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武康大樓》:聽資深媒體人陳保平和著名作家陳丹燕講述網紅大樓裡的故事

傳奇建築師鄔達克設計的武康大樓,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樓,坐落於淮海中路、武康路和興國路的交叉口,對面是餘慶路和天平路。由於武康路和淮海路的夾角小於30度,使它有著一艘啟航巨輪般的獨特造型。

趙丹、王人美、秦怡、孫道臨、鄭君裡、王文娟等文化名流曾是武康大樓的住戶。如今的武康大樓,依然保留了近百年前留下來的完整的主樓、輔樓和汽車間,居住著百餘戶人家。

武康大樓

2014年起,在湖南街道與居民的支持下,為武康大樓做一部口述史的行動開始了。陳保平、陳丹燕帶領的團隊,以武康大樓為紐帶,對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居住者、大樓管理者及風貌保護區的總規劃師進行訪談。受訪者從1920年代生人到1980年代生人,入住時間從1950年代至2007年,時間跨度近60年。

由同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住在武康大樓》裡,武康大樓內部的日常生活與公共記憶,在居住者的口述中變得清晰起來。

“住”的日常性與“在”的現場感

上觀新聞:《上海的紅顏遺事》一書(陳丹燕著)中寫過上官雲珠家庭的故事,她們與武康大樓關係密切。這是走進武康大樓的動機之一嗎?

陳丹燕(作家,《住在武康大樓》作者):上官雲珠的女兒姚姚在最後的人生中借住在武康大樓的朋友家,但這並非我想做武康大樓居民口述史的主要原因。在建築價值上,武康大樓是全國保護建築,更是衡復歷史文化風貌區的地標建築,對上海這座城市的意義重大。從居住者角度,居住在這棟建築的人群分佈有非常鮮明的時代性,但有一點不變的是,這裡的居民始終是社會的中等收入階層。在時代的劇變中,可以從居民構成上看到每個時代的這個階層,他們是怎麼看待他們的歷史,從他們對個人史的闡述和看法裡,可以感受到時代在這個階層中的印象和情感。

307室保留完好的彩色玻璃

上觀新聞:武康大樓口述史項目始於2014年,直到《住在武康大樓》出版,長達6年多的週期中,這個項目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陳丹燕:嘗試為上海的經典街區保留居民的口述史,一直是我的心願,這個理想從寫《上海的風花雪月》時就開始了,但我無法以一己之力完成這種嘗試。如果沒有一個團隊,無法做到為一個街區,甚至無法做到為一座建築留下居民口述史,以此保留鉅變中的城市人的回憶和地方歷史的豐富細節。

武康大樓口述史項目剛啟動時,我生病了,需要一段時間休養。為了不讓項目被迫停止,陳保平來幫忙,主持完成了整個口述史項目的前期調研、開會、組建團隊、設計問卷和絕大部分採訪。應該說,這本書是我們兩個人一次重要的合作,但最重要的作者不是我,而是陳保平。

陳保平(資深媒體人,《住在武康大樓》作者):前期準備的確花了很長時間,包括選擇訪談對象、徵得進入現場的同意。有些訪談者的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比如王文娟老師,要等她恢復體力;有些人出國了,要等他們回來。

王文娟接受訪談

陳丹燕:我們經歷了許多困難的時刻,比如篩選訪談對象,參與口述史的住戶是與街道合作,刪一批、加一批,保證居民的獨特性、完整性和代表性。每一批口述做出來之後,要召開一次全體專家團隊會議,一起商討這部分內容是不是基本可用,許多問題需要釐清,光是把專家團隊成員湊齊開一下午、一晚上的會就不容易了。

口述史的內容只是這本書的素材,出版社編輯加入後,做了整體體例化的設計。我們根據體例,再行補充,甚至重新整理了專家團隊會議的內容。所有專家無私地幫助了這個項目,真是溫暖的記憶。專家團隊裡原本有上海大學沈關寶教授,他和我們一起商定了口述史表格統一問題的部分。中途,他突然得病去世,令專家團隊裡少了一位重要的社會學家。他的朋友、華東理工大學的曹錦清教授來了,幫助沈老師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任務。後來開會,曹老師就坐在沈老師原本的位子上。回想這一切,真覺得不易,同時也很值得。

多次召開的專家會議

江岱(同濟大學出版社副總編輯,《住在武康大樓》責編):收到武康大樓居民口述的書稿後,經過編輯團隊的討論,很快就確定了《住在武康大樓》的書名。作為關鍵詞,武康大樓肯定要出鏡;“住”和“在”突出口述者與武康大樓的關係,也突出“住”的日常性與“在”的現場感。

整本書從訪談入手,將受訪者分為大樓居民與相關人員兩部分,給讀者內、外兩種視覺體驗。體例上,有意讓讀者先了解每位口述者的基本信息,包括出生時間、職業、居住地與入住武康大樓的時間等,摘出訪談中的精彩話語。這樣一來,讀者在閱讀訪談內容前,腦海中已經可以形成口述者的人物畫像,展開閱讀時就會有一種現場感。採訪後記的作用猶如旁白,補充訪談者瞭解的有關信息,也是對訪談工作的總結。書末呈現了武康大樓居民口述工作記錄,從最初的工作方案到會議記錄,希望為同道者提供借鑑。

《住在武康大樓》內頁

這本書的設計師莫束鈞是位老上海,為了讓全書呈現“很上海”的氛圍,他特意跑去反覆觀察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武康大樓。封面上,武康大樓的形象做了底片式處理,以UV印刷呈現一個個人名,都是曾經住在武康大樓或為武康大樓工作過的人們,他們的名字如浮雕、如流星,在大樓的影子上穿過。

陳保平:從體例、設計到增補每篇採訪後記,編輯團隊提出了很好的意見。這本書從完稿到出版將近三年,確實是慢功,但我們不敢說一定是細活。

上觀新聞:《住在武康大樓》裡呈現了13個武康大樓住戶的口述記錄,分別於1950年代、1960年代和2000年後遷入。這些對象是如何選擇的?這是否反映了武康大樓的一種歷史脈絡?在上世紀50、60年代,它曾經歷人口遷入的過程,此後是一段相對穩定而停滯的歲月,新世紀後,人員重新流動起來。

陳保平:正如我在序文“他們集體的記憶”中敘述的那樣,這些居民的代表性就是他們的入住與時代變遷、與產權變動的關係。可惜,1949年之前的入住家庭一個也沒有了。我們後來去湖南路派出所查了當年的戶籍,在圖書館資料中發現了當年居住者的一份名錄,這些資料也收錄在書中作為補充。

704室進門的過道

誠實與誠懇,這是口述史的真

上觀新聞:開展口述史訪談需要做哪些準備?

陳保平:我們也是初次嘗試居民口述史,摸著石頭過河。有幾點體會:首先,目標要明確。為什麼要做這個口述史?其次,要做些案頭準備工作,對這個地區的歷史和現狀有所瞭解。第三,依靠街道和居委會的作用。他們是採訪者得以進入現場的組織、協調者。

陳丹燕:在我的經歷看來,做真正得體,有篩選、有分析、有詳細訪談的居民口述史,在地政府和參加口述史講述的居民都要在思想上達成共識,願意為自己的城市,為自己住的這幢房子留下寶貴的歷史記憶。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時任湖南街道主任李侃、副主任盧芸的熱心支持、協助,沒有他們對這個街區的歷史強烈的興趣和責任感,以及參與這個項目的講述者們的歷史責任感,我們是無法完成這樣的口述史的。

武康大樓局部

呂正(《萌芽》雜誌編輯,武康大樓口述史項目成員):對普通人的訪問有些像擠牙膏,大部分人面對鏡頭不會長時間侃侃而談,訪問者要有足夠的耐心。有些口述者事先準備了提綱,還逐一和家人核對了相關時間、地點、人物名字等,但這樣的口述者比較少。如果能找到一個共情的突破口,回憶和講述都會變得容易。

上觀新聞:和為寫作收集素材相比,做口述歷史項目是不是更為複雜?

陳丹燕:這兩者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做口述史更多的像是做非虛構寫作以前的調查,跟具體的人和回憶打交道。在聽個人故事時,心裡始終要有一杆大歷史的秤。

打個比方,這很像學數學時的x軸和y軸,個人史要放在x軸和y軸上來標一個點,從而顯示出時代豐富的曲線。在我的想象和實踐裡,個人史充滿個人情緒,是有個人視角的歷史片段,它充滿了個體對時代的體驗和歷史在個體心中的漣漪,這些漣漪不會被標進x軸和y軸,但它在x軸和y軸上的這個點,使歷史變得可觸摸。

從寫作的角度說,做完口述史之後,非虛構的寫作才剛開始。非虛構寫作前有漫長的調查和分析過程,文學寫作需要錘鍊的過程。在錘鍊中,文學會賦予個案更廣闊的接受性和更深邃的歷史感。

607室窗臺

陳保平:口述記錄的難處是你必須尊重口述者,不能修改。但人的記憶的準確性、真實性其實是存疑的。所以我們的設問會考慮他們共同的記憶,彼此互補,互相證實。當時電視臺播放過個別訪談者的實錄,後來也有居住者提出疑問,我們又做了補充採訪。口述史不能代替歷史研究,但它為歷史研究者提供了更豐富的史料。

上觀新聞:的確,口述史力求“真”,但記憶可能隨著歲月流逝產生偏差,不同人所處的不同角度也會產生敘述的差異。

陳保平:口述史的真實性和準確性一直是學界有爭議的問題。畢竟,人的記憶不完全可靠,人性也有趨利避害的弱點。好在我們這個口述大多是講述個人與這幢樓的關係,屬於個人生命史的一部分,人們記住的都是這幢樓給自己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許多細節很難編造。如三年自然災害時,他們在陽臺養雞生蛋,雞飛到對面宋慶齡故居被員工送回;因飢餓天天放學回家盯著爺爺寫字桌底下的餅乾箱等。而且我們感覺到,大多數居民都實事求是,很少溢美和迴避。口述史是對大歷史的補充,也是大歷史的血肉。

武康大樓內側結構

呂正:我們給予參與口述者時間,梳理各自的記憶,告訴他們訪談的目的和涉及的內容,讓他們有所準備。同一歷史時期、同一事件,會有多位口述者從不同角度講述,就像一個劇本,不同角色固然經歷不同,但組成的是同一個故事。在訪問中,我們能感受到口述者對自己生活的大樓的熱愛,即使分享的是一則聽聞而非親歷,同樣也是一種真實。

我記得第一次調研是在居委會的座談會,確實有點懵,那是一種傳統的座談會形式,大家輪流發言,氣氛很熱烈,但更適合收集線索。到了口述採集的環節,我們營造了一種訪談的氛圍,既輕鬆又不失儀式感,兼顧口述者的私密感,基本所有訪問都在口述者自己的生活空間內完成。

607室客廳

陳丹燕:我以為個人口述史所謂的真並不是史實的真,而是感情和經歷在個人生活當中具體而微的體現。誠實與誠懇,這是口述史的真。

因為我一向知道個人對歷史的看法就是看法,並不需要承擔歷史學家對歷史的判斷。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經歷者,每個人對時代和歷史的印象充滿了個性。對一個作家來說,這種差異和個性的不同帶來描繪的不同,正是最有意思的一部分,特別是個人記憶與正統歷史的敘述相矛盾的部分。對於個人口述史中出現的反差,我們的專家團隊曾經討論過,大家一致認為要保留這種反差,尊重這種差異甚至衝突,這才是歷史的毛茸茸的感覺。特別是個人口述史,這種差異和矛盾之處,明確表明了個體在時間沖刷中記憶發生和改變的原生狀態,在我看來,這是居民口述史最可貴的部分。

307室窗臺

留住城市歷史,留住文化的根

上觀新聞:訪談過程中,對哪位對象、哪個場景或細節印象最深?

呂正:武康大樓的外形就像《海上鋼琴師》裡那種郵輪,有一等艙、二等艙,也有大通鋪。住在附樓的居民對大樓秘聞軼事的講述非常有趣。有位口述者的童年是在武康大樓度過的,他的視角異於別人,讓我想到《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姜文。他對大樓的探索和觀察貫穿一生,當我們遇見他時,他已經是一位老人了。

陳保平:凡有共同記憶的敘述,印象都比較深。比如對這幢樓幾度拆、修、建和保護意識增強的述說,大廳裡一塊舊地磚壞了,已經找不到和原來一樣的,學美術的居民秦忠民就按原圖案畫上。對改革開放以來產權變化、生活改善的獲得感也印象很深,有些居民最初買下房的房價已經漲了幾十倍。當然,還有對“文革”的記憶,雖然各有各的故事,但混亂、災難是基本現實。

居民秦忠民家的書房

陳丹燕:當我們進入居民的家庭,看到建築平面圖上統一的戶型,由於居住者不同而改變成千姿百態的樣子,混合著時代久遠的痕跡和後來裝修的痕跡,這可能是做一幢著名建築的居民口述史能留下的最出色的部分之一。看個人生活如何在這裡展開,是怎樣的生活需要和時代變化造成建築內部的改變,使那些外表看上去統一的大門背後,充滿了個人習以為常但實際上非常獨特的生活痕跡。

保存至今的武康大樓設計圖紙

上觀新聞:除了文字,團隊還留下大量影像資料,這些內容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呈現?

陳保平:這些影像資料播出過一部分,我們製作過一部15分鐘的短片,在上海城市規劃館和武康大樓大廳都曾播放過。

陳丹燕:我們在採訪之初就想好,以已有的條件,努力爭取不光錄音而且錄像,還要留下每一個受訪者以及他們家庭的肖像。為此,我們組建了一個有攝影師、視頻和錄音團隊的工作小組,由我的朋友丁曉文帶領,她是一位很好的新聞攝影師,正好也有工作室。這樣,我們用有限的經費留下了20多個小時的影像資料、10多個小時的錄音資料,還有一套完整的受訪者和他們家庭的照片。我們一直想為武康大樓留一套口述史的紀錄片,把武康大樓的樣子和大樓裡的居民融合在一起。在我的想象裡,它好像是一個內外兼容的上海地標建築的敘述,所謂“如果牆能說話”。當然,這個計劃牽涉到後續一大筆經費和大量精力,我們還在繼續努力,找到資金、找到好的剪輯團隊。這應該是一部影像史,不光有文字,還有影像,建築的靈魂因而變得可視。

二樓平臺居民種的花

上觀新聞:對上海人來說,武康大樓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做完這個口述史項目後,對武康大樓的認知是否發生變化?再度經過武康大樓時,會勾起怎樣的情感漣漪?

陳丹燕:和一座建築這樣長時期的接觸,會對這幢建築產生非常奇特的情感,真的就好像是一個老朋友一樣。在我漫長的上海非虛構故事的寫作過程中,有兩幢建築給我這種老朋友的感覺,一是武康大樓,一是和平飯店。在我看來,這兩幢大樓裡充滿上海的精神和歷史的氣息,非常迷人。

現在,我走進武康大樓,甚至遠遠看它一眼,在心裡出現的都是一種非常親切的感情。那些採訪過的居民,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留下來的對這幢建築的認識和感情,甚至他們家裡的樣子,一一浮現。我相信,知道與否建築裡的故事,是非常不同的感情。因此,我也認為,一個普通讀者,甚至是沒有可能進入這幢大樓居民家中的讀者,在讀完這本書之後,也會對武康大樓產生一些不同於其他建築的親密感,這是一種因瞭解而共情的感情。同濟大學的伍江教授和阮儀三教授都和我反覆講過建築類故事對建築保護的重要性,對一座城市留住自己的歷史、留住文化的根的重要性。在這次居民口述史的工作中,我對此深以為然。

在居民家中訪談

陳保平:現在看到這幢樓,更多想到的不是這幢樓,而是裡面住的人。他們本分、敬業,有想法、不張揚,承擔自己力所能及的責任,體現了1949年後老一代上海市民的素養。其實,上海這樣的樓和居住點很多,比如河濱大樓、枕流公寓、曹楊新村、東安二村……那裡的歷史和人一定也有許多有意思的地方。

上觀新聞:時代在變,城市在變,建築和建築裡的人都在變,近些年,城市更新是一個很熱門的概念和話題。

陳保平:說到城市更新,現在比較注重物理空間的改變,這對適應經濟、社會的變化當然是重要的。但如何保護歷史長河中活的生態,讓年輕一代知道自己的城市是如何演變過來的,有過哪些經驗教訓,哪些是代表這座城市走向現代文明的軌跡,哪些事情影響改變了過去的習慣、引導形成了新的生活方式,這些都是城市更新過程中需要關注的。

作為城市的文脈,歷史風貌保護區需要豐滿的血肉和湧動的靈魂。在這些街區深入挖掘作為歷史見證人的居民記憶和陳述,為城市歷史和城市發展留下最鮮活的資料,就變得不可或缺。

陳丹燕:就像剛開始這個項目時我曾說過的那樣,我們想把劇烈變化的街道的靈魂留下來,除了對老房子物質上的保護,還要有精神和文脈上的保護。

《住在武康大樓》陳保平 陳丹燕 著   同濟大學出版社

來源:上觀新聞  施晨露

編輯:王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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