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大爷

不是所有的答案都在书里,你需要向岁月请教。

你是我大爷

他姓周。

块儿头大脑袋大嗓门大动作大。说话像骂人,走路像追人,就是擤鼻涕扬个胳膊都跟要打人似的。

我们这些孩子们有些怕他,尽量躲着他,有时实在躲不开了,只好怯怯喊一声:周大爷。

他很重。

抬担架的四个人里,我最年轻,只有二十出头。我们先是从他家的西屋把他用被子抻着兜到担架上,抬出屋子,院子。然后前右的那位说:“都别放啊,我喊一二三,一起上肩膀。”

从他家到医院,空身走大概需要十几分钟,我们抬着周大爷,也用了十几分钟。

但是周大爷还是死了,死在什么时候我不清楚,也许是医院,也许是去医院的路上,也许是他家西屋的炕上。

我更希望他是在医院死的,那样的话,为了抬他而流的汗水多少还有些意义。

我妈也有这样的希望,但目的不同,她说童男的肩上有盏灯,所以不能抬死人。

周大爷死于心梗,很突然,但听完邻居们私下的议论,就会觉得他的死又有点顺理成章:一年前他的儿子因恶疾病故,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坏了心。

这个说法相对科学,包括周大妈也这样认为,儿子是独子,没了儿子等于屋子没了根基,地基不在,房子就会塌掉,房子塌了,房梁焉能安存?

这曾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

周大爷已经退休,享受高工资,儿子接班,干的也不错,三个闺女均已嫁人,时不时还能给家里些贴补。

周大爷长了一颗大脑袋,一双大牛眼,一个大鼻子,一张大嘴巴,一副大个头,包括放屁声都很大。

我不喜欢他,因为他坐在炕头看电视时,总是不时地动,要么端茶水,要么拿烟,要么嗑豆子,每当这时,他就会像只狗熊似的挡住我的视线,而我又不敢说,因为家是他的家,电视是他的电视。

退休前,他是一家国企下属工程队的队长,属内聘干部。这类干部大都是从普通工人中干出来的,文化不高但实操经验丰富,因为是技术大拿,所以都很有脾气,工作方法直接专横。

时间久了,专横成了性格,自然也带到了生活中,所以整个住区里,他看得上的人家没几个,反过来愿意和他打交道的也没几个。

他和我爸。

在他的眼里,我爸算个能人,一人工作拉扯一家子,五个孩子还能个个茁壮成长。

“啥叫有能耐,你这号的人就是有能耐!”他说。

“你是先苦后甜,四个儿子一个闺女,有你享福的时候嘞!”他还说。

每当我家遇到困难,我爸很难为情地跟他开口借钱时,他就会这样说。

我爸很需要这种鼓励。

那天我爸下班,刚吃了两个窝头喝了两碗糊糊,就听见门口一声喊,接着周大爷“噔噔噔”走了进来。

“是不是慢待你了?咋不来看电视了?有啥就明说,还绕道去别人家?意思是除了有事,要不就不登门了是吧?”

问题问得像连珠炮,我爸只好连咽了几口唾沫等他说完,然后才说出原因。

“你这家伙看电视总喝茶水嗑豆子!”

“你想嗑也嗑!”

“那屋里还能待住人不?”

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改!”

笑完,他扔下俩字走了。

晚上,我爸去他家看电视,并带上了我。我喜欢上了《侠盗罗宾汉》,《射雕英雄传》。

但是周大爷并没有完全改掉喝茶水嗑豆子的毛病,所以还会突然翘起屁股放个响屁,然后又会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回头向我爸不好意思的笑。

“总是控制不住,不抓吧点啥,就没着没落的。”

我爸没搭理他,点着一根烟,驱散臭气。

他又说:“你越是嫌我,我就越待见你,就说咱们住区,多少人想跟我套近乎,我搭理过谁?”

我爸用夹着烟的手指指电视。

电视机里的罗宾汉,正用弓箭瞄着一个坏人的头。

“这个月要是紧,你就说话。不用着急还,记着就行!你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呢!好日子在后头呢。”

电视上的坏人连续被罗宾汉射死,开始播广告,周大爷因为放了个屁的道歉也结束了。

当然我爸也原谅他了。

对于他们俩的好,我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因为那台电视勾着我,我是永远不想进他家的门的。

铁门太厚,院子太深。

我们住的都是公房,一排一排的那种。公家默许各家根据房前屋后的空地大小,加盖院落和小房。

我家的院墙只有一人来高,墙下一米用的是半砖头,上面则是土坯。还有一间小房,也是土坯的,只能放杂物,不能住人。

可周大爷家却不一样。

墙是高墙,足有两米五高,全部用整砖一层压着一层垒起来,砖与砖之间用水泥勾了缝,墙顶还用蓝瓦加了“帽儿”。

门是铁门,刷着红锈色的漆。门很重,推开时会发出“咯呜呜咯吱吱”的声响。我不爱听这种声音,后来学了个词叫“呜咽”,我觉得用来形容那个声音再恰当不过了。

进了他家的院子,还要推开一道门,然后进入一条堆放着杂物的,点着一只昏黄的钨丝灯的小走廊。

走廊西头便是西屋,是他自己加盖的。虽说是加盖,同公房的用料相比却毫不逊色,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大瓦房。

西屋里盘着一个看上去比屋场还大的炕,炕上有一排炕箱,最低的那个箱子上,放着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你是我大爷

“哥,周大爷家的房子咋那么好啊?”

“周大爷是官儿。”

他在炕头,他老婆在炕里,我爸在炕边一张椅子上,而我在地上的小板凳上,这是我们看电视的座次。

罗宾汉的死让我非常难过,具有通天本领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死掉!

带着这种伤心我又认识了郭靖和黄蓉,于是想到西方和东方的侠客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郭靖和黄蓉最终选择了隐没江湖,而我家的日子却没有因此逍遥起来,一家七口在艰难中,又过到了年。不过好在我们都在无法阻挡的长大,就连我最小的弟弟都嚷着要鞭炮了。

没有年画不能过年,没有新衣裳新鞋子不能过年,没有白面和肉馅饺子不能过年,没有鞭炮当然更也不能过年……

可如何盘算,没有的也总比有的多。一家人的衣裳缝下来再割上两斤肉一袋面,钱便没了,鞭炮却还没买。

腊月二十七。

周大爷踏进我家,扔下五挂鞭炮。

“团圆饭一鞭,初一一鞭,初五一鞭,老大一鞭,剩下那几个,分一鞭。”

我太痛恨他了!既然东西送了人,你管人家怎么分?你的话守着哥哥弟弟全说了,谁也无法改变了!我哥为什么自己分一鞭?我才跟他差四岁!

这只能是我心中所想,因为我还没混到敢说出自己想法的地步。

我很倔强地甩给他一个屁股。

鞭炮这东西,燃放与听响观看有什么不同?快感难道就来自点燃时的害怕和听响时的捂耳朵么?

带着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我过完了初五,便又跟着我爸去那位霸道的周大爷看电视了。

你是我大爷

他儿子很少到西屋里来。

他儿子是个很魁伟不爱说话的家伙,很少到西屋来,我一直怀疑他的屋子里还有一台电视机,于是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问了他。

“你那屋的电视大不?”

他愣了愣,拎着我的脖领子把我弄到他的屋里。

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大立柜,一个脸盆架,脸盆架上放着脸盆,挂着白白的毛巾,一个钢筋做的花架,上面开着好多绿绿的叶子,还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两台被拆开了的收音机还有七零八落的小零件。

“看完了没?”他问。

我点点头,然后顺着他的手指出了屋。

那是我唯一一次到他的屋子里去,也是唯一一次和他对话。可以说,我基本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以至于随着岁月流逝,仅有的一点印象也消失掉了。

后来我家搬到了他家的隔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屋子和他的屋子只一墙之隔。

而那时他已经死了,得了一种无药可救的恶疾。

我的童年在口述故事里长大,讲故事的人是我爸,那些故事几乎都和《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一个模样。

这些鬼故事让我知道年轻人死了,一旦变成鬼,就是很可怕的厉鬼。

你是我大爷

我开始恐惧每个深夜的到来,尤其有雨的秋夜。后院有株梨树,雨点打在上面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我不是怕这个声音,而是怕这个声音会掩盖了厉鬼的来袭。

在这样的惧怕中,我读了很多书,还写了很多自认为很有深度的文章,另外,还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生与死,穷与富,理想和现实,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我在每个失眠夜里思考的内容。

一年前。

周大爷拿着一件很新的藏蓝色中山装来到我家,那时候很流行这种衣服,大人孩子都穿。

“我儿子的,下了一水,小了。”

瞬间,我突然想起他那年给我们鞭炮时的情景,当时我可是暗下决心永远不会再要他的东西的。

我不理他,而我妈却冲我眨眼,她希望我接过来,哪怕试穿一下,给周大爷一个面子。

衣服套在身上,验证了一件事,我长大了。

周大爷有些尴尬地抓着衣裳,他看向我爸。

“孩子们长大了,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一年后。

“儿子那间屋,一直空着……”他一只手扶着椅子扶手,一边说。

此时的他,眼袋特别大,眼睛特别红,说话的语气,嗯,像是有东西压在胸口倒不上气来似的。

沉静。

他抓起我爸放在桌上的八分钱一包的“红满天”卷烟,抽出一根,放到嘴上,然后用大拇指顶开火柴盒,从里面抠出一根火柴棍。

“哧——”

烟点着了,劣质烟丝发出了微微地爆裂声。

一口,两口,三口,他开始剧烈咳嗽并随着咳嗽声一下下颤抖,连手指夹着的烟都被震落在了地上。

屋里弥漫着一股类似鞋垫在火炉上烤焦了的味道。

我爸有些内疚:“这烟太赖了。”

周大爷从前不吸这种烟,和我爸一起看电视,他俩总是各吸各的。他的烟,一包的价钱大概可以买一条我爸抽的“红满天”。

“我找了队里。”他说,“还算给面子,答应派几个人来帮忙。你帮我给他们弄弄饭,打打酒。”

“行。”

“这院墙没弄好,还有大门的位置不对。”他叹了口气,“记得你提过。”

我爸说:“我也不太懂,就是顺口一说。”

“别人也议论过,我觉得是他们眼气。”

“甭想那么多了,现在改也不晚。”

“儿子没了。”

那天晚饭,我爸和我妈聊天,我爸说周大爷家的院墙太高了,走廊太阴了,西屋盖的超过了正屋,风水出了问题。

他还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作为一家之主,怎么能住在偏屋里呢?这么大一个家,一个孩子咋能镇的住嘛!”

周大爷家的院墙终于变低了,铁门也换到了另外的位置,但那条狭窄的小廊以及高过主房的西屋,他最终选择了保留。

当帮忙的建筑工鸣锣收兵,负责后勤的我爸回到家里,我妈问他:“不是说好要彻底改的吗?”

我爸叹了口气,用一声无奈告诉我妈,这位周大爷仍就没舍掉他的西屋。

他真的应当离开西屋的,否则就不会有他身体的垮掉,我曾经这样以为,并煞有其事地对我爸说。

我爸眨了眨眼不大明白地问我原因,我便告诉他自己偷读了那本关于阴阳风水的书籍。

“怎么打开的书箱?”他问我。

你是我大爷

什么书箱,其实就是一只油漆斑驳的木板箱子。

那是他当上工人后拥有的第一件家具,比我的年龄大多了。

我低下头,私开人家的箱子毕竟不是件光荣的事,尽管我认为自己已经大了,可以看他里面藏着的书了。

我需要介绍一下书箱里的那些书。

中国的有魏巍的《东方》,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曲波的《桥隆飙》,这几本我都偷偷看过。

国外的,有一本书,爱尔兰作家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牛虻》,每次看到它时我都会紧张。

我因在上课时偷读此书,差点让语文老师骂死。

她抢过我的书,扬着手抖动,那书发着凄惨的哗哗声。

“一个连《出师表》都背不下来的玩意儿!”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居然看《牛mang》,这是什么东西?是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垃圾!是黄书!”

她越说越激动,一边说,一边上下挥着手臂,那本书在她的手里疼的哗哗直叫。

我站了起来。

“不是牛mang!是牛虻,那个字读meng!”

她愣了一下,突然把书摔在了我的脸上。

别说这些,就说你怎么打开的书箱。

我抬起头。

四目相对。

我觉得用语言来说,不如用行为表现,于是站起身,走到那个书箱前,用力把它翻成侧身,抽出箱子底部的一块板子。

我爸怔了一会儿,也走过来,示意我将箱子放好,然后摘下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慢慢把属于箱子的那把取了下来。

“给你吧。”他说。

我看到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就像当初得知周大爷的死讯时一样,既有难过,又有失落。

两年后。

我突然对我爸说:“当时找不到答案,现在明白了。”

那时我已经在省地报刊发表了好几篇文章,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后肯定会成为一个作家了,所以在说话时,特意进行了修饰。

我爸愣了一下,他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曾问我怎么打开的书箱。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打开它。”

我爸,沉默。

“语文数学政治科学地理书法音乐,它们无法告诉我,周大爷家到底为什么厄运连连。我听到你和我妈说他的墙,门,走廊和西屋,我就想到,答案一定在那个书箱里,然后我看了那本书,找到了答案。”

“那就是本书,碰巧了,会觉得它说的准。”我爸终于开口了。

“那是另一个问题,起码对周大爷家来讲,确实是准的。”

“你长大了。”

“后来,如果他不仅仅拆墙和改门,一口气连西屋也拆了,他就不会死!所以,你常说自己最佩服周大爷,我却觉得,这个人有本事,没头脑,而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的你,虽然懂得其中的利害,却没有直言不讳,可以说你没有做到一个朋友该尽的责任。”

我爸的脸色很难看。

我看到他手里的筷子在微微抖动。

“你不懂。”我爸说。

“我敢说我比你读的透彻。”我说。

我爸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菜盘,然后,他用筷子把菜盘里的一块大肉往我这边推了推。

“儿子。”他说,“有些事,书里没有答案。”

说完,我爸放下筷子,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些抖动着慢慢站起身,离开了。

这令我感到兴奋,如果把他换成周大爷,那个霸道的大块头的家伙,如果他活着,我能面对着他说出这些话,那该多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