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靈散文——和同學們在一起

中學階段(3)


大操場上——不對呀,並非那個晚上空蕩蕩白天又擠擠挨挨的大水泥壩子,而是個漂亮的籃球場,我們習慣了叫大操場,會讓我聯想起五里牌大隊四合院那個,就是忍不住,不是我多次告戒自己別胡思亂想就可以絕對不去想的,是個幽靈,是個鬼魂,不經意就會逃出封印,在大腦閃現,它身上磷光片片。兩者當然是毫無瓜葛的。有個功能,我知道卻一模一樣,那就是飯後消化或不想就此等死,萎靡不振都擔心,所以非煅練不可,非得一遍遍捶打自己不可。四合院那個醜八怪所起的作用也許更大,不信嗎?比如找個地方大口大口出氣,或換點新鮮空氣續命——我正對面五十米距離的地方搭好個零點八米左右高臺子——舞臺——四五個工人正在裝燈,不慌不忙,又在臺上鋪廉價化纖紅地毯。

然而,這些活,不管老師還是學生肯定都幹不了,校長也不敢讓他們去幹,沒那個技術都不說了,危險不是,得包給專業的公司來做。我對當下不少學校搞這些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的活動,完全理解不了,也不願意多想。又不關我什麼事?

花錢不在刀口上,我管得著嗎?家父若是仍活著,以他那種精神,那樣老古板,又向來一本正經,飯桌上多半會嘮嘮叨叨,不然憋死。他們那一輩人活在多難興邦年代,又苦過來,強烈反感這種不巴譜(或者他們看來過份浪費)的事也純屬情理之中啊!別說他,連我也跟不上時代了。

遙想當年,我在學校宣傳隊想學跳芭蕾舞他都差點把我雙腿打折。不過呢,用腳尖走路,撇一字腿,好像我天生就會,壓根不需要去學習。我對處在中學階段的學生其實比較包容,恰是早年間父母對我管得太死,即使是父母過世了多年以後,我還怒氣未消。常死灰復燃。比如對我兒子(指可兒)就打小放縱得沒邊,以至於不停生出悔意。也許是,我不想兒子思想受束縛,不願他步我後塵吧!肯定是的。

一個在旁邊幫忙掛畫的老師對我說:“到時候還有學生的勵志演講。”她語氣挺隨意的,也相當輕鬆。我看到個穿黑西裝個子中等的帥氣青年,氣質不錯。“外面請來的。"老師又說。不消猜都知道小夥的職業,我見過很多了呢。他嘴唇薄薄的,靠口材混飯吃,不過是講些心靈雞湯。我並不放在心上。他多半不是那種三流歌手。

“還有學生歌舞表演。"王醫生扭頭對我說。

我笑了笑。我們確實是看到穿演出長裙和短裙三五成堆蝴蝶一樣美麗少女和臉頰上塗了胭脂看上去夠稚嫩的俊秀男孩經過,他們連走路動作幅度都大,要麼誇張了,要麼故意莊重老氣樣子,或者,跳到另一個極端,扭捏作態,所欠缺的,恰好是屬於他們那個年齡的一些東西。比如求知慾之類,我也說不好。哎,船到橋頭自然直。但他們卻已進入狀態,或者說叫劇情。屬於他們的角色還沒有分配,真正上戲的時間遠未到來。我卻受他們感染了,發覺,連我手指也像水草叢中受驚的蝦,不警覺會彈動。若是當音樂突然響起,就像大潮中會被挾持一樣,人往往會丟失了自己,難以把握的。

我短暫回憶了一下我的學生時代,我報名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登臺朗誦長征組歌或參演樣板戲跳芭蕾舞那些陳年舊事。意外變成了畫面,並帶上冷色光斑,在或遠或近地方不停地跳躍,閃爍。對門展板上那些個畫,不是大頭像就是形把握不準的靜物,光也馬虎,不完美,如果是畫久遠年代的露天舞臺多好,畫那些盛裝少年少女多好啊,畫那奔跑的年少輕狂多好啊。一切過去了的會刻下痕跡,或變故事,而經驗在我作為一個職業寫作者的腦海中波瀾起伏,活靈活現。歲月已浸透在更遠處,重巒疊嶂群山以及繞山腳而去長河,大片迷濛光線中,撈不起來了。快成卓別林的默片。與大歷史重疊,凝固成為塊狀物。我不必要清楚哪個真,哪個假。

只有一種情緒。我所有的情緒。比遙遠的七坡八斜雲貴高原風景真切得多,又朦朧得多,確實是難以捉摸。大概我手臂夠不著吧!

更別說用指拇肚觸摸,還非得,要麼拿腔拿調,心懷鬼胎,要麼偷偷摸摸,不可思議。就像我們坐在電影院光線模糊放映室,總壓抑不住想拿手指甲去劃電影膠片。再放,會有什麼效果?都一樣,讓物理與化學老師來解釋。政治與語文老師解釋不了。數學老師可以通過計算找到方向。除非是燒燬!

膠片上畫面依然。

熱度沒有了。

即使是地上一灘跳樓自殺者(我讀初中時在水利設計院也就是我家的鄰居貴州軍閥王家烈的虎峰別墅親見)的血,明明來不及凝固,在上午剛升起的太陽光裡也依舊鮮活。卻已經冷了。世事難料——

這一類表演中,也許我喜歡小品。他們演不了大秦帝國或大明王朝那種。我對細節痴迷。多年後回味,願能溫故知新。

我獨立秋風,站在籃球架旁邊大操場邊邊上,接近於發痴了。

“劉老師,你傻了嗎?"

“他是神燈。"

“也許是吧!"

“怕崩潰。"

"腦袋瓜讓門板夾了。"

離我五米遠拉了警戒線。

高坎下,很陡斜坡的基建仍在進行中,忙碌又緊張。這個學校獲得智華基金贊助。校長指點江山,但對於我來說,時過境遷,早不是恰同學少年。耳朵邊嗡嗡,一大群學生在奔跑。他們是第一次出窩的小老虎。也是不久以後就會破繭而出的一隻又一隻飛舞的蝴蝶。鮮花開放在從學校通往大社會橋兩頭。河面波光粼粼,閃耀著光芒,兩岸泛綠,繁花似錦。孩子們在希望的田野上。要是我再站上一個臺階,還保不住會看到不算太遠將來沉甸甸的金黃。這個校長他意氣風發,讓我想起小喬初嫁了。他與孩子們相處久了,青春期肯定是會延長。伸展去遠方。他告訴我,小山推平後,將建個足球場。

學校還沒有足球場嗎?

我還真沒注意到。詩和遠方,打游擊也許對孩子們已經興趣索然。踢足球,也許是他們所處這個時代最熱門一項運動。校長踢嗎?

喜歡踢嗎?

跳芭蕾肯定早都是昨日黃花。白天鵝已死在天鵝湖畔。而貴族紛紛上了斷頭臺。

“對不起,我踩到你了。”

一個憤怒與喧囂,在麥田也忘了守望的年代。我希望,像我的偶像,艾麗絲.門羅那樣生活,坐在休淪湖畔,旁邊有秋千,我特別想喝杯咖啡也是奢侈。孩子們肩扛壓力而跋涉,步步為營。換口氣,停一下腳步吧!

“我怕閃了腰。"

我嘀咕。

而校長已走開了。

那個隨我在懸崖邊上,在警戒線以西抽瘋的幽靈從哪裡來?別跳舞了,也別花粉過敏。

希望沒人栽下倒馬坎。

我身後,背景是遠比雲貴高原主峰小韭菜坪夜晚看到的星星還要多得多的一雙又一雙眼睛,連眨都不眨,也從不知道懼怕。他們的眸子閃耀明亮光芒,比我們這一代人聰明得多,陽光得多,明朗得多。他們光彩奪目。他們對苦難吃驚,覺得輝煌理所當然。

天空實實在在,又太高遠了。

群山環抱。

我慶幸奔跑中的孩子們沐浴在陽光下。那就跑吧,拼命奔跑!去追求吧!我慶幸他們的學生時代遇到過好校長,好老師,活得不壓抑啊。快,繼續奔跑!

《兔子,跑吧!》

天邊有了一些火燒雲。我照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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