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

1998年,外婆去世了。我正在上海工作,父母沒有告訴我這個消息,到過年時我知道了,愣了半晌。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子欲養而親不在”是怎樣一種內疚和悔恨。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外公在我讀高中時去世了,大學畢業後,我本有能力可以照顧外婆兩年,卻什麼都沒有做。

那時她與父母住在一起,不是很開心,我雖有心接她到我的單位同住,但在父母反對下,我退縮了。

外婆去世後多年,我常常在夢中,回到外婆那個小屋,忽然發現她還活著,我高興地撲過去,然後醒來,只有心頭緊緊揪住似的難受。

我與外公外婆的感情,小時是很親密的。六歲回到父母身邊以後,有時會因思念他們而悄悄落淚,然而時間久了,知道無論怎麼想,他們也無法來到我身邊,也就不再想了。

大約從那時起,我也悄悄地變得冷漠了,彷彿與這個世界缺少了關聯。

外婆去世後,每當我一次次從夢中醒來,被深深的內疚緊緊揪住時,我開始想寫下些什麼東西,記下外公外婆的點點滴滴,我想讓我的孩子們知道,我們的祖輩是這樣的。可是這個簡單的願望,竟然耽擱了這麼多年。

年輕時的我在社會上遇到困難,感到人生迷茫的時候,就會想到他們,他們的故事一次次激勵我,不要頹廢,堅強面對,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外公本是貧苦人家的子弟,十一歲時跟著村裡人,到外地做學徒工,從給師傅端茶倒水,打掃衛生開始,漸漸受到師傅賞識。師傅教他做茶葉生意,中國的茶葉那時曾出口到世界各地,後來他成了廠長,老闆因時局動盪想告老還鄉,就拿出賺到的錢和本金,把剩下的廠子送給了他,所以他一直覺得,老闆是他的恩人。

二十上下,就做到廠長,想來外公的能力和人品應該是受到老闆認可的。年輕的他,也曾經春風得意,娶了妻子,生了孩子,還在家鄉置下一大片房產,那時村裡所有像樣的房子,就是那些青磚黑瓦,朱門雕窗的漂亮房子都是他的,屋裡清一色鋪著地板。我小時,他還剩兩間屋子自己住著,晚上,外婆在木地板上搖著我和哥哥的搖籃,發出咚咚的聲音,村裡人都記得。

可是,天災接著人禍,一樁一樁地來了。

他的妻子不知道有什麼先天性疾病,生下的孩子有各種先天不足,一個接一個地夭折了,其中最大的一個長到了十四歲。那孩子出生前,外公夢到一條麒麟從窗戶躍入,他感覺這個孩子有些不尋常,請了算命先生一算,先生嘆了口氣,說,這個孩子大富大貴的命,可惜卻不是你命中的孩子,你命中只有螟蛉義子之分。

外公心裡將信將疑,小心翼翼地養著那個孩子,不敢讓他出遠門,生怕出了什麼意外。十四歲時,那孩子出了一趟門,坐著轎子去了他的外婆家一趟,回來不久就病逝了,怎麼醫治都無效。

然後,外公的妻子也病了,也許本身的暗疾加上一連串精神的打擊,使她一病不起。外公依舊四處請大夫治病,冬天如果出門,給她穿著貂皮大氅,坐著四人抬的轎子,小心防護著,還是沒能救回她的命。

外公打起精神,把她風風光光地下葬了。為了給自己的父親,幾個孩子還有妻子治病,外公一直都在四處尋醫問藥,破費銀錢自不用說,最後只剩下孑然一身。

那時的他才三十出頭。家裡經濟狀況在當地仍算富足的。不過,外公已經無心經營。孤零零一個人,不知道他要怎樣面對那片安靜的大宅子。

他開始進出賭場,沉迷鴉片,除了不嫖,他變得頹廢、潦倒,完全沒有了當廠長時意氣風發的樣子。賭債漸漸高起來,就把房子一間間地抵押出去,他心裡以為,存在外地朋友那裡的一箱銀洋,夠他以後出去做生意時用了。

解放戰爭中期,開始有人給他做媒了,對方還是大家閨秀一個,不過是個大齡剩女,這就是我外婆。

外婆本出生於地主家庭。父親是個郎中,行醫攢下些錢,買了地成了地主。據說他醫術不錯,外婆幼年曾被倒塌的牆砸到下半身,腿骨多處骨折,便是她的父親治好的。可惜,她是父親老年得女,九歲上父親就去世了,家裡漸漸敗落下來。

外婆有四個哥哥。大哥與她同父異母,他也是早年外出到漢口做學徒工,然後開了自己的連鎖門店,成了個小資本家。二哥和三哥一個繼承父業,一個在當地開了個當鋪,只有四哥據說是個紈絝子弟,沒有什麼本事,大約也是因父親去世時,他年齡不大,無人管教,沒有教育成才。

家境敗落,是因為二哥三哥接連去世。一個因為媒人的謊話,娶了個醜妻,又沒有勇氣違抗父母之命,自己明明有喜歡的女人,卻沒辦法在一起,鬱悶幾年後病死了,連兒子都沒有留下。另一個哥哥經營不善,漸漸地越過越窮,留下一個兒子後也病死了。我見過的只有那個四舅公。

因為農村老家敗落,兄弟們分了家,各自過自己的生活。外婆在村裡,也得跟年幼的侄兒一起,努力乾地裡的活,其他嫂嫂們和外婆的母親,都過慣了舒服日子,幫不上忙。那時外婆大約十八九歲,她二哥的孩子也不到十歲。

但她在漢口的大哥生意興隆,在外面又娶了兩房姨太太。外婆既沒有了父親,長兄如父,就被大哥接到了武漢。小侄兒也跟隨一起到了武漢。

老姑娘時的外婆在漢口的洋樓裡住著,生活養尊處優,出門坐著麵包車,每天的事情除了陪姨太太們打打麻將,或去戲院磕著瓜子聽聽戲之外,外婆就在家裡看看小說,做些針線活。

住了幾年,她不願住下去了,因為年齡漸漸大了,姨太太門開始有些閒言碎語,外婆是個極剛強要面子的人。她之所有沒嫁出去,是因為未婚夫,一個國民黨的年輕軍官,解放戰爭期間死在了淮海戰役中。外婆讀過兩年書,熟讀列女傳女兒經,決心要從一而終,不肯再嫁,打算去尼姑庵出家為尼。

她去了一個尼姑庵,庵裡的主持尼姑對她試探了一番,發現外婆悟性很好,心地純淨,是個出家修行的好苗子,準備收她為徒。但外婆的母親以死威脅,絕不同意,無奈外婆只能在尼姑庵裡帶發修行,想等母親走後再出家。

她二哥的兒子便留在了武漢,期間被姨太太門各種忽視虐待,差點死於麻疹。幸虧他的堂哥,就是外婆大哥在農村的原配所生的兒子,偷偷地拿錢請了醫生,救了他一命。所以這個表舅,在世上最親的人就是他的姑姑——我的外婆,和他這個堂哥。

快到解放的時候,各地開始破四舊,寺院庵廟都被砸,和尚尼姑們被迫還俗。外婆也無法繼續住下去了,與眾結拜姐妹們告別各自回家。正好這時有人來說媒,說的就是外公。

外婆聽說了外公的事情,知道他也算年輕有為,也知道外公的重情重義,如何善待病逝的原配和家人們。外婆雖生在富裕家庭,最缺少的卻是親情的溫暖,她也許是被外公的故事感動了。

也或者是因為外公長得濃眉大眼,國字方臉,相貌堂堂,她見到外公第一眼,便認定就是他了。那時的外公,正在頹廢消極之中,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對於外婆一眼看中,他都頗感意外,甚至自慚形穢。

外婆的大哥自然是看不中外公的,他說要見一見外公,外公猶豫遲疑著不敢去,外婆對他說,怕什麼,只管去!外公聽了這句話,陡地精神一振,就有了力量。他順利地見了大舅子,定下了這門親事。

老年的外公,跟人聊起這段往事,說著外婆那句讓他精神一振的話時,語氣中那份自豪,讓年幼的我感動至今。我想他自豪的不僅是自己的價值,也是他遇到的這份無價真情。我甚至覺得就是那句話,撐起了一個絕望而倒黴的男人的後半生。

結婚之後,外婆發現,箱子裡哥哥給她準備的豐厚嫁妝,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農村的二嫂換成了廉價布匹,銀元也少了許多,但她從不計較這些。她把錢拿去給外公還了剩下的賭債,從此外公不再賭,也不再抽大煙了。

可惜,外婆家族有個頭痛病,她也常常頭痛,沒有辦法的時候,外公也曾偷偷去外地買了鴉片給她鎮痛,為了逃過搜查,把鴉片縫在褲子夾層裡,外公說起這段往事,我深深感動於他們之間那份深情。

解放後沒幾年,外婆在漢口的大哥為了逃避批鬥,帶著姨太太逃到外婆這裡,外婆不敢多留他。因為,外公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他雖說因為賭債輸掉了一些房產,又把剩下的房子按照外婆意思,分給了幾房叔伯兄弟,自己逃脫了被定成地主的身份。可是,他曾在日寇佔領期間,被迫做過一個月保長,怕村裡把他打成“漢奸”,外公自己也在惶恐之中度日。

大舅公只好帶著他最小的姨太太回到漢口,很快兩人被用繩子綁著,姨太太脖子上掛著破鞋,遊街示眾。他比外婆年長二十餘歲,那時已是五十多歲,養尊處優的日子過慣了,經不起三批兩批,就病死了。

果然不久,村裡先是逼著外公揭露他的老闆,如何欺壓工人,可是外公誓死不說,因為老闆對他有恩。於是,村裡就把那一個月保長的舊事翻了出來,給他定了個“漢奸”。母親成年後四處寫信,總算為外公摘掉了帽子。可是她自己,卻為了這黑五類的身份,在學校裡飽嘗了孤立和打擊。

外公這邊也是被批鬥,侮辱,有一天,他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一個人朝村外走去,準備投水自盡,在池塘邊,聽到外婆帶著年幼的我母親在村口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終於又步履蹣跚地回了家。

後來,他被村裡安排去做泥瓦活,屋頂的瓦片掉下來,砸在他頭上,頭破血流,雖然撿回一條命,卻從此成了禿子。

因為身體瘦弱,外公被隊裡安排做一些比較輕鬆的活。而農村最累的種莊稼,卻只能由外婆獨自去幹。有時,村裡的牛不夠用,為了趕時間種下秧苗,外婆甚至自己邁著小腳拖著犁去翻水稻田。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很多人餓得去吃觀音土,就是那種白色泥土。外婆為了有口吃的,把家裡剩下的值錢的物品,都拿去換了糧食,但母親仍然填不飽肚子,有時不得不去地裡翻找一些剩下的花生,紅薯之類充飢。

外婆後來也曾生過一個兒子,可是由於營養不良再次夭折,最後到底應驗了算命先生的話:外公命裡沒有兒子,只有認領一個螟蛉義子的份。外公於是從叔伯兄弟的孩子裡,領養了一個。

再後來,外公被安排去村裡養豬。那時我正跟他們一起生活,見過外公如何養豬。多年的學徒生活,讓他養成了非常嚴謹仔細的習慣,連豬草都要切得整齊一致,煮熟了再給豬吃。豬自然養得非常好。

晚年的外公外婆,雖然物質清貧,日子卻過得有了些幸福的感覺。我上學的時候,有時暑假回去看他們,見到外婆又在讀女俠故事,外公在旁邊教她認一些不識的字。那些可笑的故事,一個普通民女,突然一個奇遇變成了武功高強的女戰士,奮勇殺敵,衝鋒陣前,外婆卻看得津津有味,彷彿是她當年讀過的烈女傳。

現在想起來,外婆骨子裡何嘗不是一個女俠?她從來無懼物質的清貧,無論怎樣艱苦的環境下,都堅強地活下去,拼命勞作,還總是接濟別人, 為東家做嫁衣,為西家娶媳婦,母親給她買些好東西,她都拿去分給了鄉親。

我有時想,外公的原配其實也是幸福的,她在不幸中遇到了外公,為她不長的生命提供了保障,陪伴她到最後,外公便是她生命中的擺渡人。而外公在絕望痛苦之中,又有幸遇到了外婆這個擺渡人。

世間的愛情也罷,親情也罷,無非都是為了支撐著我們走完這不容易的一生。而世間唯一珍貴的,也只有這麼一點溫暖的情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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