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去寧化的路上,重新看了泉州藝術家蔡國強的一部紀錄片。這一次,著重留意他“迷信”的部分:他父親去世三年後的脫孝儀式、風水師用羅盤為父親選擇墓地、他自己每次出行時都會看黃曆……而使他聞名全球的“火藥”,是當地人在一切信仰儀式上都會使用的材料。他的全球化、當代性,全脫胎於泉州這樣一個古老的城市。

泉州屬於閩南,鬼叔中所在的寧化屬於閩西,但對外省人來講,它們的共性大於個性,都在福建這個“眾神的狂歡地帶”。

鬼叔中本名甯元乖,客家人,一輩子都在縣城的稅務局謀職,至今仍是最基層的小公務員,看上去安分守己,其實是最頑固的抵抗:早年以詩歌和奇裝異服來抵抗平庸,如今以埋頭做事來抵抗阿諛奉承。十年前開始,“埋頭做事”就是指,用影像的形式,記錄寧化客家人那些即將消失的風土(甚至再現業已消失的手藝):《玉扣紙》記錄全縣最後一家手工紙的詳細生產過程;《老族譜》記錄當地的宗親文化,也記錄木活字印刷術的具體使用;《礱谷紀》請人重新制作已經消失的脫穀殼的工具;《羅盤經》講風水對客家人的意義;以《湖南戲》《花鼓紀》《木偶戲》記錄家鄉的戲團;以《採菌紀》記錄當地人如何採紅菌;以《古坑粉》記錄當地人如何做手工米粉;以《擺五方》《春社謠》《花燈會》《七聖廟》(與朱靖江合作)《保苗祭》(與張鳳英合作)記錄客家人的慶典……作為導演,他拍得笨拙,

用力平均,甚至沒有作品的野心,只有一份為民間保存文獻的天真,他的朋友孔德林說,“老鬼的野心是關於寧化民間信仰譜系的全面掃描”。

為什麼要這麼費力的拍紀錄片呢?用微薄的固定收入,以一己之力。因為中國的鄉村生活在祖先的保佑下,而祖先被土地庇佑著。儘管時間不斷變化,政治、社會和經濟的動盪都會攪動人們的生活,但最終均無法徹底改變它,因為人類的生活是輪迴的,只要土地還在,就永遠有自我修復和更新的能力。鬼叔中“全面掃描”下這些信仰譜系,像在造一艘諾亞方舟,為未來留一個基因庫。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拍了數十部紀錄片後,鬼叔中說,他最喜歡的主人公,是《礱谷紀》裡這位笨拙的手藝人,因為像他自己一樣木訥。多年後,站在當初製作的“礱”前,他們再次握手。拍攝/Daisy

行李&鬼叔中

1.

行李:今年夏天我們在看一檔音樂節目《樂隊的夏天》,有一個來自廣東河源的樂隊“九連真人”,是很特別的存在,幾個年輕的客家男孩子,帶著少年氣,紮實的地方性和蓬勃的生命力。歌詞多是客家話,裡邊的敘事性也很精彩,也能模模糊糊感覺到一種地方文化的深刻影響。是因為這幾個具體的年輕生命,於是對客家文化有了興趣,而你在客家文化最核心的地帶,閩西,寧化,於是找來你的紀錄片,看完很震驚,一是為你們傳統的牢固性,一是為你們的務虛性——這一整套完整、複雜、神秘的信仰儀式,這些一年到頭過不完的節日,幾乎全部指向一個看不見的世界。

鬼叔中:我雖然是當地人,也是從2008年開始拍紀錄片後,才真正深入到這個文化系統裡來。2008年拍的第一部短片就是《遊儺紀》,就在我工作的地方,寧化縣安樂鄉夏坊村,每年正月十三這一天,不管颳風下雨,夏坊村的吳、夏、賴三姓村民,都要前往村中心的“七聖廟”,請出供奉於廟中的“七聖祖師”面具,裝扮成面目猙獰的儺神,在夏坊村的各個自然村進行全境巡遊。“儺神”所到之處,人人稽首,而“儺神”手執竹須左右揮舞,為小區追瘴驅鬼,為子民祈福延祥。這個儀式跟寧化周邊的遊神都不一樣,覺得好奇,想拍下來,那時我不僅沒有拍過紀錄片,連機器都沒有,就跟電視臺的朋友借了機子,當時還撈了我的搭檔李敬清、孔德林等,也不知道要做口傳歷史,只是浮光掠影的把這個儀式記錄了下來。

後來慢慢的往下面走,覺得其他地方也有值得記錄的內容,就深入的去拍。開始拍的時候就看到勞格文和楊彥傑老師編的兩本厚厚的書,《寧化縣的宗族、經濟與民俗》(上、下),勞格文在每個村子都請當地鄉村文化人(而不是所謂的文學愛好者)來寫各自村子的文章,勞格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寧化待了十多年,那兩本書很紮實,給我提供了很多線索,我就順著這個線索去摸索。

行李:在哪裡看到勞格文的書?

鬼叔中:我本家的一個叔公太家裡,甯秀峰,他在這套書裡寫了一篇文章,《水茜鄉沿溪村的宗族、經濟與廟會》,沿溪村就是我們村。

行李:你之後還拍了一系列類似《七聖廟》這樣的當地節日,在一個內地人看來,那些節日一方面荒誕,有狂歡性質,一方面和土地牢牢聯繫,有敬畏性。

鬼叔中:有人說福建是“最迷信”的地方,這些“迷信”都會體現在節日上,每個地方的節慶都很多,我也陸續拍過一些片子,像還在後期製作的《鬧春田》(與張鳳英合作),是把

菩薩抬到田裡去狂歡,一共有六塊田,大家把菩薩扛在水田裡,互相打來打去,或者抬著菩薩奔跑。《保苗祭》又稱遊大粽,以五穀真仙(神農) 崇拜為核心,每年農曆二月初,村民採摘數千匹新鮮粽葉縫製成粽衣,裹一對各重120斤的公母大粽,並裹著上萬個指頭大小的公母小粽,祈禱田禾大熟、人民清吉,小粽也供祈盼添丁的四方信眾帶回家。土地因此被喚醒,災害也被驅散,一個新的農業週期又開始輪迴。《犁春牛》是把牛裝扮好,前面一個牽牛的,後面一個扶犁的,熱鬧的時候,一個村子裡有幾十頭牛在遊行。這些活動都是男性參與更多。

行李:那天經過培田村,你講到《遊公太》,那又是什麼節日?

鬼叔中:公太是這邊對祖先的叫法,但也不純粹是祖先,“遊公太”的節日融合了閩王信俗與客家民間信仰,伴隨著客家人遷入福建定居閩西的過程,官方敘事的閩王信仰和民間敘事的珨蝴侯王信仰相互疊加,最終形成跨地域跨宗族的信俗圈。附近有一條河流,流經十三個村子,稱河源十三坊,遊公太就是在這十三個村子間進行,十三個村子輪流侍奉公太,每個村子一年輪一回,十三年一個輪迴。我們今年剛拍了培田隔壁的下曹村,廈門大學歷史系的張侃教授還慫恿我要跟拍十三年。

行李:這些節日好像都是為了滿足男性一輩子長不大的那種願望,記得《十三邀》採訪蔡國強,許知遠問他,你覺得自己身上最大的能量是什麼?他說,是男孩子的那種浪漫。我對那個回答印象太深了,那種浪漫,某種程度上與破壞性並存。

鬼叔中:就是淘氣。我拍過的《百壺宴》(與張鳳英合作哦)也是狂歡,二月初二,把三太祖師從廟子裡抬出來,到各個村子輪流遊行,到你的香火廳待多少天,他的香火廳待多少天。在村子最中心的公共空間,各個村子會擺一張長條桌,拼在一起,上面擺滿家家戶戶準備的好酒和供果,三太祖師神轎回到村中心,年輕人要參與激烈的鬥轎,還會有一個祭祀,祭祀完了大家就狂歡,喝酒,比誰家的酒好喝,男男女女都湊過來張開嘴巴。

行李:每個節日都有最初的背景,但最後好像都是為狂歡獲得合理性,就像今天城裡的各種節日,也是為消費的狂歡獲得合理性。

鬼叔中:鄉村的狂歡和慶典還有神聖性在裡面,城裡沒有這個。我現在努力在做鄉村田野調查,這些節日是很重要的部分,不過很多節日都被取締了。寧化有天后宮(其實是供陳、林、李三夫人,從李世熊的《寧化縣誌》開始就被誤認是海神天后媽祖),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這個廟會還非常興盛,每年八月十八都會抬著神遊街,後來被取締掉了,怕有踩踏事件。從前正月十五有一個民俗遊街,會請鄉下的龍燈、打團牌、木偶戲、花燈、祁劇到城裡表演,人山人海,後來也給取締了,這麼大的群體,萬一發生踩踏事件,誰敢負這個責任。

有一年,在“過漾廟會”上發生了打架事件,而且死了人,其實並不是因為過漾引起的。鄉下有個傢伙找另一個人的老婆借了錢,一直不還。到那個人家裡要蓋房子的時候,問老婆錢在哪裡,老婆一直支支吾吾不說。後來存摺拿給他,去取錢,發現存摺是空的。他做手藝活兒,辛辛苦苦半輩子才攢下這幾萬塊錢,結果不在了。他逼問老婆錢去哪裡了,老婆就說借給誰了,說他一直賴皮不還。他恨起來,就在過漾廟會上把這個人一刀捅了。後來上面就說,都是因為廟會發生了打架事件,那年又是“非典”,正好藉機取締掉吧。

行李:我正在看史景遷寫的《太平天國》,講洪秀全的家鄉(洪秀全也是客家人),端午節的時候,大家把龍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遊湖,大家會互相攀比龍船,最後發生很多打架鬥毆事件。

鬼叔中:競技的時候會發生這種事,我們老家抬菩薩的時候也是,全村按姓氏區域分成七個坊,你這個姓氏分一坊,我那個姓氏分一坊,各個姓氏輪流,今年謝姓做完,會“過案”給賴姓。過案的時候有一個交接儀式,比如謝姓把神轎交給賴姓,賴姓這時會找一幫年輕力壯的人去搶神像,如果搶到了,就會覺得今年運氣會好,於是就會發生鬥毆事件。有一年,一個謝姓因為搶不過,就惡作劇,把以前那種一串一串的鞭炮放在賴姓背上,把賴姓的背都炸爛了,於是兩撥人就發生械鬥……

行李:你們和神的關係也是很有意思,敬神,也搶神。而且你家雖然在城裡,但也有供奉香火的堂屋,廚房外的牆上還有一個點香火的地方。

鬼叔中:那是用來點天神火的。我們沿溪村中還有一個小地名,叫天燈樹下。聽說以前是整個村子點天燈的地方,豎了兩根木樁,一根長竹卡在木樁中間,很長的竹篙,竹子頂端裝著旗籠,用來點天神燈,敬天地神明。點燈的時候讓竹子彎下來,點完後就讓它翹起來,高高的。點了三年,把山大人給點出來了(也稱“鬼王焦面”,小鬼作亂,焦面可以鎮住局面,所以民間做醮漂燈焰口,要請紙馬師傅扎鬼王),山大人非常高大,一腳踩在村子這頭,一腳踩在村子那頭,天高地高,很嚇人,沒本事安奉他。去村廟裡問將軍

菩薩,降乩,他說這個山大人不是好的,趕快送掉。要在廟裡拜八天萬佛,後來變成我們沿溪村每年十月都要拜八天萬佛。天燈點壞了,以後就不點了,改成各家各戶自己在家裡點天神火,不過那小地名還是留至今天,叫天燈樹下。

我媽來城裡的時候,每天傍晚都會點這盞油燈,天神火。如果在鄉下,每天早上起來,飯做好後,首先要盛三碗,送灶君老母一碗,天神菩薩一碗,公太婆太(祖神)一碗。供完以後,再把這飯倒回飯甑裡,我們自己吃。這是每個鄉村婦女每天早上必須做的事,而且飯不能亂裝,要用木頭做的飯勺,嚴嚴實實的蓋在碗裡,這樣碗裡的飯就會呈現一個完整的圓形,表示敬重。不像平時盛飯,散散的。如果真的有神明下來吃過飯,那一坨圓圓的飯上就會有裂口。

行李:放久了,飯不就會自動散下來麼?

鬼叔中:但我們不這麼解釋,就像平時請道士時要供茶,茶葉放在鍋裡煮成非常濃的茶汁,供給神明的時候,如果神明真的降臨,茶就會現出沉澱,他們就興奮不已:茶都降了,

菩薩有下降,靈靈靈!萬一茶沒有沉澱,人們心裡就一個疙瘩。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某個節日上,當地人做的百鳥高棚燈。攝影/寗格

2.

沿溪村共有兩座廟宇。一座建於村中部,稱“將軍廟”, 正中並排奉祀座殿式的蓋天趙大將軍尊王和將軍娘神像,正殿左右兩側有旁座的鎮武祖師、華光尊王等雕像。另一座建在離村約一公里的水口,稱“八角廟”,”亦稱“五穀廟”,分為內外兩廟,並排平列,內廟祀奉五皇大帝、觀音

菩薩,外廟祀有五穀真仙、華光尊王等菩薩神座多尊。

所有各廟,都有不同的廟會會期。一年當中有三次,分別是農曆的正月初九日、五月二十五日、九月初一日。每次廟會當天都要打醮,並演戲五至七天。為了確保各期廟會都能順利舉行,沿溪村按照居住區劃分成七個坊(組),輪流負責每次的廟會活動。這七個坊(組)的人口,每坊約有20餘戶至30多戶、160-200人左右。每年廟會活動,按照上述順序,都有一坊送出菩薩,一坊接入菩薩,流輪交替,週而復始。輪到送出的坊就要負責當年的扛菩薩遊神;輪到接入的坊,則負責當年的演戲。

第一次廟會是在新春伊始的正月初九日開始。這天是水口八角廟五皇大帝的聖誕,趕會的人群扶老攜幼、裝飾一新,紛紛前來拜年作客,主東人家以最熱情、最友好、最尊敬的姿態歡迎來客,並以最體面、最高檔次的好酒菜來款待賓客。賓主雙方一見面便和顏悅色,互說吉利話道賀新年,年頭開初說了好話,發了好彩,全年都能行好運、走盛世。

五皇大帝據說有五個兄弟,廟會這天,所有的廟內菩薩都要請出來端上轎椅,由人們扛抬著,從廟場出發,沿村環遊三趟。遊神結束後,送到舞臺前就座觀看戲劇節目的演出。在環遊的行列中,村民們舉著古代“迴避”“肅靜”的牌匾以及旗幟、涼傘,配合嗩吶、鑼鼓,戲班化妝的劇組演員緊跟隨行。當扛著“菩薩”、“故事”的遊神隊伍通過沿路各家門口時,各家各戶都已擺好肉類、豆腐、水果、茶酒,立即焚香、點燭、鳴放鞭炮,虔誠恭敬供奉遊神的菩薩,表示祈求菩薩庇佑全家“平安吉慶、人才兩旺、益壽延年”。遊神結束後,觀看的客人們前去義倉旁邊的戲臺看戲。

正月份這次廟會共演戲七天,從正月初四日開始,直至初十日結束。每天演出的時間分別是下午三時至五時,晚上七時至十時,會期當晚演戲通宵達旦。

第二次廟會期是農曆五月二十五日“五穀真仙”聖誕。這時由於正值農忙季節,不如上次廟會那麼隆重、熱鬧,人客較少。“五穀真仙”是吃齋的

菩薩,因此全村人都要跟著吃素,招待來客也全用煮豆腐、煎豆腐、菇類等素食品。廟會的當天打一天醮、扛抬“五穀真仙”遊村,並演出傀儡戲三至五天就結束。

第三次廟會是農曆九月初一,“蓋天趙大將軍”尊王菩薩夫婦的聖誕重節,這次廟會建醮一天,演戲七天,大宰豬牛雞鴨待客。由於該會期正值秋收以後,農民經濟復甦,手頭略較寬餘,因此人流盛旺。

沿溪村民都在廟會來臨的前一天大宰豬牛雞鴨,以宰豬為最多,其中最盛的年份單就九月初一日這天就宰了四五十頭豬,最少的年份也有三十多頭以上。各種魚蝦水產難以勝計。作為主東的村民,均以好酒好菜相款來賓,來的賓客也大增,每戶平均來客不少於二三桌、四五桌,最多的一戶達到七八桌。

但廟會活動也給沿溪經濟帶來了一大破費和損傷。有的人造成負債累累,無力償還。有的人變賣產業殆盡,無以彌補自身的需要。特別惡劣的是,廟會的七天演戲中,賭頭賭棍大肆潛入,流氓歹徒日益增多,並相約鬧事。抽大煙(鴉片)者遍地皆是,偷竊盜賊層出不窮,嫖娼賣淫亦有恃無恐。擾亂了人倫,敗壞了風氣,給社會秩序和治安都增添了不少混亂。

為了確保廟會期間一天的打醮、七天的演戲得以有序進行,輪值的七坊人員同樣要做好充分準備,各神像環村遊神三趟後,立即進行“小將軍”的輪值交接。

這一輪值交接是以送出坊要將菩薩交給接入坊作為主要內容。作為送出一坊,預先要準備好經挑選的精壯男子十多人,將“小將軍”菩薩扛抬送至交接的指定地點;作為接入一坊,同樣要預先準備好經挑選的精壯男子十多人,早早到達指定地點攔阻,等待進行接收。送出坊為了使接入坊被罰演戲一天,便使出所有力氣,猛烈衝擊接入坊的阻攔,蓄意越過經指定的小坡頂點。接入坊為了防止或阻攔這一衝擊與超越,避免被罰,也使盡全力抵制對抗,雙方人員在交接地的小坡上進行猛烈對抗。

上述激烈的競爭,非要等到村中長輩、有名望的權威人士到場調節才會停止下來。除此以外,任何人的調節均無奏效。在這場激烈競爭中,雙方都發生頭部、手足、腹部或背部的挫傷,但只要從“小將軍”菩薩的殿前香爐內取點香灰擦抹,那些傷口即會癒合完好。這種事情說來奇怪。筆者原來就不信這些,但親眼所見,自己也迷惑不解。

現在,正月初九日的廟會活動仍在繼續,而五月二十五日和九月初一日的兩次廟會均於2002年被禁止,未再恢復。

——甯秀峰 《水茜鄉沿溪村的宗族、經濟與廟會》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幾乎所有的節日都帶著“狂歡”的性質,但所有的狂歡,當地人都有合理的解釋。攝影/鬼叔中

3.

行李:你的生活被一整套信仰包圍著,你沒有經過一個“無神論”的階段麼?

鬼叔中:從小在這個語境裡生長,覺得頭上三尺神明在。文革時期,禁止各種“迷信”,我爺爺奶奶還會偷偷到山上去拜懺做佛事,他們在很偏僻的山裡立了神壇,我還記得那個地方叫棚光嵊,現在估計早就荒廢了。雖然他們都是民間信仰,像我媽,她信佛,但並不是嚴格意義的佛教徒,佛也拜,神仙也拜,是多神崇拜。他們的信仰是混沌的,沒有系統的,他們也不分神仙佛菩薩,如此堅如磐石的不起分別心的敬畏之心,沒法簡單用實用主義去概括他們,有傳襲、有寄託、有攀比,又有一點點愚昧。前段時間,我爸八十歲生日,我問爸媽要不要請客,他們態度堅定地說,不要請客,就去廟裡“拜萬佛”,請一些道士、和尚在廟裡唸了八天,做完以後,他們心裡很滿足。

從我爺爺起就喜歡做這些,小時候我們跪在地上託錶盤,拜懺拜佛時,把疏章表文非常虔誠地託在頭上,要請神的時候,道士在上面寫一張表文,跟上界溝通。以前還都是請到家裡來做,但我媽七十八歲了,在家裡做,每天要做三餐正餐,還有上午茶、下午茶、夜宵,要不停的在廚房裡幹活兒,所以乾脆去廟裡做。

行李:“拜萬佛”具體是什麼概念?

鬼叔中:有各種,拜水懺,拜梁皇,拜千佛,拜萬佛……拜每種佛都會念不同的經文。我叔公太在勞格文那本書裡也寫過村子裡整體拜萬佛的情況,沿溪村民每年農曆十月會在將軍廟舉行拜萬佛活動。所謂拜萬佛,是以十二本經書懺本作為一堂,在八天內必須全部拜完。在拜佛的這八天中,全村人婚娶、祝壽以及其他慶典活動均不得舉行。而且這八天內村民都要齊戒吃素,不得宰殺豬羊雞鴨以及其他禽畜類,也不得擺設葷宴。所以每年春節過後,主事者要儘快選定日期,並及早通告,以讓村民做好自我安排。

拜萬佛的組成人員多數是道士,少數和尚,共有九人,一般道士五六人,和尚三四人。拜萬佛期間,道士和尚白天履行懺本經書的頂拜,超度陰間那些孤魂野鬼、無主亡靈得以脫苦,早日再生返陽。

行李:時間是有褶皺的,並非平行的,我出生在一個基本上沒有信仰的地方,實地聽到你講這些,有種不知魏晉的恍惚感。你爸八十大壽時,和你媽一起拜萬佛?

鬼叔中:沒有,我媽萬佛拜過了,千佛也拜過了,水懺也拜過了,梁皇也拜過了,我說你還缺什麼?她說我還有一個七佛沒念。我跟她開玩笑,說等你八十歲再念,她說好好好,後來又說不行,還是要一起拜。後來就是老爸在三官廟上面的大殿拜萬佛,老媽同時在下殿請人念七佛。那幾天,我們都要去廟裡吃素,一整天都待在廟裡,因為要上表、上供,各種事要忙。拜完以後,我開車送他們回去,我爸調侃我媽說,你現在七佛也拜了,接下去還要做什麼呢?!鄉村那些老太太,互相攀比唸佛,她想著,別人都做了我還沒做,有一種不滿足,就像戴首飾一樣,別人都有項鍊手鐲如果自己沒有,面子上過不去,她們在一起吃茶聊天,無非就是聊這些內容。

行李:“像戴首飾一樣”,你這麼看待她們唸佛,但又很支持。

鬼叔中:從敬孝心來講,我認可這些,像我媽,吃穿都無所謂,也很節約,但去廟裡燒香拜佛,往功德箱裡扔一百兩百,這方面她很捨得,心裡也得到一種愉悅。我媽年輕的時候沒有信仰,每天都起早摸黑,做事情很快,很粗糙,因為每天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早上起來先做飯,然後去撿田裡的豬食回來,切豬菜,煮豬食,餵豬,做完飯又去田裡勞動,中午又回來做飯給一大家人吃,晚上又要去餵豬,喂完豬,家裡要收拾,收拾完洗澡,洗澡後還要把一家人的衣服洗完、晾曬……一天到晚完全像個勞動的機器一樣,我是男孩子,豬菜不會切,怕把手指切掉,衣服不會洗,當時我寫日記時寫過,恨不得自己是一個女孩子,能夠幫媽媽做一點事情。

行李:信仰的轉折點發生在什麼地方?

鬼叔中:寧化的客家婦女,在五十歲前後會請道士根據案道,選定吉日,舉行接珠儀式,即接佛珠,指第一次唸佛或入佛門,會有一整套包括髮表、拜諸天、拜九品、接珠、上金橋、下金橋、謝神等在內的儀式。接珠對於她們來說,相當於中年步入老年的通過儀式,從此不能殺生,並獲得與佛友們一起唸佛的資格。五十歲是一個分水嶺,那時女人也絕經了,身體乾淨了,就可以入佛門。我去年拍了紀錄片《接珠紀》,我拍的那個婦女,她接珠時那種愉悅、快樂,好像獲得一種重生,就像洗禮。入了佛門,就是入了這個團伙,村子裡有一夥唸佛嬤嬤,初一、十五會聚會念佛,也會到處走來走去拜佛,反正她們有各種名堂。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在閩西客家,每個村莊的水口都有這樣的社公壇。漢學家勞格文說,在客家地區,神廟總是在村子的外圍,形成一條保護線來保護村莊,並得出結論,“客家人比其他中國人更中國人,那是更徹底的儒家的信徒”。攝影/鬼叔中

行李:記得你朋友圈裡講過一個叫“朝大華”的活動,就是類似的內容麼?

鬼叔中:“朝大華”的傳統主要在“客家祖地”,即寧化縣的石壁、淮土、方田、濟村幾個鄉鎮(在客家人的遷徙史上,寧化縣的石壁具有特殊意義,石壁孕育了客家民系,也孕育了第一代客家人),每年農曆七、八月間,這幾個村子的村民會自發組織朝山隊伍,俗稱“朝華案”。一個“朝華案”的象徵物凝聚在一擔雕刻精緻的香盛上(供“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牌),香盛從一個村子有序輪祀到另一個村子,代表“朝華案”輪流坐莊,平時祀奉在輪值的祖祠,當年福首(為首牽頭的姓氏)在朝大華前夕,會在香盛前用跌筊方式擇取吉日,貼出紅榜告示,並挨家挨戶通知湊份子錢(香票錢和朝華錢)。起香日那天,朝華群眾會在天亮之前聚集在當年為福首的祠堂家廟,舉香旗,挑香盛,道士鼓手吹吹打打,唱起朝華仙歌才出發。我跟拍過她們兩次,特別有意思。

行李:她們的線路是怎樣的?

鬼叔中:第一站到江西寧都縣的金精洞和果合山,稱“金精洞報到,果合山蓋印”,然後依次朝往江西崇仁縣的中華山、樂安縣的大華山、南豐縣的軍峰山,三座山的仙頂都供奉著邱、郭、王三仙,邱仙即浮邱伯,即大華祖師。整個隊伍跨越福建和江西的多個縣城,共九百多公里,從前沒有車馬,全程靠步行,需要20多天,現在改租大巴車,在大華山和軍峰山分別住宿一晚,前後只需要三天。

朝華途中,清晨起床、白天登山、夜晚住宿,道士要打鼓子、唸經文、燒訴章,稱“做燈”,有起身燈、登山燈、安宿燈。朝華平安歸來,香旗如果自然打結,就視為吉利,然後有“接大華”儀式,加入朝華案的村子都要準備土銃鞭炮,旗幛涼傘,鑼鼓嗩吶八九棚,一路上擠擠擁擁,甚至搶先湧到江西和寧化的交界地來接頭香,把香盛接回祖祠家廟。第二天,道士再打一天“大華醮”,整個“朝大華”儀式才算圓滿。

行李:你媽拜佛的版圖都遍及哪些地方了?

鬼叔中:村子裡有一個開面包車的,專門為這幫人服務,她們也像打卡一樣,有一個清單,有固定的旅遊路線。開始步行去附近這些廟子,慢慢的開車去遠的地方,福建的廈門、泉州、莆田,浙江的普陀山,江西的廬山,還有廣東,都去過。

我媽現在這種狀態挺好的,就在佛壇上念念佛,樂哈哈的,身體也好,她一生不知摔過多少次!我老家的棚屋是樓上樓下兩層,去樓上要架木梯,是一個移動的木梯,她眼睛不好,在上面曬了被子,要去抱下來,我爸不知道她上樓了,就把那個木梯端去做別的事情了。我媽過來也不看的,以為木梯還在,抱著被子就從樓上掉下來了。我爸在外面聽到裡面唉喲一聲,回來一看,沒事,人剛好摔在被子上!

行李:多麼可愛的老太太。

鬼叔中:她六十多歲時還去砍柴,猴子一樣爬到松樹上,拿著樵刀把松樹枝砍下來,砍完後要去另一棵樹,她不想從這棵樹爬下來再爬到另一棵樹上去,想找捷徑,就從這棵樹直接跳到另一棵樹上,眼睛又不好,結果從中間掉下來了!掉下來的地方,剛好是一攤黃泥巴,左邊是硬硬的石頭,右邊是尖尖的竹子兜,稍微歪一點,不管摔到石頭上還是竹尖上可能都沒命了,剛好一屁股摔在黃泥巴上!在床上躺了幾天,沒事了。

現在她也還偷偷邀伴去砍柴,去年有一次被我撞見,被我罵了一頓,怕她不安全,她好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說就是隨便做一點事情。她耳朵越來越聾,大聲一點跟她說話,她還以為我又在罵她。眼睛也看不見,那天我跟大弟弟兩個人陪她散步,下階梯的時候也不扶,我說哪有老人家快八十歲了,還跟小孩子走路一樣,也不看路的,憑感覺踩下去。在家裡經常聽到“哎呦”一聲,就是踩空摔倒了,怕我爸罵她,趕緊爬起來,把身上拍得乾乾淨淨,問她怎麼樣?“沒事沒事”,裝作沒事。

行李:接珠以後就開始吃齋了嗎?

鬼叔中:我媽吃各種齋,花齋,什麼地藏齋、觀音齋,觀音齋每月六至十天,地藏齋每月十天,有各種說法。有時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她一個人在旁邊吃素,好像委屈了她,但她自己不覺得,她要堅持這種操守。每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七,我們就要回去陪我媽提前吃年夜飯,因為第二天她就要開始吃齋,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行李:她們使用單獨的日曆嗎,不然怎麼記得住各種日子?

鬼叔中:我們往往把親人的生日甚至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但她的心思全在這上面,記得清清楚楚。

行李:西藏人學佛是為了一個好的來世,你母親那代人是為了什麼?

鬼叔中:她們也是為了修來世,比如念什麼經可以得道,可以往生,可以不要受那些苦,或者下輩子不要做女性,修個男身,或者去個好地方,不要生在這麼窮苦的地方。

行李:還是對現實不夠滿意。

鬼叔中:沒有幾個人對現實滿意的。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這套外來人很難理解的信仰系統,形成於漫長的歷史長河和不易的生存環境裡,每塊牌匾後都帶著巨大的期待和逃離。攝影/鬼叔中

4.

行李:你是在稅務局上班麼?來之前還以為你是專職的紀錄片導演,拍了這麼多部片子。鬼叔中:我是集美財政專科學校(集美財經的前身)的首屆學生,當時錄取分數都可以上重點本科,第一志願本想讀箇中文什麼,卻讀了這個稅務專業,我認為這就是宿命。畢業時,我爸給我寄了30塊錢,讓我自己去市裡找人家,意思是找個好去處,完全不懂送禮套路,純粹等著分配,就從廈門分回到縣裡來,去縣裡報道的時候,當時我沉迷於霹靂舞和吉他,留著披肩發,穿著喇叭褲、花襯衫,領導在後面講,“局裡雖然來了第一個大學生,卻像個流氓”。從那時起,所有領導都覺得這個人不務正業,不求上進。那時就被直接分到最基層的鄉下安樂稅務所待了十年,就是後來拍《七聖廟》的那個地方。所以話說回來,我其實真應該感激他們。

行李:那時年輕氣盛,你竟然也在一個鄉里待了十年!

鬼叔中:有段時間上班時經常溜去單位屋頂抽菸,發呆,像逃課一樣,但還是堅持過來了。剛來的時候也是一腔熱血,覺得收稅很拽很牛屄,其實就是生猛一點。剛開始去收稅,進肉市,去翻一個屠夫的屠筐,看到五頭豬的豬腳和內臟。前輩跟我講過,你看他殺了五頭,就收他兩頭三頭的稅,要是殺了兩頭,就收一頭的稅。要給他一點面子,不可能收足。那次他殺了五頭,我就要收他兩頭的稅。他是剛出道的一個新手,也不懂規矩,我右腳支在屠案上寫稅票,他說不行,只交一頭稅,我也是剛出道,當然也不同意。他過來扯,不讓我開票,我就用膝蓋打了他一下,結果打到他肚子上,把他打痛了,倒在地上——那時我無聊,學過武練過功打過沙包,但沒真刀實槍的幹過,他爬起來就抄了一把屠刀過來劈我,兩個人就在屠宰場上大鬧起來。

行李:你哪兒來的刀?

鬼叔中:我稅票一扔,從別人的屠案上隨手抄起一把刀就迎過去了,我當時二十來歲,他差不多年紀,都年輕氣盛,一股熱血上來,兩個人都非常衝,想起來其實很後怕。如果我劈中他一刀,或者他劈中我一刀,都完蛋了,還好被旁邊的人很快抱住並勸開。不打不相識,後面我們都成了好朋友,意氣相投,一直來往,把酒言歡。

行李:原來收稅是高危險工作,而且感覺很容易貪汙……

鬼叔中:這只是小貓膩,大貓膩更多,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所以一輩子就只做個最底層的小公務員,昧著良心做的事對我來說太難了,做不了。

行李:你一方面在這個崗位堅持了三十多年,一方面又一直有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勁兒在。這性格,感覺像《羅盤經》裡的老周和《礱谷紀》裡的流水這兩位主人公的合體,一個叛逆,一個柔順。

鬼叔中:《羅盤經》裡的老周,我更感興趣的是他自己的經歷。他給我講過很多故事,早年懷著烏托邦的理想。他之前加入過梅花黨,梅花黨要建立子申國,還有個“皇帝”,叫李若亮,不知道這個“皇帝”現在還在不在,後來勢力發展很大,1986年正月初一那天,準備在我家鄉的水茜鄉發動武裝暴動,攻打水茜鄉,佔領鄉人民政府,定都水茜,其實早就被公安滲透監控了,最後被一網打盡。老周當時是他們的軍政委,這次本來想帶你見一下他,但他去漳州給人看風水,正好錯過了。

行李:老周從哪兒來的?

鬼叔中:江西有個三僚村,著名的風水村,創始人楊筠松(楊救貧)在唐朝末年做了金紫光祿大夫、司天監正,本身也是風水大師,後來被排擠,流落到南方來,就帶著門徒曾文辿、廖瑀、劉江東、黃妙應等人,選中三僚村,在那裡授徒傳業,開創了南方風水文化的先河。風水界裡的楊、曾、廖、賴(布衣)四大祖師,前三位都出自三僚村,最早來這裡的曾文辿、廖瑀兩族人一直居住在這裡,歷朝歷代都國師輩出,明十三陵、北京故宮、天壇,清東陵,都是他們的作品。看風水的傳統也一直延續至今,產生了許多風水先生,現在那裡幾乎人人都是風水師,包括村長、村書記,平日是村官,但兼職看風水,在全國各地遊走,老周也是師承贛派風水,但他雖然幫當地做了一些事情,當地人卻並不認可他,所謂“得道不還鄉,還鄉道不香”,當地人知道他年輕時的劣跡,包括企圖武裝起義,所以不相信他,但他在閩南一帶很吃香。

行李:你很早就認識他了?

鬼叔中:知道這個人,但沒正面接觸過。2011年我外爺爺去世,請了他做風水,我拍了一段他怎麼做儀式的素材,後來我爺爺遷墳,客家人這邊都有二次葬習俗,也請他來看風水。

行李:什麼時候,因為什麼遷二次墳?

鬼叔中:據說早年客家人遷徙的時候都會帶著祖先的遺骨,最後在哪裡安居就會再次入葬,所以有這個傳統。其實二次入葬也不單單是客家人才有的傳統,像廣西的白褲瑤也有。

我爺爺原來那塊墳墓的風水本來很好的,那塊地是我家的自留地,老爸把這塊地賣給別人做房子。那個房子的屋角正對著我爺爺的風水,所以要把墳地遷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我們建陽宅、陰宅(就是墓地)、祖宅,都要請風水師用羅盤選位置,也要選日子,日子選得不好就會衝,害東家,甚至會害到風水師自己。修祖廳上樑,風水先生還要負責畫大梁上的陰陽八卦,那些風水師都是多面手,很厲害。

那次老周來,講了他的一些經歷,做風水只是他的一門手藝,他的人生經歷更讓我有興趣。《羅盤經》這部片子其實是借羅盤風水,講老周這個人的豁達人生。他年青時吹拉彈唱,用村裡人的話說,吊兒郞當,當生產隊長時不管社員下田,自己在田埂上逍遙,拉二胡,壯年時參加梅花黨,獲罪十年,至今他端羅盤和飯碗的手總抖個不停,據說是當年被公安銬下的後遺症。但是坐牢之後,他對自己的人生反倒淡定了。

行李:安於自己的命運了。

鬼叔中:是,很多人一直生活在愁苦中,他現在不會了,認可了自己的命運,也清楚了為什麼當不了皇帝,成不了功,享不了榮華富貴,覺得是前輩子欠了什麼東西,所以讓他今生吃這個苦。

行李:《礱谷紀》裡的流水,和老周完全是兩種人,你說幾部紀錄片的主人公里,你最喜歡流水,覺得和你自己最像。

鬼叔中:一個木訥的人遇上一個更木訥的人,惺惺相惜。礱是一種脫穀殼的工具,以前家家戶戶都有,機械化碾米機出現後,土礱就消失了,那幾年我一直想找個人完整記錄製作礱的工藝,到處打聽都找不到人。有一年去拍“朝大華”,路過他那個村子,一打聽,他還會做,《礱谷紀》就是請他重新制作礱的過程。你在片子裡還能看到,旁邊的人遠遠地跟他說,“又不是做真實的礱,不要做那麼大嘛,做小一點的,省時間,也不會那麼累。”他就跟他們打呵呵,他就是這麼實在,也不會打折,原原本本按照他爹教他的一模一樣做下來。農民的那種狡黠、小聰明,在流水身上完全沒有,他是最淳樸的那種人。他的老婆因為先天智障,所以跟她沒辦法交流,就是埋頭做農活,養兒子、女兒,過一種很自閉的生活,但他把一份out了的手藝,做得一絲不苟、不溫不火,在他身上學習到太多東西了。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流水家的窗外正對著這滿山的竹林,在這個生猛的區域,木訥的流水和他家這方淨土,也是鬼叔中心裡的桃花源。拍攝/Daisy

5.

行李:那天和你去南山下看你們的甯家大院,你說當初老祖宗可以把大宅子建在這邊,到了我們這一代,連修復的能力都沒有了,聽得我也覺得很荒涼。

鬼叔中:所以這兩年我也一直在努力申請保護,像這種“九井十三廳”的傳統客家建築,至今能完整保存的,全寧化就只剩下這一幢,其他的都在歷史長河中堙沒了,所以申報保護甯家大院,應該說私心、公心都有。

行李:宗親在整個閩西都非常典型嗎?你拍的《老族譜》也是講宗族文化。

鬼叔中:客家人都講宗族文化,對傳宗接代香火延續看得很重。

行李:你們甯家的脈絡是怎麼一點點傳到沿溪村,傳到你這一代的?

鬼叔中:根據甯氏族譜的梳理,甯氏源自周文王第九子姬封,衛國始君,傳至十世衛武公,將其子季亹分封於甯邑(今河南獲嘉、修武),後世以邑為氏。甯氏南遷始祖太四公(名世基),唐末自山東濟陽出守饒州,五代時復守建昌,卜居新城月明磜。

宋南渡時,太四公十一世裔孫發祥公偕舅平敬從良湖(今江西南城)攜幼子念三徙福建邵武禾坪,後遷建寧臺田。發祥公為甯氏入閩始遷祖,奉甯念三為一世祖,五世木郎遷芰坑,衍至明末,十二世得秀公生三子文信、文仕、文龍,文信長子麟吉、次子麟忠原居半寮內外土堡。康熙癸卯年(1663),麟吉、麟忠兄弟共建夫人廟於寧化水茜,麟忠長子鳳賢之孫甯芳衍於乾隆庚子(1780)在沿溪村南山下建九井十三廳甯家大院。

從念三公算起,到我年字輩,已傳25代,到我孩子這一代膺字輩,是第26代了。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甯家在南山下的祖廳大厝,還保留著“九井十三廳”的傳統客家建築格局。攝影/陳汝輝

行李:我在蕭春雷《世族春秋——寧化姓氏宗祠》一書裡看到了你們甯家的輝煌往事,讀起來都是一部《紅樓夢》,清初從兵荒馬亂的時代裡崛起,出了幾位傳奇人物,尤其是甯文龍,當時勢力威震建寧、寧化兩縣,在建寧殺清將魯雲龍,在寧化殺黃通,當時都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因此成為聞名兩縣的梟雄,用蕭春雷的話說,“想當年,偏遠山區幾個甯家叔侄,是何等威風,在家裡跺跺腳,寧化、建寧兩座縣城就要搖上幾搖”,但後來幾經跌宕起伏,復歸平靜。

鬼叔中:我現在到村子裡就儘量去看到他們的族譜,當然是越老的譜越好,信息更完整,我對新譜沒有信心。有時候這一脈興旺的時候,生的都是男孩,後面都有傳略。有出息的,可以自己出來建一個祠堂,購置田產,有學田,有廟田,有蒸嘗田。看族譜時,也常聽到老人回憶曾經各自家族的興旺輝煌,說原來村子下雨天都不會淋到雨,房連著房,廊連著廊,穿布鞋也不溼。但是再往後,家族大運沒落,比如某一代生了五六個兒子,卻看見後面都標註著“殀”、“殤”,未成年就死掉了,還有“止”,就是這一代沒有傳下去,斷後了。每個家族都有高潮有低谷,呈波浪式,族譜讀到最後就是虛無呵。

我公太(爺爺的爸爸)生了九個兒女,最後留下的就我爺爺這一支,其他都沒了。我爸還是我爺爺買來的,他本來是潮汕人,戰亂時期被人販賣到這裡,被我爺爺買下來,才把我們這支甯姓香火接了下來。我爸媽結婚後的最初五六年都沒生孩子,爺爺就一直罵我媽,用非常刻薄的話,生了我以後,爺爺對我各種溺愛嬌寵,六歲了,還馱著我去姑姑家做客,顛走在鄉間田埂上,被我拉了一脖子稀,他還樂哈哈的。後來又生了兩個弟弟,又抱養了我妹妹,爺爺八十歲走的時候才感到很欣慰。

行李:以前只有男性才上族譜,從這個角度講,就能理解為什麼那麼重男輕女,以至你媽媽她們吃齋唸佛也希望下輩子修個男身。

鬼叔中:所以以前那些只有女兒的家庭,就會通過各種方式把香火傳下去,比如抱養、過繼、承祧。但時代也在變化,我剛拍《老族譜》的時候,童姓家族的女性還不能上族譜,到了第二年,同是石牛村的夏氏修族譜,我又去拍。當時計劃生育,都生一個,如果生了女兒,女的又不讓上族譜,那這一支就“止”了,老一輩就在討論,如果女孩子嫁出去,或者男方入贅,要跟男方有一個協議,一定要生兩個孩子——現在可以生兩個,當時不能生兩個想盡辦法也要生兩個,而且不管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一個跟父親姓,一個跟母親姓,這樣香火可以延續下去,所以夏氏修族譜時,女的全部上了族譜。

行李:勞格文說,“人多就意味著勢眾,這就是客家人的生存基本準則。”客家人這麼看重族譜,看重家族興旺,其實是一直都有生存危機,這跟客家人的歷史有關。

鬼叔中:從修譜這樣的家族大事件上,我發現有這樣的情況,人少勢弱的小族甚至會去依附同姓的大族,比如我做過調查的範姓,其中勢力單薄的一支,怕被外姓欺負,另一支大宗修譜的時候,他們原本不是同一支的,就歸附過去,一起修譜,團結就是力量,如果遭人欺負時就會說,我和誰誰是宗親,人家就不敢欺負。

《羅盤經》裡說,人死了,肉體會埋葬或者火化,靈魂要上祖堂,他的精神歸結點在這塊神主牌上,過年過節的時候,人要吃東西,他們也要吃東西,為什麼要延續香火,如果沒有後代,就沒人給他們東西吃,就會變成孤魂野鬼。

行李:小孩子一般什麼時候會接觸到族譜?

鬼叔中:一般意義上,清明這一天才能打開族譜。族譜平日放在祠堂裡,祖先牌位旁邊,有一個譜箱,就放在那裡。古代專門有一個族長公(祠堂公),他才有權力保管族譜。我現在在有意地拍族譜,為了看到別人家的族譜,要調動各種智慧跟他們磨。一般不給外人看,我拍過一個比較講究的老太太,她說族譜裡都是祖先,妄動了它,會對家族不好,要請問他們一下,請族譜的時候,會在族箱上撒一些米穀、豆子、茶葉、鹽巴,講一些吉利的話,請祖先不要見怪之類,然後才能搬動譜箱。

行李:每家每戶都有族譜嗎?

鬼叔中:原則上是這樣子,但實際不是。1949年之後,有幾十年禁止修族譜,八九十年代環境寬鬆後,才又重新允許修譜,所以那段時間幾乎有能力的家族都在修譜。我家第八次修譜也是在1992年,我叔公太還在他那篇文章裡詳細記載了這次修譜的過程:

《甯氏族譜》在民國時期已續修了三次,即五、六、七修的族譜,第八次修譜是1992年農曆三月十五日開始的。首先早在福建省建寧縣均口鎮芰坑村甯氏家廟——禮成公廟召集各房散居各地的代表開了座談會,商討並通過了有關修譜的各項決議,推舉出了九人組成修譜理事會(稱“譜局”)。

理事會設總理,下設纂編、主稿、財務會計與出納、採購備料、總務兼保管六個小組。理事會中選出常務理事三人,專責主持譜局日常事務。九人中具體的分工是甯秀成、甯秀峰二人擔任編輯,負責進行分房挨戶的人丁生歿娶入嫁出的採訪、徵稿以及整理歸類、審核、定稿、排列編纂工作。由甯國民擔任會計,甯千錦負責出納兼採購,甯行德負責總務兼保管,甯國興擔任

總理攬全局。民間修族譜歷來是按傳統的三十年為一世,三十年滿後,週而復始接連續修。這是為了防止久年失修造成難以澄清木本水源和世系派數年代,從而致使混亂與失誤。

新的譜稿是連貫接續老媽譜進行編排付印的,但大多數姓氏的老譜都在“文革”中被毀,很難找到老譜作譜腦。少數保存得較周密尚存的老譜,在纂修新譜時必須由譜局出錢買出作為譜腦。

《甯氏八修族譜》的修譜匠是請自江西南昌的專業人員,領頭老闆名叫鄭可泉,一班共十一人操作。時間是自當年的三月起開始正式運作,雕刻、排版、印刷、裝訂,截至同年的八月全部竣工,前後共六個月結束。在八月二十五日召集了遠近各方開大會,舉行發譜儀式。在發譜儀式大會上煙花爆竹頻繁點燃,通明閃耀,土藥裝成的土銃怒放雷動,經久難熄,整個會場簡直成了火光的海洋。發譜之夜晚,對遠近各地各房派來領譜的代表隊、鑼鼓班,由譜局招待一餐一宿。發譜的前兩天請道士九人在甯氏家廟的禮成殿進行頂拜“梁皇”兩天,用以告慰歷代祖宗先靈。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請了願,就得還願,這是村廟裡的還願紅幡。為了還願,也會有很多酬神表演,在寧化期間,途經一座關帝廟,一個村子因為還願,正集體進行酬神表演,時間將近近兩個月,日日不停。攝影/鬼叔中

行李:你講到抱養、過繼,以及你父親的例子,可不可以說,比起血脈的純正性,你們更看重香火的延續性?

鬼叔中:對。水茜鎮上有座老瓦橋,其中一個橋墩是棠地範姓的“黃氏婆太”捐的,族譜上查到是順治康熙年間的一位女性,丈夫很早去世了,這個婆太一直守寡,但是很有錢,而且後代非常多,生了幾個兒子,十幾個孫子。既然老公那麼早死掉,怎麼有這麼多錢財?兒孫那麼多?她的後人根本不避諱,“不怕野種,只怕關門”。這個家族很為她驕傲,因為這個婆太一直守著,才把香火延續了下來。

但族規裡有嚴格的規定,養子要什麼手續,過繼要什麼手續。比如你要收個養子,就要請族裡的人吃飯,吃完飯,大家才認可。我爺爺是很屌的人,買了我爸,就不睬他們。所以我爸四五歲的時候,清明節那天,我爺爺頭夜在油寮打油熬了通宵,趁他在隔壁房間睡覺時,一房人慫恿他堂弟把我爸從香火廳裡的長板凳扔下來,不讓我爸吃清明。沿溪村的甯氏開山祖貴蕃公生六子開六房,我們是尾房遠珊公一房,六房清明的時候,要擺五六張桌,爺爺聽到我爸的哭聲衝出來,心疼地抱起他,知道真相後,把五六張桌子上的碗筷全部掀掉,打得一地都是。

行李:族譜裡用的紙,正是你在《玉扣紙》裡拍的那種手工的玉扣紙,而且修族譜的方式,還是古老的木活字印刷工藝,你在《玉扣紙》和《老族譜》裡,都詳實記錄了造紙和活字印刷的工藝,好像是為未來保留一個火種一樣。現在紙張和印刷都這麼方便,為什麼一定要用這麼古老、複雜的方式?

鬼叔中:這是很普遍的話題,老一輩人有一種情結,用玉扣紙,用活字印刷,拿在手裡更有手感。年輕人就會講,拿到印刷廠印,多方便,又省錢,可能還印得更清楚。但印刷廠印的書,可能過了二十年就廢了,現在印刷紙都非常差的。但的確也要做些準備,我們家的族譜前年被人偷走了,我們還報了案,但派出所說,這種東西又不是文物,沒辦法鑑定它的價值,立案也無從偵破。

行李:至少應該有個電子版,留份底本。

鬼叔中:我去各村姓氏找譜拍譜時,也是跟他們講,電子版永遠存在檔案室,萬一族譜被人偷走或者意外丟失,還有這套備份。香港中文大學、中山大學、廈門大學這些做歷史人類學研究的華南派大佬們,都很看重這些包括族譜、契約文書、碑刻、科儀書、唱本劇本、賬簿等等在內的民間歷史文獻,廈門大學的鄭振滿教授說,民間歷史文獻研究實際上就是社會文化史研究。我現在拍族譜基本上都是從頭拍到尾,把現有的信息保留了下來,客家人熱衷於尋根問祖,追本溯源,活人要在族譜中安身立命,死人也希望在族譜中安身立命。

行李:我們這些人,生了就生了,死了就死了,像雲煙一樣散掉,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而他們,還可以在族譜裡安身立命,但用佛教的思考方式就會想,不留聲,不留名,又如何。

鬼叔中:就是很糾結,我雖然不是皈依的佛教徒,但很認同這些思想。

行李:你是紀錄片導演裡,少見的在自己家鄉創作,又認同自己家鄉的人。對很多觀眾而言,你記錄下的寧化的風土,和現代都市生活差別如此之大,但你和它們和諧共處,也在其中安身立命,這真是特別幸福的存在。

鬼叔中:鄉村也不是桃花源,我也時常覺得,一個時代就要和我們徹底告別了,但我始終抱著樂觀的心態,迴歸的潮流總是會出現的,那些去到城裡的鄉下人,如果城市經濟崩潰,還是要回到鄉村。

行李︱鬼叔中:在“怪力亂神”裡安身立命

一家的族譜就放在香火廳的譜箱內,鬼叔中現在每下鄉必爭取看族譜,族譜裡安放著一個家族的過去和未來,也藏著海洋般豐富,卻被正史忽略的民間歷史。拍攝/Daisy

採訪:Daisy

照片提供:鬼叔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