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和他们,却已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时代。我走过农业社会,眼见着工业文明擦肩而过,蓦然回首,已走到了信息时代的中央。而他们,却仍在原地,深情的眺望着我走过的每一步路,完全忽略了自己被时代洪流所裹挟着向前的那种身不由己和惶恐不安。而我,曾嫌弃他们步子太慢、节奏太缓。只是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们想追上我,已是不可能。那隔着的时代,如同整个洪荒大川,把我们阻隔在遥远的彼岸。

——题记

1

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国无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农业文明古国之一。中国农业文明的缘起,或可追溯至六七千前的“刀耕火种”时代。在此后几千年的时间里,华夏的先祖们兢兢业业的在土地上劳作,春耕秋收、精耕细作,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农业文明。

我的父母,就出生于这个农业文明的尾巴上。

西方社会的机器已经轰鸣了二百多年,我们的耕牛却仍然安闲的在牛栏中反刍。到了后来,耕牛一头头的卖掉,耙地播种的机器一台台的开进田间,但父母依然是站在地头守望着一茬茬庄稼自在生长的农人。只要还没有离开土地,他们的灵魂,就还停留在千年前的农业时代。这是他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宿命。


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我也曾是半个农人。到了假期,我从寄宿的学校回到家里,和父母一起到田间播种浇水施肥锄草。多数的时候,我只是象征性的劳作一会儿,爷爷和父母便会催促我回家。夏日的傍晚,总是晚霞满天,我早早回到家里,做会儿作业,便开始生火做饭。饭做好后,凉风也正顺着空阔的田野往村子里四下围拢过来。我拿起扫帚,在院子外清扫出一大片干净的空地,再打一盆凉水,均匀的撒好,然后把饭桌椅子搬出来,再把饭菜都摆出来。这个时候,暮色就开始降下来了,村口的鸡鸭鹅咯咯嘎嘎的叫着,村里人扛着农具陆陆续续的出现在村口,各自打着招呼,像鸡鸭归笼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曾经一度认为、至今也仍然觉得,这是一幅最美的乡村晚景图。一天的劳作过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聊着田里庄稼的长势和家里的琐事,悠然自得。也常常有串门的邻居端着饭碗过来,主家便赶紧让出一把椅子,差娃娃们再回屋搬出一把。菜自然是随意吃的,吃完了一碗饭,主家往往也会让一让,让串门的邻居在自家锅里再盛一碗。当然,在别人家盛饭这样的事情,一般都不会发生,但这个相让的过程,却体现了主人对邻居的热情和敬意。

吃过晚饭,真正的联欢开始了。平时交好的几家人,开始相互串门。即便是家家都有了电视,也还是要到别家去看。真正享受的,不是看电视这个事情,而是可以边看电视边西家长东家短的闲聊的这个过程。这个看似庸俗无聊的餐后闲聊,于农业社会里生活的人而言,实际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通过这样的交流,你会很快知道,张家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李家庄是不是又死了什么人。这种对于周边环境和人物的熟悉,让人很明确的就能知道自己在哪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让人心安和满足。


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这是几千年农业社会所积攒下来的文明果实,是我父母最为熟悉和习惯的生活方式,简单淳朴、温和从容;人和人之间,知根知底、言谈无忌。这样的生活,就像生长在田野间的庄稼,一茬一茬,春种秋收,顺应着天道轮回,身处其中的人,便也被卷入这轮回之中,与它融为一体,音声相和。

2.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城市在蓬勃发展,农村在日渐凋零。

当我的父母和乡邻在土地上耕种之时,外面的世界向他们敞开了大门。有些人出去了,也有些人选择留下来。出去的人,多数从农业社会的农民,变成了工业社会流水线上的工人。这是一个虽有些巨大,却尚在可接受范围内的变动。他们挣到钱,然后回到故乡,在老宅上盖房,到县城里买房。他们一半是农民,一半是工人,但在本质上,他们依然把自己当作农民。他们的愿望,就是挣到足够的钱,够父母养老、够孩子读书娶亲,最好也能给自己攒一点养老的本钱。做完这一切,他们已经老去,城市不再能容下他们,于是他们回到故乡,重新回归土地,开始自给自足的老年生活。

对于已经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种选择,颇有些无奈和悲凉的成分。但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民来讲,这种生活,反而是一种自然和主动的选择。就像叶落归根一样,他们把回去当成一种追求。一开始的离开,就注定只是暂时的需要,而非长久的安排。他们老去,他们回去,只有在那里,他们的灵魂才能找到归宿,他们的日子,才重新变得光彩鲜活。

我的父母,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到我所生活的城市。

他们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原非他们的需要,而是出于子女的需要。孩子们已经在城市扎根,早忘了回乡的路,但孩子的孩子还需要照顾。作为父母,他们没办法坐视不理,于是决定出来帮着孩子带孩子。


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我曾认为,能将父母带离农村,安定的生活在城市,是一种荣耀和体面;我曾认为,在城市里,为父母提供更干净整洁的居住环境,更舒适清闲的生活,是一种孝心的体现;我也曾认为,信息社会这个更高级的文明社会形态,也一定会给人带来更多的满足感和更大的幸福感。

事实证明,我是错误的。不管过了多久,我的父母,他们所心心念念着的,还是远方的故乡。毋宁说他们是被农业文明所同化的人,倒不如说他们本身就代表着农业文明。当他们脱离农村,他们就失去了心灵的支柱;当农村失去他们,农业文明就必然走向衰落。城市,不管是工业时代的城市,还是信息时代的城市,于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凉薄的。离开熟悉的乡村,被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这是一种肉体的囚禁;失却了熟悉的乡音,找不到可以攀谈的对象,这是对精神的一种折磨。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今天的我们,尽管可以提供物质的供养,却无法照顾到父母的深层精神需求。就这点而言,我们便很难称得上是“孝”。

但我们所扎根的城市,和父母所扎根的农村,在本质上,是割裂的,无法相融的;也就像信息时代的快,容不下农业时代的慢。这是我们作为个体所无法调和的矛盾、无力解决的问题。

3.

我有时会想,父母这辈人,是不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特殊的一代人。

像我这样经历的人,本身已算是特殊。少年时生活在农业文明之下,青年时周边的朋友多数身处工业文明之中,到了中年,完全的融入信息社会。所幸的是,这个过程是自然的、在无意中顺应时代的潮流而自觉完成的。就这样的转变来讲,是我自身所愿意接受并乐意去拥抱的。


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但我父母不同。人类的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在于他有独立的思想和意识,而且到了一定年龄,这样的思想意识就会固化,成为一个人类似天性的存在。前五十年的时间,我的父母都处于农业文明的浸润之下,到了五十岁以后,突然间就到了城市,突然间就需要面对信息时代的冲击,这个,对他们来讲,无异于晴明的天空忽然刮起台风,要将他们这样的大树连根拔起。

我享受着这个时代带来的便捷,我的父母,却承受着这个时代带给他们的不安和不便。

他们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会选择掩藏,因为害怕去医院。医院里的自动挂号机和电子付款终端,对他们来说,是太陌生的存在。这不是他们这个群体的无奈,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难,时至今日,尤甚。

只是这个“色难”,已超越了个人的范畴,成为了文明与文明之间的歧视。

车站窗口彻夜排着长队买票的人,和到自动取票机上取票的人;医院里一大早就排队等号的人,和预约好到点才赶到的人;到市场上到处寻找自己想买的东西的人,和在门口接收快递的人。你会看到,他们似乎有着相同的面孔,却生活在不同的时代。

信息社会,对一部分有多友好,对另一部分人,就有多冷漠。

然而一个时代,永远不会因为要等一拨人而停下来。

它太宏大,宏大到作为个体,你无权对它进行任何的评价和干涉。它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与你无关,又与你息息相关。


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


所以到了最后,我只能站在站在信息时代的崖岸,和身处农业社会的父母隔川相望。我已不再指望一定要把他们拉入信息时代的洪流,相反的,我很希望,他们能作为农业文明的时代之光,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理解和支持下,过他们所希望的生活,为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留下温暖的印记。

毕竟,我们的爱,从不曾因所处时代的不同,而有任何阻隔。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人类社会,也就是在这样的轮回中,不断走向新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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