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貝：孔府裡的魯壁
商子雍
前年12月上旬，在山東曲阜呆了一個星期，吃得好，住得好，聽了兩場還算不錯的講座，看了一場還算可看的晚會。當然，也少不了例行的所謂研討，再就是遊覽孔府、孔廟、以及位於不遠處鄒城市的孟府、孟廟。儘管我不把孔子、孟子奉為聖人頂禮膜拜（不過，也不把他們視作鬥爭對象批倒批臭），但幾天裡的所見所聞，也讓人饒有興味，可以說是收穫多多。
比如，在曲阜的孔府裡，有一段很像中國建築中的照壁、但卻不是立在該立的地方的紅牆，牆前有著上刻“魯壁”兩個醒目大字的石碑。這是一段有故事的牆，發人深思，令人感慨！
魯壁的故事和一個名叫劉餘的歷史人物有關。上百度搜索，這位劉餘的生年不詳，去世則是在漢武帝當政的公元前128年。有意思的是，百度介紹此人的“主要成就”時，竟然如是表述：“漢景帝劉啟之子。”嗚呼！一個人，由於當皇帝的老子和某一位妃子的一次結合產生了他，這樣一種完全不是通過自己努力獲得的結果，居然成了這個人一生的“主要成就”，太荒唐了吧！
荒唐雖荒唐，但通過這種荒謬絕倫的所謂“主要成就”，我們可以知道：第一，這個劉餘是漢武帝劉徹的兄弟，進一步細查，還可以知道劉餘是劉徹的哥哥，只不過前者是程妃所生，後者生母則是王妃（後為孝景王皇后），屬同父異母。第二，作為漢景帝十四個兒子中的皇四子、並且先後受封淮陽王、魯恭王（史籍中，也有寫作“魯共王”的），在位近三十年的劉餘，要麼愚氓、要麼紈絝，實在沒有什麼業績可以讓人恭維（哪怕是勉強恭維），以至於百度編輯只好胡說八道，把所謂高貴的皇家血統當成“主要成就”來標榜了。一嘆！
查查《史記》，也果然如此。太史公曰：“魯共王餘，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為淮陽王。二年，吳楚反破後，以孝景前三年徙為魯王。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季年好音。為人吃。”這其中，口吃是生理缺陷，不應指責；晚年喜歡音樂，算高雅愛好，不必否定；至於“好治宮室苑囿狗馬”，可就是典型的腐化墮落之舉了，同他的治國有方、且在生活上律己甚嚴（當然，僅僅是和歷史上為數眾多的糟糕皇帝相比）的爺爺漢文帝、老爸漢景帝相比，差距實在是太大！
漢語中有空中樓閣之謂，用來比喻不切實際的空想或實質上不存在的事物。空中樓閣的反義詞是為腳踏實地，而劉餘其人要新建的宮室、欲拓寬的苑囿絕不是空中樓閣，它們當然必須立足於堅實的土地之上，於是，為了建築用地，毗鄰的孔子府邸，便和一場被強拆的災難迎頭相撞！
或有人問：在中國，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包括大字識不了幾個的草莽皇帝朱元璋、以及滅掉漢族政權入主中原的蒙古人和滿人，全都尊孔。並且，直到辛亥革命以後，孔子依舊吃香，無論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溥儀當偽滿洲皇帝、蔣介石建立國民政府，都畢恭畢敬地舉行“尊孔祀聖”大典——劉餘這個傢伙，怎麼敢幹出強拆聖人府邸這樣的大逆不道之事呢？不錯，誠如魯迅所說，“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和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鄭重強調：如是表述，絕不是抹殺孔子著作中諸多有益的文化營養），只不過強拆孔府的暴行發生之時，朝廷的實際掌權者竇皇后，推崇的是黃老之學，不喜歡儒家，至於“廢黜百家，獨尊儒術”，那是漢武帝掌握實權以後的事了，孔子的地位被捧到那種嚇人的高度，還要等上很多年，這樣，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帝制時代，龍子龍孫強拆你一院民房，還不是易如反掌！
好在強拆沒能進行到底，孔府僥倖逃過一劫，原因嘛，史載：強拆過程中，忽然在一堵牆壁中發現了一批用古文字書寫的竹簡，魯恭王聞訊過來觀看之時，又聽到天外飄來一陣琴瑟鐘磬之聲，怎麼回事？心生恐懼的他，趕忙下令終止強拆。原來，當年，在秦始皇殘暴焚書坑儒之時，孔子的第九代孫孔鮒不忍書毀，便將《尚書》、《禮》、《論語》及《孝經》等經典偷偷地藏於孔子故宅的一堵牆壁內，自己則躲入嵩山隱居。孔鮒生前，無緣和這些寶貴的書籍重聚，但逃過一場劫難的諸多經典，卻在很多年以後，由於“好治宮室苑囿狗馬”的魯恭王的一次強拆重見天日。
對這個很有幾分傳奇、甚或詭異色彩的故事，歷史上有人認為是假託，但更多的人卻津津樂道，如今孔府裡的那堵被稱作“魯壁”的紅牆，就是公元公1500年（明弘治十三年）重修孔廟時建造的紀念建築。面對這堵牆壁，未免心生感慨：用現代民主社會的理念來認知，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和魯恭王的強拆民房，都屬倒行逆施。只是前者乃毀滅文化，後者系侵犯私權，惡劣程度不可等量齊觀罷了。更何況，後者的強拆，還拆出來了一個有趣的文化故事，這能不能算是功過相抵了呢？
還想饒舌幾句的是：忽然又想起另一樁與拆房子有關的歷史故事。我曾兩次去奉化，蔣介石的故居豐鎬房少不了要看看。這個院子的東南角不規整，缺了一角，據說，蔣介石一心想把院子變得規整，但奈何同屬蔣氏一族的鄰居，死活不肯出讓自己的祖業，毛澤東曾評價蔣介石曰：“搞民主沒量，搞獨裁沒膽。”蔣某人沒膽強拆民宅，豐鎬房遂只好繼續不規整下去。對比劉餘的強拆孔子故居，應該不難明白，儘管蔣介石也曾被定位為獨裁者，但共和體制下的獨裁和帝王體制下的獨裁，成色還是相去甚遠；袁世凱之所以在當上至高無上的民國大總統以後，依舊殫精竭慮地要復辟帝制成為皇上，原因恐怕就在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