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B.親述《廢墟閱讀者》故事中的故事

David B.親述《廢墟閱讀者》故事中的故事

當人們打開一本足夠好的漫畫時,自然而然地就會參與其中,從人物的情感到選擇,讀者自身的帶入,讓意義變得更為豐富。這或許就是故事的魅力之一。在《廢墟閱讀者》中,幻想故事大師 David B. 無疑實現了他的目標,成功講述了一個暗黑又夢幻的戰爭故事。

但人們能夠討論的,當然不止書中幾十頁的情節。從祖父的戰爭經歷到作品構思,從夢境研究到民俗考證......我們將在接下來這篇 David B. 的採訪中,瞭解到更多故事中的故事。

*該文附在實體書末尾,本篇推送僅對部分標點及排版有改動,其中圖片與灰色註釋均為排版編輯補充,在實體書中並無呈現。

關於《廢墟閱讀者》

採訪大衛·博沙爾

歷史與自傳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對歷史感興趣。

最初,我在作業本上寫一些長篇歷史傳說,它們與我閱讀的漫畫故事類型相近,例如《羅馬人阿歷克斯》或《騎士阿爾當》……與此同時,我還想寫別的東西,嘗試創作關於冥間的故事。但是,我等了一段時間才把它寫進書裡,因為那時我覺得自己還不夠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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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人阿歷克斯》(Alix l'Intrepide)的故事圍繞著羅馬共和國晚期時一個年輕的高盧羅馬人——阿歷克斯展開。出色、無畏和慷慨的阿歷克斯致力於正義事業。

我的第一批書都屬於自傳。但我已經在其中融入了夢境,因而它們也有幻想的元素。我也提及了歷史,因為我講述的是我的祖父在1914至1918年參加戰爭的故事……

我不會把這些東西分離開來。我相信大家都會在我作品的各個方面看出這些元素。如果說我做的是歷史漫畫,裡面總會有一些自傳的成分。而在一部自傳體漫畫中,也會存在與歷史相關的東西。反之亦然。

祖父的戰爭

我的祖父在壕塹中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那四年裡,他什麼都做過。

他回家時,身上沒有一處擦傷,口袋裡沒有一個子兒。此外,他倒是沒少受我祖母的責罵,因為村裡其他人都帶回了繡花床單,還有在東部或北方人家的衣櫥裡找到的東西。他呢,什麼都沒有……兩個炮彈殼,用來擺在壁爐上當花瓶。我的祖母一邊把它們擦得鋥亮一邊抱怨:“這就是我們在戰爭中贏得的全部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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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1917》畫面

他的一個堂兄弟在東部戰線作戰,參與了佔領伊斯坦布爾的行動,他回來後講了很多不可思議的故事……

其實,他說的那些玩意兒都是信口開河。我祖父在阿圖瓦的泥沼裡摸爬滾打,他的戰爭可是另外一回事兒。因此,他閉口不談。戰爭給他帶來了太多傷痛,他那時總忍不住流淚。

長大了一點後,我向他提過幾個問題,他的回答非常模糊。不過,他擁有一大摞拉魯斯的出版物,這些資料為我創作《廢墟閱讀者》提供了很多幫助。那是一份週刊的許多本文集,相當於《拉魯斯字典》的補充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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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魯斯(Éditions Larousse)是一家法國出版社,專門出版參考類書籍,例如字典、百科全書等。由皮埃爾·拉魯斯(Pierre Larousse)創建,最著名的作品是《小拉魯斯》(Petit Larousse)。

他的這些收集跨越了1910至1920年。這真是一座寶庫,因為裡面有關於單個人物的文章,有新型武器的照片、速寫、平面圖、技術描述……比方說,我就大量閱讀了關於飛艇的材料。然後是各種文章介紹在前線發生的一切,關於所有戰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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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ousse mensuel illustré - tome 1 (Français) Relié – 1 janvier 1907

我在離祖父一米遠的地方讀這些文集,他時不時會發表一點評論。他不聊戰爭,但他其實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他想象了一切,什麼都有:飛碟,在小鎮的溪流裡閒遊的鬚鯨,當然,這些小溪流裡是絕對容不下任何一頭鬚鯨的。(笑)

拒絕作證

我崇拜這樣的祖父。他參加過戰爭,但他也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男人。他曾經對我母親吐露過:“我啊,在整個戰爭時期,我沒殺過任何一個德國人。我就像這樣開槍,但是我非常肯定我的子彈沒有碰到任何人。”

他當時有一個朋友是自由軍團的成員,他們是壕塹清道夫,這人則暗地裡與德國人做買賣。晚上,他進入德國戰壕,為他們帶去大量的物品,特別是女士長筒襪。作為交換,他能帶回德國燒酒等物品。

有一次,我祖父想同他一起去,為了開開眼界。這位壕塹清道夫顯然認識德國前哨的哨兵,與他之間有一個暗號。在德國戰壕裡,他們交換了他們的物品,然後在返回時,他殺害了那個讓他們通過的哨兵。我的祖父臉都嚇白了。這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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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他村裡的老鄉,用在戰爭中賺來的錢買下了一家咖啡館。我祖父每年會去一次這家咖啡館。回鄉之後,那人從沒說過他的所作所為——顯而易見。我祖父也從未提起過,除了對他的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但是我們什麼都不說。”我是在很久以後才聽到了這些故事。戰爭,不就是這樣麼。

《廢墟閱讀者》誕生以前

我有一個超級大的書櫃!(笑)它讓我的妻子感到害怕,她問我那些新書要放到哪裡,因為我們的書已經太多了。

當我開始創作《廢墟閱讀者》時,我的書架上已經有了我需要的參考資料。我全都讀過,做了筆記,而且知道哪些是我要加工的,哪些是要放在一邊的……有時,我在事後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會感到煩躁。但就是這樣,人總是事後才找著想要的東西。

我原本有一個計劃,與很多不同風格的作者一起,創作關於虛構人生的短篇故事集。它本該由社團出版社(L’Association)出版。我聯繫了一堆作者,大多是獨立漫畫人,他們原則上都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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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出版機構“社團出版社”(L’Association)的部分作者

我確定了他們的故事喜好、創作時期。我發現埃曼紐埃爾·吉貝爾(Emmanuel Guibert)跟我一樣喜歡馬塞爾·施沃布(Marcel Schwob)。一般來說,沒人認識馬塞爾·施沃布。

這個計劃很複雜,持續時間很長,當然也一直未見天日。我和埃曼紐埃爾一起合計,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創作一個關於馬塞爾·施沃布的虛構人生的故事。於是,我們把這個選題計劃提給了杜比伊(Dupuis)出版社的菲利普·旺杜朗(Philippe Vandooren),他很喜歡這個想法。《猩紅隊長》(Le Capitaine Ecarlate)問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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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隊長》(Le Capitaine Ecarlate)可以說是一個充滿英雄主義的海盜故事。主角設定受到馬塞爾·施瓦布(Marcel Schwob,1867-1905)的直接啟發,後者是奇幻故事《戴金色面具的國王》(Le Roi au masque d'or)的作者。

之後,克勞德·讓德羅(Claude Gendrot)建議我自己畫點什麼。我當時正在畫關於第一次大戰的東西,這一段歷史時期非常吸引我。當然,塔蒂(Tardi)可以說佔據了這一題材的頭把交椅,但我更感興趣的是諜戰故事。我讀了馬克·奧倫(Marc Orlan)的《班布小姐》(Mademoiselle Bamb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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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布小姐》(Mademoiselle Bambù)。有關海盜與神秘幽靈船的探險故事。

豐富視角

我一旦開始畫,就會畫得比較快,但是我喜歡花很長時間思考我想要做的東西。因此,在這件事上,我思考了很久來明確我在一個歷史故事中想表達的內容。

我最初構思的是一部包含二十五卷書的傳奇故事。同往常一樣!

我喜歡那些豐富的事物,設定很多人物。有時人們會批評我這一點,但是我們的周圍本來就有很多人!這可以讓視角變得更多元。而且,我想把我找到的所有資料都放到作品中……編輯阻止了我的想法,於是誕生了《廢墟閱讀者》。

我非常喜歡製造神秘感,我想要一位置身事外的主角。作為荷蘭人,他當然不屬於兩個陣營中的任何一方……我本來還想讓故事發生在很多地方:倫敦、法國北部,還有一部分發生在荷蘭(它其實非常親協約國)和丹麥(它既是中立國也是盟軍海路運輸的中轉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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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梅爾是一位民俗學家,這一身份得以引出戰爭中與神話相關的方面。自然而然地,我把他設計成了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輕男人。為了展現戰爭的技術層面,我讓他出場時身處一堆炮彈和大炮之中。他呢,穿著白色西服,頭戴窄邊草帽,留著小鬍子,一副花花公子的派頭立在那兒。這樣的外表給人一種距離感。之後,隨著故事的發展,他的這種形象逐漸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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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坎工程師

間諜故事就是關於面具、關於喬裝打扮的故事。在這本書中,人物嘗試通過閱讀廢墟來揭開戰爭的面具。

閱讀戰爭是一種揭開面具的方式,就是說戰爭的災難組成了一個字母表,人們可以通過閱讀它來弄明白眼下發生的事情。埃勒坎工程師這個人物可以說錦上添花,因為他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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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有高速追逐的場面,於是故事的開頭是他們正在尋找他……但是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就像柴郡貓一樣。他既不是正派也不是反派。說到底,他沒有傷害任何人,人們完全可以對他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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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把他設定成典型的想要摧毀地球的瘋狂科學家,或是發明了超級引擎的人。他不是這樣,他的某些發明也許是棒極了,他還研究出來了戰爭如何運作,但是這一點兒用都沒有,因為其他人都沒法理解他的字母表。所以這一切都是徹頭徹腦的無用功。我想這是我的主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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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勒坎具備瘋子身上可能出現的才華和一些固有的特點。在結尾處,人們在一架坦克中重新找到了他,位於雙方戰線之間。那裡的一切都被徹底破壞,他因而得以安靜地生活。

索姆省的第二次戰役是一場駭人聽聞的戰爭。戰後降下的雨水徹底改變和破壞了當地的面貌。整個地區的高牆都無法接近,變成了可能淹死人的泥沼。我所說的這個無人之地是屬於瘋狂者的領地。埃勒坎於是擁有了他自己的世界,其他人在那裡與他匯合。但是,這個世界自成體系,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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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瘋狂,就是結構化。正如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引用的切斯特頓(Chesterton)的話:“瘋子是失去一切,只剩理智的人。”

關於戰爭軼聞的故事

在《廢墟閱讀者》中,我第一次直接講述了關於戰爭軼聞的故事。

我想在其中融入我個人的思考,同時讓它具有連載小說般的可讀性。即使不像塔蒂的《阿黛拉的非凡冒險》那樣精彩刺激,它身上仍然有連載小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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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拉的非凡冒險》(Les aventures extraordinaires d'Adèle Blanc-Sec)法國國寶級漫畫大師雅克•塔蒂(Jacques Tardi)代表奇幻作品。2010年同名改編電影上映。

比方說,在倫敦被齊柏林飛艇轟炸時,主角成功地抓住吊艙,升上了天空。我讀到過在倫敦轟炸期間,德國人確實從吊艙裡下來了,為了“瞄得更準”。我很喜歡在作品中用上這些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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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了很多文字介紹戰爭對士兵精神的影響:他們會受到怎樣的精神損害,他們如何自我形成對戰爭的迷信……或者說,自己發明創造。因為在法國,大部分士兵都是農民出身,他們的信仰是用來適應日常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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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炮彈的威力如此之大,以至於爆炸可以將一個人完全氣化掉,什麼都不剩下。有一些戰士的屍體再也無法找到了。對於農民來說,無法安葬一位夥伴,或是戰友,這讓他們難以忍受。這種消逝對人們衝擊很大,於是出現了無名戰士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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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毀夢大炮的故事參考了我的另一本書——《蒼白的馬》(Cheval blême),但它也反映了某種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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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一位德國科學家經過研究發現,如果阻止一個人做夢,他會變瘋並最終死亡。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都認為夢對人類而言是絕對必要的。直到很久以後,大家才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但是,既然這個想法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我便自作主張地把它加到了故事裡。我非常喜歡這些真實的細節,它們可以讓故事變得豐滿。

描繪戰爭

我當時很迷戀那個時代的圖像,想要描繪戰爭,同時把它創作成幻想作品,畫上土人、毀夢大炮、人體地雷……不避諱對峙、衝殺的場面。我很小的時候就畫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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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接觸我的人,會認為塔蒂對我的影響最大。而我則偏向於認為是普拉特(Pratt),這位在哲學層面講述戰爭故事的大師。《七海遊俠》裡發生在戰爭時期的那些故事總會探討一些形而上學的主題,即使故事像《東方窗口的天使》那樣講述的只是主人公一直在尋找一筆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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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遊俠》(Corto Maltese)系列是歐洲成人漫畫難以逾越的標杆,作者雨果•普拉特(Hugo Pratt)的創作超越了“漫畫”載體的侷限性,踏入了嚴肅文學的範疇,將漫畫引入了“第九藝術”的殿堂。

另一個影響來自馬克·奧倫,他是“社會妄想”這一概念的發明者,在那些妄想裡,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製造出一個十分特別的世界,進而這個世界釋放出一種驚人的詩意和荒誕。

在處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圖像手法方面,塔蒂一直是讓人難以企及的。那麼,我倒不如追溯到對他產生影響的源頭。

我對若索(Jossot)或古斯·博法(Gus Bofa)很感興趣,因為,在處理歷史題材時,我們一定會非常注重歷史的表現形式,也就是圖像。在描繪圖像時,我喜歡研究在同一個時代出現的各種圖像,我會看由那個時代的法國兵拍的照片、畫的圖畫。

比起奧托·迪克斯(Otto Dix)描繪“一戰”的神奇畫作,我的畫沒有那麼表現主義。他畫了很小的草圖,精力旺盛得難以置信……迪克斯筆下長相詭異的人物,總是戴著防毒面具,在我的故事裡變成了可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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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也可以在這部漫畫的精神裡,而不是在畫裡,找到諷刺畫家喬治·格羅斯(George Grosz)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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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格羅茲(George Grosz)是德國流亡藝術家,新客觀主義運動的成員。 其作品以敏銳的幽默批評了當時的政治和社會。上圖為《該隱或希特勒在地獄中》(Cain or Hitler in Hell)。

傳遞

《猩紅隊長》是一場文學冒險。接著,在《廢墟閱讀者》中,我基於歷史來創作,這使故事走向兩條支線。

一條是《寶藏尋找者》(Chercheurs de trésor)的線路,它是《一千零一夜》的精髓,以夢為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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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條支線中,幻想的維度沒有那麼突出,歷史佔據了主導地位。例如,我的下一部漫畫,《黑暗之路》(Par les Chemins noirs),就打算延續《廢墟閱讀者》的故事。好吧,它就是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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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再次看到米娜這個角色,還有其他人。在那裡面,我設定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沒有在1918年結束,而是一直打到了1939年。所有發生在地球上的小戰爭被匯聚成了一場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於西班牙、中國,等等。所有的參戰者都在裡面。

這些書代表了我對歷史的一些反思,對如何用漫畫的形式來處理歷史題材的思考。漫畫是一種工具,而不是目的。歷史,以及其他我們可以講述的內容,都是一種敘事的方法。

我經常不滿足於閱讀歷史漫畫或歷史小說,因為它們總跳不出歷史的維度。書中的知識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們幫助我豐富我的故事,使我能夠與人分享我學到的、感興趣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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