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不要怕!”这三个字支撑着她一生,成为她终身座右铭

原题:邹嘉骊深情回忆:父亲邹韬奋告诉我“不要怕”

原创作者:艾草

《现代家庭》杂志社特别授权发布

1944年7月24日,重病的邹韬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之际,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还有话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女儿邹嘉骊与大儿子邹嘉骅默默守护在病床边,妻子沈粹缜低声抽泣。沈粹缜递上笔和练习本,邹韬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写下了三个几乎不成形的字:不要怕。那一年,邹嘉骊只有14岁,而这三个字支撑着她渡过了一生的难关,成为了她终身的座右铭。

与父亲相处的日子短暂而快乐

重庆南路上的万宜坊低调而优雅,淡黄色的民居外墙搭配红色的瓦片,窄窄的楼道里,记录着岁月的变迁。1930年6月14日,邹嘉骊便出生在这片石库门新式里弄中。


口述历史:“不要怕!”这三个字支撑着她一生,成为她终身座右铭

嘉骝(左)、嘉骅(中)、嘉骊(右)三兄妹在万宜坊

邹韬奋一共有三个孩子,邹嘉骊是老幺,两位哥哥分别是邹嘉骅、邹嘉骝,每个孩子的名字中都有“马”,寓意着他们是邹家的三匹好马。而“骊”的意思就是黑马,恰巧小时候的邹嘉骊皮肤也是黑黝黝的,所以,她便自诩为爸爸妈妈的小黑马。

邹嘉骊与父亲邹韬奋朝夕相处的日子非常短暂,一家五口为数不多的全家福,都是在万宜坊拍摄的。照片里,瘦瘦小小的邹嘉骊还会害羞地抱着邹韬奋,把脑袋埋在父亲的长衫里。

对于孩子,邹韬奋特别宠爱,无论多忙,他都会抽出时间陪伴他们玩耍。每天晚上,邹韬奋都要先逗逗孩子们,然后才去他的工作室,这是雷打不动的。有一回,邹嘉骊趴在地上哭闹,怎么劝都不肯起身,邹韬奋非但没有发火,还学着女儿的样子趴在地板上假装大哭,滑稽的模样很快便让邹嘉骊破涕为笑。


口述历史:“不要怕!”这三个字支撑着她一生,成为她终身座右铭

珍贵的全家合影,左起:长子嘉骅、夫人沈粹缜、邹韬奋、幼女嘉骊、次子嘉骝

母亲沈粹缜是位知书达理的苏州姑娘,她温良贤淑,持家有道。邹嘉骊还记得,过去父亲每个月的工资都上交给母亲管理,而沈粹缜会按用途将钱装在一个个信封中,然后按计划使用。沈粹缜的厨艺特别了得,尤其是红烧肉,浓油赤酱非常美味,因而在邹嘉骊的记忆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总是其乐融融的。父亲母亲经常说笑话,邹嘉骊和哥哥们总被逗得哈哈大笑。全家的气氛特别融洽,在当时的上海文化圈里,邹韬奋一家就是模范家庭。

颠沛流离的童年,一次次的逃亡

快乐的日子短暂得让人不忍心细数。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邹嘉骊就不得不经历与父亲分别的痛苦。1933年至1935年,邹韬奋流亡国外,后来又因为“七君子案”被捕。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11月上海沦陷,邹韬奋因此离开了上海,与生活书店一起转移,先到香港,再辗转到武汉。此后,邹嘉骊也随着沈粹缜以及两个哥哥,沿着这条路线去了武汉。邹嘉骊的生活便与“颠沛流离”以及“逃亡”联系在了一起,每当有危险,总是邹韬奋先撤离,家人随后想方设法跟上。

不久之后,武汉也遭遇沦陷,邹韬奋全家来到了重庆,一家人租了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子,挤在一起。重庆的上空时不时响起警报,每当这时,大人们紧张得不得了,但年幼的邹嘉骊却并不那么害怕,相反,她还会跟小伙伴们去捡轰炸遗留下来的弹片和弹头,把它们卖了换钱。这样的小插曲,让小小年纪的邹嘉骊学会了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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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 年,邹韬奋全家摄于重庆,左起:次子邹嘉骝、夫人沈粹缜、长子邹嘉骅、幼女邹嘉骊、邹韬奋

1941年,在第二届国民参政会第一次会议开幕之际,邹韬奋愤然辞去国民参政员之职,准备秘密离开重庆前往香港。一家五口一起走目标太大,所以邹韬奋先行离开,而他走后,特务加紧了对沈粹缜的跟踪和盯梢,要她劝邹韬奋回来。对于邹韬奋的动向,沈粹缜守口如瓶,不向特务透露半点风声。

那个时候,沈粹缜已经秘密策划起和孩子们一起转移的事宜。在房东太太的陪同下,沈粹缜一点点将家里的细软换成纸币,而家具和日常用品依旧摆放在原处,以迷惑特务视线。

某日清晨,邹嘉骊和二哥照旧去上学。突然,警报声响起,住校的大哥接到沈粹缜的电话,立即离校,邹嘉骊也与二哥一起跑出学校。趁着人们躲避轰炸的慌乱,三个人来到了约好的地点,接着,他们跟随沈粹缜登上了运输公司的卡车,成功逃出重庆,赶往香港与邹韬奋团聚。

原本以为,经历苦难之后,一家人可以稍微安稳一段时间,但没想到的是,到了香港后没多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了香港,邹韬奋全家不得不再次撤离。按照组织的要求,依旧是邹韬奋先走,沈粹缜带着三个孩子随后跟上。

那时的邹嘉骊还不到12岁,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一次又一次逃亡背后的原因,以及父母为此所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直到很多年后,当沈粹缜接受媒体采访时,邹嘉骊才从母亲口中了解到了1942年1月那场无奈分离前夕,让人心碎的一幕。那一天,邹韬奋和沈粹缜单独在房间里,窗外还响着枪炮声。邹韬奋含着泪跪在了沈粹缜面前,他握着妻子的手说:“今后我们能见面最好,不能见,你带好三个孩子,有困难找共产党。”

1月9日傍晚,邹韬奋换上一身唐装,登上了远行的船只。上岸后,他躲过重重关卡,翻过几座山头,终于于1月13日,抵达了深圳宝安县白石龙东江人民抗日游击队司令部驻地。

那时,邹嘉骊还在香港和母亲、哥哥们焦急地等待接应。1月中旬,地方党组织把母子四人护送到西贡,交给护航队,再由护航队送到广东惠阳。这一路,沈粹缜带着孩子们混在难民的队伍里,路过封锁线时,日本士兵一眼看中了沈粹缜手中的两条毛毯,他们像强盗一样伸手便把毯子抢了过去。

那时正是寒冬腊月,毛毯是孩子们唯一御寒的物品。平常温柔贤淑的沈粹缜放下矜持,冲到士兵面前,以最快的速度抢回了毯子。为了孩子们晚上不挨冻,伟大的母亲将自己的安危完全抛在了脑后。

与父亲最后欢聚的日子

沈粹缜和孩子们来到了白石龙附近的阳台山区,在那里,他们终于与邹韬奋团聚了。然而,这却成为了邹嘉骊一生中与父亲最后欢聚的日子。

阳台山地势隐蔽,可以防备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攻击。山上新建了两座人字形大草寮,一座供起居,一座供吃饭休息,邹韬奋一家便住进了这两座大草寮中。

那两个月,是邹嘉骊最幸福的时光,失而复得的团聚,让一家人格外珍惜。每天早上醒来,邹韬奋都会给自己做头部按摩,接着,他躺在通铺上做保健操,他还将这套操教给了同寮的友人。

如果天气好,邹韬奋就会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小河里摸小鱼小虾。平时,邹韬奋斯斯文文的,但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便成了一个爱撒野的大孩子。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澈而宁静,邹韬奋用手急速捞起鱼虾,一抓一个准的厉害功夫,让邹嘉骊一直记在心里,她眼中的父亲如此高大,也如此可爱。

那时候,游击队的成员们对邹家的几个孩子特别好,他们想方设法找来红糖片,而邹韬奋就“骗”孩子们说,这是巧克力。邹嘉骊和哥哥们抢着把“巧克力”放进嘴里,那甜蜜的味道,让她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美妙。

在年幼的邹嘉骊看来,如果能天天如此,跟爸爸腻在一起,那该多好。然而,1942年4月,形式出现急转,战事逼近,一家人再一次被迫分离。邹韬奋先被转移到了梅县江头村隐藏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苏北根据地。而邹嘉骊和母亲、哥哥们,则转移到了桂林。

1943年,身患重病的邹韬奋回到上海治病,为了照顾父亲,邹嘉骊的大哥先被接到了上海,随后,心急如焚的沈粹缜也马上跟了过来。当邹嘉骊回到上海时,邹韬奋的病情已经恶化了,一只眼睛失明,鼻孔中不停流出脓水,被病痛折磨的邹韬奋,最后只能依靠注射杜冷丁度日。

眼见着父亲一天比一天衰弱,伤心的邹嘉骊与沈粹缜一起去寺庙求签算命,算命先生给了她们一句话:“等石榴红的时候,就见分晓了。”邹韬奋的病房外正好有一小排石榴,邹嘉骊想,等到石榴红了,父亲的病应该就好了吧。然而,当屋外的绿丛中绽放出点点绯红时,邹韬奋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屡劝勿听”的小妹,成了编书匠

邹韬奋去世后,留下了口述的《遗言纪要》,其中,他这样对邹嘉骊说:“小妹爱好文学,尤喜戏剧,曾屡劝勿再走此清苦文字生涯之路,勿听,只得注意教育培养,倘有成就,聊为后继人以自慰耳。”

受到父亲的耳濡目染,邹嘉骊从小就特别爱读书。邹韬奋临终前,希望建立一个图书馆,后来,战友徐伯昕遵照邹韬奋的遗愿,建立了图书馆筹备组,组员由沈粹缜、邹嘉骊和徐伯昕的太太胡耐秋组成,他们将征集来的图书放在小小的居室里。


口述历史:“不要怕!”这三个字支撑着她一生,成为她终身座右铭

1948年4月,胡愈之与沈钧儒在香港会见时合影,右起:胡愈之、沈钧儒,邹嘉骊

新中国成立之前,这些图书跟随着邹嘉骊一家迁徙到了香港。家里的大统间里,隔出了一小间住人,其余的空间都做成高高的书架。那时的邹嘉骊正值十六七岁的豆蔻年华,兵荒马乱没有办法去学校念书,她就在家中登记图书卡片,然后把书一本一本读过来。虽然图书馆最终没能建成,但徜徉书海后的邹嘉骊却开阔了眼界,也为她日后从事文字工作打下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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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邹嘉骊在北京

尽管父亲劝邹嘉骊不要步自己的后尘,但倔强的邹嘉骊一生都在与文字打交道。邹嘉骊的学历不高,但她从不自暴自弃,总在暗暗较劲。她当过图书登记员、门市营业员、校对员、编辑,每换一个岗位,都能学会一点技巧、一点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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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邹嘉骊在北京

虽然与邹韬奋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在邹嘉骊的心中,父亲是伟大的、勇敢的,父亲曾经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影响着她。而对于邹韬奋的重新“认识”,是从邹嘉骊的晚年开始,这位“屡劝勿听”的小妹在文字中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父亲,她更深刻地理解了韬奋精神,也读懂了父亲的毕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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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的三兄妹合影,左起:嘉骝、嘉骊、嘉骅

1984年,邹嘉骊开始着手编辑《韬奋著译系年目录》。为了这本书,她四处搜集资料,一趟趟地跑书店、图书馆,一次次地拜访邹韬奋的老友。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脑,所有的东西都靠手写,为了整理素材,邹嘉骊做了无数张卡片。去徐家汇藏书楼时,工作人员从库房中取出了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资料,犯着气管炎的邹嘉骊不停咳嗽,可她没有退缩,捂着口鼻坚持翻阅。

1987年,中国韬奋基金会成立,出版《韬奋全集》成为当务之急,邹嘉骊非常高兴地成为了负责人。为了查找更多资料,她需要阅读和父亲关系十分密切的黄炎培所写的日记,只是,日记的手稿不知所踪。四处打听之后,邹嘉骊得知,黄炎培日记收藏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不外借。经过多方联系,研究所同意了邹嘉骊查阅的请求,于是,她和二嫂朱中英立即赶往北京。十多天时间里,邹嘉骊找到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内容,两个人一个读、一个抄,虽然劳累,但那份收获的喜悦,却让邹嘉骊格外开心。

编辑书籍的过程中,邹嘉骊想到了邹韬奋过去的稿子经常在送审过程中遭遇扣留,为了找到这些遗落的稿件,她马不停蹄地来到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在国民党的档案中,邹嘉骊欣喜地发现了11篇父亲被查禁、扣留的稿子,一看到父亲的笔迹,她便有了温暖的感觉。

某日,一位女士来到了邹嘉骊的办公室,自我介绍是重庆出版社的同行唐慎翔。由于邹韬奋曾经在重庆生活过,在那里留下过弥足珍贵的足迹,所以,唐慎翔希望能帮助邹嘉骊一起搜集资料。邹嘉骊拜托她寻找20世纪40年代生活书店在重庆出版过的读者信箱集《激流中的水花》,唐慎翔回去后不久,便寄来了邹韬奋为此书写的《弁言》复印件。对于这份特别的“礼物”,邹嘉骊感动不已。这些失落了60多年的文稿,都被收录进了《韬奋全集》中。

1994年邹韬奋逝世50周年之际,《韬奋全集》问世,14卷,800万字,邹嘉骊倾注了近十年的心血,几十年后,她用文字与父亲隔空“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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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嘉骊的工作照

完成了《韬奋全集》后,邹嘉骊又开始编撰《韬奋年谱》。虽然做了30多年的编辑,但此前邹嘉骊从来没有编过年谱,到底应该怎么弄,她心里一点都没底。邹嘉骊参阅了多本已经出版的年谱,然而,这些都无法照搬。难道要停下来不干吗?邹嘉骊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在临终前留下的“不要怕”,正是这三个字,激励着邹嘉骊硬着头皮将一切扛了下来。

由于父亲生前没有留下日记,因此邹嘉骊必须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与父亲有关的点滴资料,然后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由此,比起上一本书,《韬奋年谱》编撰的过程更为艰难。

在《韬奋年谱》中,邹嘉骊大量摘录了邹韬奋著作的精华,真实再现了父亲生活和工作中的经历以及伟大人格,循着父亲的足迹,邹嘉骊走访了许多地方,她与邹韬奋的心靠得更近了。

《韬奋年谱》编完之后,邹嘉骊心脏病与高血压急性发作,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甚至还下发了病危通知。邹嘉骊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无力说话,朋友们都说,她太劳累了。而那一刻,邹嘉骊又想起了父亲在病榻前离世的情景。

邹嘉骊用父亲留下的“不要怕”与自己的“害怕”较量了一辈子,在无数次的跌跌撞撞中,那个曾经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成为了与文字为伴的“编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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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80的邹嘉骊在上海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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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她编完了《别样的家书——宋庆龄、沈粹缜往来书信》后,又出版了《我的文字生涯——循着父亲韬奋的足迹》,在编撰过程中,邹嘉骊克服了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不要怕”成为了她受用终身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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