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栢滔:公冶長篇第五●第八章

【原文】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①?”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②,賜也聞一以知二③。”子曰:“弗如也。吾與④女弗如也。”

【註釋】

①愈:勝過、超過,更好、更強。②聞一以知十:形容人能夠在事物才現端倪的時候,就能見其全體。十,指數的全體,舊注說:“一,數之始;十,數之終。”③聞一以知二:二,是一的副貳,用來形容人的才智能夠由此及彼,但是比舉一反三還要差一些,子貢自己以此為謙辭。舊注云:“二者,一之對也。” ④與:兩種解讀,其一,用作連詞,和,漢唐諸家主之;其二,用作動詞,贊同、同意,朱熹主之。

【釋義】

孔子對子貢說:“你自己和顏回比比看,誰能更強些?”子貢說:“我怎麼敢和顏回相比呢!顏回能夠聞一知十,我只能聞一知二。”孔子說:“是不如呀,我和你一樣,也趕不上他呀!”

【按語】

顏淵由一得全,子貢由此及彼,顏淵蓋能一葉知秋,知微見著,迅速把握事理之全體,十為全體之數;子貢則從事理之對立上比較,所謂一分為二,對立統一,雖然已經屬於難能,然而,與顏子尚有差距,故孔子謂其弗如也。

【大義闡微】

《論語》11.19章,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論語》15.3章,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乎?”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劉寶楠說,說文,十,數之具也,數始於一終於十,君子之為學也,原始要終,一以貫之,其在聖門,唯顏子好學能有此謂,夫子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及退省其私,亦足以發,發者,夫子所未言之意,即顏子所問而知之者也,子貢未能一貫,故聞一能知二,二者一之比,言己未能盡一者也。

考之於易經數理,在十進制中,十乃數之全,二乃一之比副,故得二未必得一,得二似一而未盡一也。老子,古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而天下貞。九九歸一乃能得數之全體,故劉氏之說似得之。易經的數理常識的很多內容,我們現代數學尚還不能夠認識,二是一之比副;而不是如現代數學中,二是一的簡單疊加。

考子貢“告諸往而知來者”,“億則屢中”,而不能夠當下即空,這正是與顏子在學問上的差距。子貢所以能夠不受命,億則屢中,那是他深通易理的功夫所在,所以這裡孔子與子貢師徒間談話以易的數理為喻,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是我們現代人已經不具備相應的知識結構,故而費解。子貢也同樣是善“知人”者。

觀《論語》15.3章,孔子對子貢所知言的一以貫之之理,明確告訴子貢孔門學問最高深處並非力取,並不是多學而識就能得到的。這就實質上排除了聞一知十是從一到十的累加。

在這裡子貢視顏子聞一而知全,得一貫之道,視為知十,而視自己聞一知副,解若知二,如果我們簡單理解為子貢與顏子之差距在二與十之間,實際上就是沒有得到孔門聖詣,徒以為在二與十之間相較,而根本沒有悟入孔門治學真髓。故此,孔子在這裡提示我們,不是這樣的,我與你都不能這樣,學問不是這樣簡單的累加,由二而三而十,多學而識就能得來的,用這樣的學習方法,不光你不能達到顏回的程度,就是我也不能。噫,顏回的方法是什麼呢?

這裡提出了學習方法的問題,高級的方法是聞一而能知十,由十完成升級,重又歸一,故而提出一以貫之之道,其實這就是模型化的方法。熟練掌握陰陽五行的宇宙模型,每聞一事,便取所聞的具體事物之相,比類於此陰陽五行模型,陰陽為二,五行為五,二五而十,便知全體大用,十而歸一,便得一以貫之之道。這不僅是孔門學問修習的方法,更是中國傳統文化基本的思維方法,是中庸之道的主要來源,不識此方法,便不能夠理解和應用中庸之道。

智慧如子貢者,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尚且只做到聞一而知二,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就譬如我們現在看《論語》,有幾人得到了孔門的真實學問呢?恐怕兩千年來每個人心中都有很好的孔子,但是,孔子的形象始終不能固定,每次讀《論語》都有一個新的孔子,少數幾個人能夠與孔子實有相通之處,但是,這又要麼是鄭氏玄的孔子,要麼是朱氏熹的孔子,所有這些,都是孔子《論語》的副二,而不是得一於《論語》中真實的孔子。

廣而論之,在現代學術氛圍和學術方法下,又有哪些不是這樣呢,即便是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哪一個不是如此的遭遇呢?每一個研究者的心中,都有不同於其他人的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每一個人都能看到別人不是真正的康德、黑格爾或是海德格爾。這都是由一真而得的副二。“認真看書學習,弄懂馬克思主義”,目的就是要獲得此“一”呀!

由此可見,兩千年來,學問的方法問題仍然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而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方法,已經在此沉睡了兩千年!

聞一知二是聞其一端而知其兩端,還需有叩其兩端而竭的功夫,才能把握持中之道。此從子貢有問“切磋琢磨”而“可言詩”之中可見,如此功夫子貢僅理解為顏子是知十而達到的,可見還是境界弗如。不但己境未至,更又反有謗於顏子。孔子設此一境,有望子貢能心見顏子之賢,見賢思齊,惜乎他沒有能夠突破自己的境界,僅憑自己的認識水平,去揣度顏子之仁,枉以數之全體十,去推斷顏子之仁體。孔子惜其未得,故再有刺於子貢:吾與女,弗如也,來委婉地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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