沉潛讀書推薦《活著》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的總標題

沉潛讀書推薦《活著》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的總標題

第7章


那天傍晚收工前,鄰村的一個孩子,是有慶的同學,急衝衝跑過來,他一跑到我們跟前就扯著嗓子喊:
“哪個是徐有慶的爹?”
我一聽心就亂跳,正擔心著有慶會不會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個是她娘?”
我趕緊答應:“我是有慶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著鼻子說:
“對,是你,你到我們教室裡來過。”
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這才說:
“徐有慶快死啦,在醫院裡。”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問那孩子:
“你說什麼?”
他說:“你快去醫院,徐有慶快死啦。”
我扔下鋤頭就往城裡跑,心裡亂成一團。想想中午上學時有慶還好好的,現在說他快要死了。我腦袋裡嗡嗡亂叫著跑到城裡醫院,見到第一個醫生我就攔住他,問他:
“我兒子呢?”
醫生看看我,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你兒子?”
我聽後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錯了,要是弄錯可就太好了。
我說:
“他們說我兒子快死了,要我到醫院。”
準備走開的醫生站住腳看著我問: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有慶。”
他伸手指指走道盡頭的房間說:
“你到那裡去問問。”
我跑到那間屋子,一個醫生坐在裡面正寫些什麼,我心裡咚咚跳著走過去問:
“醫生,我兒子還活著嗎?”
醫生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才問:
“你是說徐有慶?”
我急忙點點頭,醫生又問:
“你有幾個兒子?”
我的腿馬上就軟了,站在那裡哆嗦起來,我說:
“我只有一個兒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醫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說:
“你為什麼只生一個兒子?”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急了,問他:
“我兒子還活著嗎?”

他搖搖頭說:“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裡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半晌我才問醫生:
“我兒子在哪裡?”
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裡,那張床是用磚頭搭成的。
我進去時天還沒黑,看到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他做的衣服。我兒子閉著眼睛,嘴巴也閉得很緊。我有慶有慶叫了好幾聲,有慶一動不動,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兒子,有慶的身體都硬了。中午上學時他還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怎麼也應該是兩個人,我看看有慶,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兒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慶的體育教師也來了。他看到有慶也哭了,一遍遍對我說:
“想不到,想不到。”
體育老師在我邊上坐下,我們兩個人對著哭,我摸摸有慶的臉,他也摸摸。過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兒子是怎麼死的。我問體育老師,這才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當時我想殺人了,我把兒子一放就衝了出去。衝到病房看到一個醫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醫生摔到地上亂叫起來,我朝他吼道:

“你殺了我兒子。”
吼完抬腳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體育老師,我就說:
“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說:“你不要亂來。”
我說:“我要殺了他。”
體育老師抱住我,我脫不開身,就哭著求他:
“我知道你對有慶好,你就放開我吧。”
體育老師還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鬆開。讓那個醫生爬起來跑走了,很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到裡面有兩個醫生,我對體育老師說:
“求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力氣大,抱住我我就動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說:
“你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讓體育老師放開我,問我:
“你是徐有慶同學的父親?”
我沒理他,體育老師一放開我,我就朝一個醫生撲過去,那醫生轉身就逃。我聽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縣長,我一想原來他就是縣長,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我抬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縣長哼了一聲坐到了地上。體育老師又抱住了我,對我喊:

“那是劉縣長。”
我說:“我要殺的就是縣長。”
抬起腿再去蹬,縣長突然問我:
“你是不是福貴?”
我說:“我今天非宰了你。”
縣長站起來,對我叫道:
“福貴,我是春生。”
他這麼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說: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來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說:
“你是福貴。”
看到春生我怒氣消了很多,我哭著對他說:
“春生你長高長胖了。”
春生眼睛也紅了,說道:
“福貴,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搖搖頭說:“沒死。”
春生又說:“我還以為你和老全一樣死了。”
一說到老全,我們兩個都嗚嗚地哭上了。哭了一陣我問春生:
“你找到大餅了嗎?”
春生擦擦眼睛說:“沒有,你還記得?我走過去就被俘虜了。”
我問他:“你吃到饅頭了嗎?”

他說:“吃到的。”
我說:“我也吃到了。”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
“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生嘆口氣說:“怎麼會是你的兒子?”

我想到有慶還一個人躺在那間小屋裡,心裡疼得受不了,我對春生說:
“我要去看兒子了。”
我也不想再殺什麼人了,誰料到春生會突然冒出來,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對春生說: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裡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麼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裡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捨不得。我坐在爹孃的墳前,把兒子抱著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裡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的身體也被露水打溼了。我一遍遍想著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的。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著鞋子跑去,我心裡是一陣陣痠疼,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麼坐著,眼看著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脫下衣服,把袖管撕下來矇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裡。我對爹孃的墳說:
“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著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慶躺在坑裡,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撿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埋掉了有慶,天矇矇亮了,我慢慢往家裡走,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走到家門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兒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又怕家珍聽到,就捂住嘴巴蹲下來,蹲了很久,都聽到出工的吆喝聲了,才站起來走進屋去。鳳霞站在門旁睜圓了眼睛看我,她還不知道弟弟死了。

鄰村的那個孩子來報信時,她也在,可她聽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對她說:
“有慶出事了,在醫院裡躺著。”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話,她問我:
“出了什麼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有慶上課時突然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種病治起來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臉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淌出,她說: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慶的。”
我說:“不是,累也不會累成這樣。”
家珍看了看我又說:
“你眼睛都腫了。”
我點點頭:“是啊,一夜沒睡。”
說完我趕緊走出門去,有慶才被埋到土裡,屍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說下去我就穩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裡幹活,到了晚上我對家珍說進城去看看有慶好些了沒有。我慢慢往城裡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來,到有慶墳前坐下。夜裡黑乎乎的,風吹在我臉上,我和死去的兒子說說話,聲音飄來飄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幾天,家珍都是睜著眼睛等我回來,問我有慶好些了嗎?我就隨便編些話去騙她。過了幾天我回去時,家珍已經睡著了,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我也知道老這麼騙下去不是辦法,可我只能這樣,騙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覺得有慶還活著就好。

有天晚上我離開有慶的墳,回到家裡在家珍身旁躺下後,睡著的家珍突然說:
“福貴,我的日子不長了。”
我心裡一沉,去摸她的臉,臉上都是淚,家珍又說:
“你要照看好鳳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沒提有慶,我當時心裡馬上亂了,想說些寬慰她的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傍晚,我還和往常一樣對家珍說進城去看有慶,家珍讓我別去了,她要我揹著她去村裡走走。我讓鳳霞把她娘抱起來,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體越來越輕了,瘦得身上全是骨頭。一出家門,家珍就說: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著有慶,我嘴裡說好,腿腳怎麼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著走著走到了東邊村口,家珍這時輕聲說:
“福貴,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有慶死了。”
她這麼一說,我站在那裡動不了,腿也開始發軟。我的脖子上越來越溼,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淚,家珍說:
“讓我去看看有慶吧。”
我知道騙不下去,就揹著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聲告訴我:
“我夜夜聽著你從村西走過來,我就知道有慶死了。”

走到了有慶墳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撲在了有慶墳上,眼淚嘩嘩地流,兩隻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幾根指頭稍稍動著。我看著家珍這付樣子,心裡難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該把有慶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家珍一直撲到天黑,我怕夜露傷著她,硬把她背到身後,家珍讓我再揹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都溼透了,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第十章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幹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裡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麼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漿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裡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去叫:
“叫我幹什麼?”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裡,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麼,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裡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裡,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裡,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裡,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裡,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裡。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裡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裡來住了。離開城裡那天,我把二喜屋裡的用具給了那裡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後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裡灌,越走心裡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麼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麵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麵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麵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麵條,這孩子沒爹沒孃了,想吃麵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碗小面,看著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麵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後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麼多路,走累了。
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呼呼的。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麼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裡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後,總覺得心裡悶的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溼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裡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裡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裡告訴他死是怎麼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孃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裡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裡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裡的活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