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一、

1970年11月25日中午,三島由紀夫對日本自衛隊東部軍總部的官兵發表演講。演講完畢,他切腹自殺。

整場事件頗有戲劇性。幾天前,三島預約了和自衛隊益田將軍的面談。益田怎麼也想不到三島會劫持他。

但三島沒有傷害益田的想法,他只想利用益田召集起自衛隊的官兵。他跳上益田辦公室的陽臺,面對人頭攢動的軍人,慷慨陳詞。於12時半,自行切腹,痛感讓他的整個背部都弓起來,劃完一橫之後,他一度沒有力量在腹部拉一豎。但最終意志推動著刀鋒完成了十字。

他倒在血泊中,腸子往外流,他請求森田必勝立刻砍下他的頭顱。按照武士傳統,武士切腹後,要有人在一旁充當介錯人,實施斬首來減輕武士的痛苦。森田砍了三刀,都沒有砍下三島的頭。另一名學生接過刀,三島的頭立刻軲轆到一邊。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三島由紀夫在自衛隊陽臺上演講

“天皇陛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三聲大喊後,森田必勝切腹。他是個年輕的學生,一直把三島視作精神導師。盾會是三島由紀夫創辦的極右翼民兵組織,他們兩個一直是組織的核心。盾會成員們志同道合,希望復辟天皇制帝國。

三島從小和祖母一起生活。老太太是貴族出身,不斷地用語言向三島還原貴族的榮耀。三島頗迷戀舊時代。在60年代後,他彷彿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一生書寫的美學的根基——天皇。

可是二戰後,天皇的神話被毀滅了。1946年,天皇發表詔書,承認自己是人。對日本人來說,這是比戰敗和和平憲法更大的打擊。

“為什麼天皇應該是一個人類呢”,三島不斷地問,又不斷地回答:天皇不應該是人。從三島言語中能夠讀出怨懟。“聖戰”中的日本青年為了天皇的神話戰死,如今天皇親口說這個神話是假的,天皇辜負了日本,辜負了青年,辜負了文化,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守護一個美麗的夢。

菊與刀是美國文化歷史學家對日本文化的解讀。菊是皇室紋章,代表了細膩溫婉的審美觀,刀是武士象徵,代表了暴烈堅韌的武士道,它們是日本這把扇子的陰陽面。三島喜歡這個論述。在他眼裡,戰後的日本,只談審美,諱談天皇和武士,這是日本文化的失衡。三島要以政治手段重塑日本文化。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切腹現場

二戰中,高中畢業的三島參加過徵兵體檢,在一個軍用機場等待被送往戰場,和千千萬萬的日本青年一樣,心靈被“聖戰”激動起來,希望戰死。他習慣把“死亡”浪漫化,毀滅是三島美學的終極指歸。蔚藍的天,無所事事的生活,遠離戰爭的同時被世界大戰的末世感籠罩,都在為死亡幻想添油加醋。

僅僅把三島理解成一個帝國主義者是片面的,因為政治進入三島的生活,不過是在他人生的最後十年。年輕的時候,他熱衷參加“聖戰”,卻又和普通大兵不同,他對勝利沒有興趣。他只是想死,“聖戰”給了他死的機會。

在三島的生命裡,想死的美學比帝國主義美夢更早成熟。

二、

密集的作家自殺成了日本文學界的一個特殊現象。1927年,芥川龍之介服安眠藥自殺,1948年,太宰治投海,1972年,川端康成吸煤氣自殺。

但要認為毀滅傾向只是日本文化的獨特氣質就大錯特錯了。毀滅的故事有特別的審美價值。希臘神話裡伊卡洛斯不顧父親的告誡,高高飛翔,終致太陽灼傷翅膀,生命隕落。伊卡洛斯成為了不懈追求的象徵。但試想,伊卡洛斯沒有死,它還會成為象徵嗎?一個浪漫的死為伊卡洛斯的故事注入了豐富內涵:命運,對命運的不屑,對毀滅的輕視,一個耀眼的死亡是生命能夠給予追求的最大肯定。

死亡、英雄、天才往往是複雜地結合在一起的。拜倫犧牲於希臘獨立戰爭時,他的浪漫主義事業達到了高潮。他曾為掃羅王作詩,“武士們,首領們!當我在征戰時,敵人的刀劍若將我刺穿,休理會你們國王的屍首,把鋒刃埋進迦特人胸口”“死也要尊嚴,就像在今天”。他的犧牲是有尊嚴的配得上英雄身份的犧牲。

西方亦有哲人恩培多克勒,為證明自身神性而向縱身一躍的故事。死亡又和神性結合起來。

法國有作家波德萊爾,則從死亡、腐爛中挖掘美。死亡和陰暗的美學結合起來。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波德萊爾

幻想一個內涵豐富的死亡作為生命的結局自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只不過,日本的文化容易讓幻想付諸實踐而已。

大凡天才人物,又多有自戀傾向。盼望自我毀滅的美學裡還暗藏這樣一個信念:作為天才人物,自己命定會有一個奇異的死。對三島這種自戀狂,自我毀滅就是他藝術人生的最後一件作品。他的死是他精心設計的,是他個人美學歷程上自立的一座雕塑。

佛洛依德把自戀和同性戀聯繫在一起,三島的生平似乎能印證這種關係。他是個同性戀者,從小喜歡健美的肉體。他又很自戀,從小喜歡旁觀自我。在一次與堂妹的打仗遊戲中,他中槍倒地,他凌空看自己,“我想象著身子倒下去的模樣,覺得異常興奮”,活像納西索斯在水面上顧影自憐。

成年後,他努力健身,打造了一副完美肉體。對同性肉體的喜愛,更像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認同了。他認同一個浪漫的毀滅,在毀滅的儀式裡,任何一個細節都應當完美,包括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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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仿聖塞巴斯蒂安

聖塞巴斯蒂安,因為信仰基督教而被綁在架子上亂箭射死。在畫家的筆下,他雙手綁縛過頭頂,年輕的肉體袒露無疑,身上歪歪斜斜地插著箭頭。這個死亡場景之美讓人忘記了宗教,只記得美和美的毀滅。三島模仿那些古畫的構圖,自己當塞巴斯蒂安,拍了照片。照片上,自戀和毀滅美學耀眼奪目。青年彷彿不以毀滅為痛苦,他抬頭看天,知道毀滅已讓他成聖。

美的毀滅是比美更美的美。

三、

對於賞玩死亡的人,選擇死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島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去實踐他的美學。

三島曾有上戰場的機會。但在要入伍的時候,他誤導了醫官,醫官誤診他有胸膜炎,所以他沒被允許入伍。他幻想為“聖戰”而死,但幻想還敵不過求生欲。他知道自己是天才,天才的光芒還沒有被世人看到,如何能輕死呢?和別的作家比,三島更享受聲望。

和任何人一樣,三島也有暗面。一面幻想毀滅,一面畏葸不前。一面張揚,一面脆弱。還未成名的三島和太宰治在銀座的一次聚會上有過一面之緣。三島故作姿態,想對文學前輩宣戰。他突然向太宰治說,“太宰先生,我討厭你的書。”

太宰治平靜地說,“你儘管這樣說,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

三島覺得很羞恥,因為太宰治戳到了他的痛處。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太宰治

這個細節很有意思。在三島張揚剛強的表象下,還有一個不相稱的脆弱敏感的三島。在我看來,這個場景隱喻了三島和現實的不協調,也隱喻了他自己的不協調。他在赴宴前雄心勃勃,以為自己是陽面的三島,卻在現實中碰了壁,作了笑柄,這種碰壁把他還原為暗面的那個三島。他自己也明確感受到了卑瑣的地方,並引以為恥。

他最著名的小說《金閣寺》裡有這樣一個片段。口吃的溝口欽慕鄰家姐姐,慾望害得他什麼忘了自己的缺陷。他盲目地在黎明前奔跑,然後藏在一棵樹下,等待每天凌晨騎車上班的美女有為子。等來有為子要幹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有為子來了,他從樹後衝出去,站在她面前。

有為子斥責他,“幹嘛!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

他終於想起自己是個結巴,一個被現實世界鄙夷的結巴。之後,他羞愧難當得跑掉了,像三島從太宰治面前跑掉一樣。慾望支使他埋伏起來,暫時忘記了暗面,但現實卻迫使他正面面對一個和他所希望的表象不同的“我”。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金閣寺

我曾觀看過三島切腹前,在自衛隊東部軍總部陽臺上演講的視頻,當天有大量媒體現場轉播。陽臺很大,樓宇很大,顯得三島很小。陽臺下的練兵場到處是交頭接耳的士兵,伺機而動的警察。警車和救護車魚貫而入,警笛聲、直升機聲、風聲、吵鬧聲,讓三島的聲音時斷時續。他的演講一點都不慷慨激昂,反而因為這個特殊的場景顯得異常滑稽。看著看著,我甚至開始同情他。

他自殺的過程也很像鬧劇。森田介錯時,有兩刀都沒砍在他的脖子上,而是砍在了背部和身上,那時他還沒斷氣,只求速死。

他想以死來叫醒自衛隊士兵和日本社會,但後者普遍把他當瘋子。現場的士兵根本沒人在聽他說什麼。

現實很骨感。一生為之夢想的終結不如人意。三島要向士兵們展示的是一個陽面的三島,但關於毀滅的一切幻想終於進入現實的時候,現實卻擊碎了陽面。他演講的時候,聲氣好像逐漸低下起來,意志逐漸消沉起來,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他是否在那一刻感到了暗面三島呢,那個脆弱的羞怯的三島?那個他一生希望予以克服的三島?他對現實是有所期望呢,還是像溝口一樣,美已經是他的痼疾,讓他忘了期待什麼,他只是在往前奔跑,跑向死亡?

四、

不論結局多荒唐。三島還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對象。末年的三島,沉迷於帝國主義不能自拔。但在解讀他時候,政治思想分析不應蓋過文化思想分析。因為連三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除了籠統的“帝國主義”外,他的政治理想到底是什麼?

他畢竟是個作家。斯托克斯用“同性戀、陽明學、天皇崇拜”來解釋三島自殺的動機。

王陽明一定想不到,他的哲學會被用在自殺上,他激勵人行動起來,所謂“知而不行,是為未知”,所以既然“知”,就一定會“行”,便是“知行合一”。

這句話給了三島自殺的勇氣。毀滅美學既然是他一生心心念唸的,倘若不實踐,又怎麼能叫真正理解了毀滅美學呢?說了的話,一定要實踐,最富浪漫氣質的三島又有著自我剋制的古典精神。不過這種自制在引導他走向死亡。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三島由紀夫

貫穿他的一生,然後像線繩一樣串氣種種自殺動機的命運之手正是他自己的美學。他沿著美學的路,一路尋根究底。儘管三島自己對毀滅的審美並不完全來自於日本文化的教育,但長大後的他,無疑嗅到了日本文化裡有和自己個人氣質相投的成分。他循著這個氣味,聞到了武士道,聞到了天皇。不知不覺中,他成為了逆現代化潮流中的浪花。

戰後的日本沒多少人愛談武士道了,他不能允許這樣的趨勢繼續下去。

三島談不上尊敬天皇,在日本人中,他是少數敢於直言不諱地批評天皇的人。和美國人利用天皇的心態一樣,他事實上是希望天皇做他三島的傀儡,做一個守護他所理解的日本文化的鎮墓獸。

“神風連”事件是日本現代化過程中的一次逆流。1876年,明治政府發佈“廢刀令”。日本要轉向現代兵役制,國家不再為貴族武士們發俸祿。武士不僅找不到工作,還被禁止帶刀。刀是武士的靈魂,不帶刀還能叫武士嗎?困惑不解的武士們還無法理解現代社會,之後發起暴動,最終被鎮壓。

這件事在日本和西方人眼裡被視作愚昧的反動,但在三島眼裡是絕望的反抗,三島認同武士們的做法——他們試圖捍衛文化的統一性,而拒絕現代化對文化的改革。三島在為不理智的逆現代化狂熱舉動做浪漫的文化辯白。

三島由紀夫之死:日本文化和毀滅美學的犧牲品

三島由紀夫

二戰已經過去很久了。天皇制和武士道在戰爭中的表現不言自明,那些瘋狂的日本兵在“傳統”的激勵下,已經不能算人了。一個和平的時代裡,應該禁絕野蠻,天皇制和武士道應當被淘汰。

實際上,這種被淘汰的趨勢也在發生。日本天皇的地位比英國女王還不如,對武士道的狂熱崇拜則在被每一個愛好和平的日本人拒斥。他們只能做某種遺蹟,被擺在博物館裡了。

不僅是日本,全世界的現代化都是不可逆的大潮。

政治上的三島失敗了,文學上的三島永生了,他的毀滅美學依然有價值。

對於我們來說,則應該認識到:美學應該超越政治,政治實踐是美學的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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