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水滸傳》的時候,有很多問題特別想問施耐庵:你本人是怎麼想的?
比如,你怎麼看宋江這人?
你若在場,會同意招安嗎?
假如真有一個李逵做你的隊友,你喜歡嗎?
佛與道,你更喜愛哪一個?
假如含冤入獄,你肯上梁山嗎?
108將裡頭,你最像誰?
眾好漢的是非觀能代表你的是非觀嗎?高了還是低了?
這些問題,從書中的字句裡是尋不到答案的。
一般來說,細讀文本,忠於文本,已經是非常嚴謹的態度了。
然而,面對《水滸傳》這樣的作品,忠於文本的字面意思是遠遠不夠的。
佛說:依義不依語。
必須讀出言外之意,才能更好地理解書中的奧妙。
高手好用婉轉的曲筆,初以為只是作者的性格使然,殊不知,這便是藝術的根本。
我們知道小說中,人物的觀點不代表作者的觀點。
人物對話中的觀點,更不代表作者的觀點。
敘述語言,貌似最能代表作者的觀點,但是在有些作品中,仍然不能代表作者的觀點。尤其是面對老奸巨滑的作者,哪怕他一本正經地發表意見,仍然不可信。一信就掉溝裡了。
比如書中敘述曰宋徽宗至聖至明,只是被高俅、蔡京等奸臣矇蔽了。這話一信就瞎,再也不看到書中的妙處。
比如,書中寫到李逵等人,常說他們只會殺人放火,這很像《紅樓夢》說寶玉是蠢物,卻又將萬千寵愛集於他一身,又像父母管孩子叫砍頭,正話反說,實際是無盡的疼愛。
古人擅用曲筆,古時的文學批評家也深諳這個套路,輕易不上他的當。
這就麻煩了,到底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有時候判斷起來很費腦子。
白紙黑字不算數了,主觀的判斷反而顯得珍貴。
因此便形成了曖昧而廣闊的空間,讓金聖嘆這類才子可以在裡面鬥雞走馬,歡樂無限。
作者的真意,只藏在紙背。這種若隱若現的手法,讓人不敢輕信他的字面意思。就連敘述語言也要警惕。他說皇帝英明之時,莫信,他說宋江因悲傷而痛哭之時,也不要輕信。
另外,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有好事者,在增減修改的時候,夾帶私貨,例如勸人忠於朝延,表示不受招安不會有好下場。所以,書中發表相反意見的地方,需要加倍著意。
好在《水滸傳》自有抹不去的獨有的紋理,循跡去讀,便能避開許多歧途。
施耐庵不想在小說裡當上帝,那樣會過於跟讀者交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點兒城府就都暴露了,一是不好玩,二是不夠藝術,三是被人窺探了真實想法,是很害羞的事情。
他只想扮演講述者的角色,表面意思,讓大眾聽去,弦外之音,只待知音去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