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每个人都依照命运的轨迹行走,有些人不喜欢,依然按照预设的路线行进;有些人则跳出轨迹,走出了自己的路。"


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1


1942年,陈忠实出生在西安市郊的一户农家。他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私塾先生,会写一手好书法,写出的字像拓印一般。他的父亲是村子里唯一会书法的农民,每到春节总是会有大帮村民到家中求父亲写春联。虽说不是书香世家,但家中也有一丝文化传承。


在他父亲这一辈,私塾已经没有了,他的父亲不能再当先生教书了。养家的重担压在身上时,他的父亲不得不把封存书学习务农。对一个不会手艺的农民来说,养活一家六口人艰辛无比,生活自然贫穷不堪。那时,他的父亲主要靠卖粮卖树养活一大家子,全家勒紧裤腰带吃野菜。


去参加小升初考试的路程,是陈忠实此前离家最远的旅行。公路上的砂石把他的布制鞋底磨穿,脚后跟渗出血。他从路边杨树捋下一杨树叶塞进鞋窝,没走十几步就又感到疼痛。他狠心抽出包里母亲织下的手工布巾,包住一只脚后跟,另一只脚踮着走路。不知过了多久,正反面都用过的布巾也磨烂了。他自信考试不成问题,又撕下背包里的书本,叠起来塞进鞋窝里。算术、语文一页页课本都不起作用,用尽后的纸像是碎片般的纸钱留在公路上。


他没有任何东西再能保护双脚,老师一行人也早已走远。就在他绝望的坐在土路上的一瞬间,一阵尖锐的怪声传入他的耳朵,他立刻从土路上弹起看向不远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火车,也是第一次听见汽笛。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用走路,无法理解火车里的人看外面的世界是一番怎样的景色。模糊的人脸闪过去,他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也正看着自己。


他愤怒的掏空脚后跟残存的树叶破布碎纸,发誓"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接着咬牙赤着脚后跟朝学校走去。

以后,在人生中遭遇挫时,他总会想起这一天的经历,又恢复生活的勇气。


2

初中入学,他和许多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样交不起粮,只能站在乒乓球台边和同学们喝开水就着馍饱肚,最奢侈的时候是吃上一点腌菜。每到周末他就要返回五十里外的家,再背回够吃一周的馍。和城市里的孩子一起上学,对比五颜六色的衣服和热菜炒饭,他难免自卑,在那个时候,他爱上了文学。


他阅读了平生的第一本小说,是赵树理的《三里湾》。书中的农民和农村生活唤起了他对农村的所有记忆,他找来赵树理的其它小说,越发的崇拜赵树理。


他第一次交上创作的诗歌,课本发下后老师的评语却是"希望独立写作"。陈忠实到老师办公室讨个说法,却被告知怀疑是抄袭,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之后他交上了《桃园风波》,获得5+,比满分还高,评语竟写了两张纸。老师开始对他改观,不再以貌取人。再之后他的作文代表学校参赛,老师拉下面子主动示好。在老师的帮助下,他的文章在《延河》上发表,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投稿。


树卖完了,就连树根都卖了。家里断了经济来源,父亲无法再支撑两个中学生的开销。初一下学期,陈忠实在父亲的安排下决心休学一年。按照他父亲的设想,让哥哥高中毕业后报考包学费的师范学校,就有钱供陈忠实念书了。陈忠实在班里年纪最小,休学一年不碍事。


很多年后,他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对陈忠实自我忏悔:

" 我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那就是让你休学。那年一休学,就耽误你20年。"


休学后,陈忠实在家里照看妹妹陈新芳,背着她在村子里转悠。一天,乡党委书记骑着自行车到村子里办事,看到了这个背着妹妹的少年,便问他为何不去上学。大家说,他因为家里穷,休学了。书记很有同情心,立即带着陈忠实找到三十六中的校长,让学校免除他的学杂费,而且每月给他6元助学金。书记说,新社会不能让穷孩子失学。此后,陈忠实一直铭记着当时国家给他提供的资助。


1957年他初二,开始对文学产生兴趣。当时正在进行"反右",他的语文老师常常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又有哪位人物被打倒。当提到了"神童"刘绍棠被定为"右派",这引起了陈忠实的好奇心。下课后他到图书馆翻阅"神童"在与他年纪差不多时写下的小说,他居然找到了未被清理的《山楂树的歌声》短篇小说集。在这一本小说集中,记录了"神童"刘绍棠喜欢的《静静的顿河》,于是他又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四大本《静静的顿河》,在放暑假时把它们带回了家。


《静静的顿河》让他第一次领略到黄土高原以外的世界。小说中的欧洲乡村与农民,让他感受到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种族遭遇的事情。这也让他的阅读转为倾向欧美小说。


初三时,他开始阅读柳青的《创业史》。《延河》每期都会刊登《创业史》两期,于是他每月省下吃咸菜的2毛钱,到邮局买一本《延河》。


《创业史》上对农村风光和农村生活的描写,超过了陈忠实当时能看到的一切描写农村的文学作品,在书中他能找到生活中人物的影子。陈忠实对柳青的崇拜甚至影响到他以后的写作风格。


3


1962年,此时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他面临着人生的岔路口,陈忠实为自己以后的出路作了3种打算:最好的是上大学,其次是参军,最次是回乡务农。


经历了"大跃进",当时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陈忠实的上一届学生中,学校有十几名学生保送军事学院,50%的大学招生比例。轮到陈忠实这一届,参军和大学招生比例大幅度降低,不再保送炮兵,四个班级中仅出了8个大学生。那一年他高考失利,只能回乡务农。


在农村的两个月是他最迷茫的时期,他成了第一个回乡当农民的高中毕业生,因此常受到村民的嘲笑。那段时间噩梦连连,他常在半夜怪叫掉到床下。他的父亲看不下去,安慰他"当了农民也没关系,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农民都活了下来。"他想通了,决心在生活中自修文学。他给自己规定通过4年的时间自修,就算是拿到大学文凭了。在父亲的帮助下,他成了一所民办小学的乡村老师。


在破旧的屋子里,他写下座右铭——不问收获,但问耕耘。任教乡村小学教师期间,他的压力很大。这所学校只有一到四个年级,共50名学生,老师一共才2个。冥冥中他似乎继承了祖上私塾先生的教学本领,在他教学的那几年,学校升学率100%,引起了一阵轰动。


教学有方,他自学同样认真,只用了两年就完成了四年自修目标。1965年他23岁,他已经在当地报纸上发表了10来篇诗歌、散文、故事等习作,在当地小有名气。因为受柳青影响很大,他被称为"小柳青"。


4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了。文学名著被清理,文人们也纷纷被打倒。洞悉到事态不妙的陈忠实赶紧用单车载着创作的小说和日记,从西安骑回乡下老家,在茅房里偷偷把厚厚的日记全部烧掉。红卫兵们还是从某篇作品里发现了问题,认定他是"保皇派",他被发落到学校养猪。某一天,他在西安的街道上看见了一批作家在游街示众,那批作家包括柳青、杜鹏程、王汶石。他的心里悲哀极了,心想:"中国连柳青都不要了,我还努力干啥?我还写那豆腐块干啥?"从那之后,他中断了写作。


70年代中期,他借调到公社帮忙,遇见了初中的地理老师。曾经的老师被打倒后,现在担任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图书馆的书籍大多数早已不见,残存的书籍堆在墙角。陈忠实已经几年没看过小说,他向老师要些小说并保证不会被发现,发现了也不会出卖老师。得到老师的允许后,他夜里潜入校园,在图书馆里打着手电收了一些小说,把书放在尿素塑料袋里捆好后,再骑着自行车返回村里。


每天繁重的工作结束后,他就会锁紧门窗,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套着"毛选"外壳的《悲惨世界》、《血与沙》、《无名的裘德》,读着这类一概被斥为"封资修黑货"的小说。在文革开始后,他再也没有作家梦,也不再写下文学作品,那个时期是他最纯粹的阅读欣赏。

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5


1973年,陕西省作家协会按照上级指示开始恢复。陈忠实经通过上级过审核,认为他已经在农村经过劳动改造,并且没有"敌我矛盾",可以返回西安着手编辑文学刊物。1975年春天,他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去改编电影剧本,工作需要他读了前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几部长篇小说。他发现《州委书记》中的情节和人物,与当时中国发生过的事件惊人的相似,小说中对政治问题的尖锐抨击让他深受震撼,他转而对苏联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文革结束不久后,陈忠实的几个作家从西安到农村看他。当时他家里很穷,连孩子的尿片都要用烤后的石头暖热, 家里连两样招待客人的菜都做不出来。他的朋友知道他家情况,特意带来做好的两个菜和酒。陈忠实拿不出别的菜,就让妻子切了一盘萝卜条当作凉菜下酒。


大家喝到高兴处,一位朋友从兜里掏出一首诗的稿费单,足足有十几块钱。当时,陈忠实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十九块。他的朋友劝慰陈忠实的妻子,苦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以后老陈就能挣稿费了。他的妻子将信将疑,说:"哎呀看忠实啥时候能拿到这个稿费?"陈忠实坚定了写作信念。


1978年.他申请从公社党委副书记转为文化馆馆长。在担任文化馆馆长的那段时间,他有了更清闲的时间安静读书,屋子里的墙壁刷满了文革的宣传语,他把报纸一张张盖住墙壁,破旧的屋子里立刻散发浓郁的油墨味。


同年,他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了刘心武的《班主任》,他意识到中国文学开始复苏,是时候创作了。那段时间,他练习写短篇小说,从查封十年的文化馆中找来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仔细阅读,研究结构。年底,他一口气创作了10多篇小说。


1979年,他的《信任》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从此回归文坛。

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路遥和贾平凹(前排右一)、陈忠实(后排中)等作家合影)


6


80年代,拉美文学开始在国内盛行。陈忠实在《世界文学》上读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大师、古巴作家阿莱霍·卡朋铁尔的中篇小说《人间王国》,加上"寻根"文学在国内文坛出现,让陈忠实意识到文学创作要回归本土。


《信任》获奖后,陈忠实一鼓作气,短短几年创作数篇小说,获得了不少奖项。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创作生涯不能止步于此,必须有一部自己的枕棺之作。1987年他45岁,他给自己订下目标:五年时间内完成。


当真正面对生活的这块土地时,他发现自己只对过去生活过的土地了解,如果要写出一部中国农村生活历程,他还是不够了解脚下的这块土地。


陈忠实辞去陕西省作协主席,躲进乡间祖屋专心创作。他像蒲松龄求故事一般,在家门口拉上村里的长者聊天,走访西安周边的几个县查询县志,了解白鹿原上发生过的事迹。同时阅读大量史学、美学和心理学著作以及大量长篇小说,这些小说为《白鹿原》的创作确立了结构方法。


在创作时,陈忠实必须保证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如果第二个人存在,小说下的人物们就会跑走。在《白鹿原》整个创作时期,他的身心完全投入在小说中,妻子每周从西安回到祖屋送来做好够吃一周的干粮,放入冰箱又回到城里。小说人物纠缠在头脑中时,他就坐在后坡上,望着麦田和蓝天,一口一口抽烟。他有时顺手用烟头点燃干草,盯着大团火堆,笔下的人物形象就会一点点充盈。


1992年初春,二稿后的《白鹿原》终于完成。合上笔后,他长久的坐在椅子上。很久之后起身把屋子里的灯全部亮起,把录音机调到最大。那一晚院子里,他躺在椅子上舒心的抽着雪茄,听着秦曲在屋子上方缭绕。第二天一早,他就收拾东西回到西安,回到家人身边。

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7

《白鹿原》的创作是大胆的,不光政治倾向明显,还有诸多性描写情节,在上个世纪90年代,人们的思想仍然不够开放。陈忠实想起了当年柳青在卡车上游街示众的场面,他无法预料人们对自己的心血如何看待。当他把手稿交给北京来的两位编辑时,"我把命都交给你们了"涌到嘴边,最终也没说出,只拍了拍久久不松手的手稿。


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喊话"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思想要解放"。他意识到《白鹿原》有出版的可能性。不久,陈忠实收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信,通知他可以在《当代》杂志上连载,并可以出版。读完整封信后,陈忠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很多年的心结在那一刻全部散开。他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喊出几声"噢"后又跌坐在沙发上,吓得妻子慌张的从厨房跑出来。他坐在沙发上缓了缓,告诉妻子喜讯后,眼角终于涌出交稿时未流的泪。如果《白鹿原》不能出版,他早已做好准备,回到乡下养鸡。


8


1993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刷了一万四千八百五十册《白鹿原》单行本,在出版后受到读者广泛欢迎,很快就销售一空。


读者喜爱《白鹿原》,可仍然受到许多人的批评。正如陈忠实的预想,很多人对小说中的政治倾向和与主题无关的性描写表示不满。因为这个原因,陈忠实险些错过茅盾文学奖。评委组内的意见分歧很大,一位老评论家陈涌直言《白鹿原》不存在问题,评委组才允许《白鹿原》入围。在评委组的要求下,陈忠实对小说删改几千字,重新交给人民出版社出版。1998年 4月20日,陈忠实站在人民大会堂里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陈忠实:不问收获,但问耕耘


9


在《白鹿原》出版前,陈忠实的生活贫苦,甚至没有脱贫。据人民出版社的两位编辑回忆,陈忠实接待他们时吃了什么已经记不住了,唯独对散落在墙角的空酒瓶印象深刻,那是唯一与现代生活挂钩的物件,只能用"家徒四壁"形容。


《白鹿原》让他成名后,陈忠实的生活才开始发生变化。日子好了,但仍然保持勤俭节约,一片烂菜叶也不舍得扔,那里面也有人们所需的营养物质。


四年前,陈忠实患舌癌在西安西京医院去世,他的骨灰静静地躺在白鹿原下,陪伴着那片它生长的土地。


每个人都依照命运的轨迹行走,有些人不喜欢,依然按照预设的路线行进;有些人则跳出轨迹,走出了自己的路。


陈忠实在人生中的低谷时,他也有放弃生命的念头。当他在深夜走到井边,想要跳进黑洞洞的井口时,他的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阵汽笛声。那个夏天,他鼓起勇气和不屈,双脚渗血走在砂石路上,到达了目的地。之后的日子里,他仍然双脚渗血走在砂石路上,达到了目的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