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的樂趣無處不在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 韓敬群

編輯的樂趣無處不在

我特別喜歡鐘叔河先生“出版社的總編輯應該是出版社的第一編輯”的說法,對葉至善先生《我是編輯》一書也印象深刻。

2017年我有幸被北京出版集團推薦參與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出版人物評選,當時出版集團人力資源部同事問我,是報出版人物序列還是編輯序列。我說如果可以讓我選擇,我很願意以一名編輯的身份參評。2018年又有幸與像巢峰先生這樣的出版前輩大家以及在各自領域深耕多年、卓有樹立的編輯同行一起,被中國編輯學會推選為中國十大“優秀出版編輯”,雖然深知自己作為一名文學編輯所完成與達到的那一點點成績遠不能匹配這個高貴的名號,還是倍感榮幸與振奮。

《莊子》說:“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我想,作為一名中國當代原創文學編輯,未來的文學征程不論是千里還是百里之長,我會將這份各位領導與師長贈與我的榮譽看作職業生涯中寶貴的精神乾糧。

把每個點上的功夫做足做透

當編輯是幸運的,因為我心目中理想的編輯出版工作的最高境界,便是與各個領域最優秀的人打交道,這對自己會是最好的提升。很多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做的不是書,而是交到了良師益友。比如,有時候,我會把編輯過程看成是大學課堂的延續。一些作者曾經是我的老師,但那個時候上的是大課,後來我又有幸成為他們的編輯,我覺得獨自面對他們的書稿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形式的上課,是一個人的課堂,一對一的“私教”。很多老師,其實是在編輯他們的書稿時,我才對他們人生的一溝一壑、學問的一葉一花有了更深的瞭解。

十幾年前,北京出版集團董事長、著名出版人吳雨初先生曾經與他的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在京西的上莊組織過一個讀書會。他曾經邀請我去做一次講座,講我理解的出版。那次講座恰好是第200期,可以想見,他們這個讀書會在此之前已經堅持了多長時間。我因此寫過一篇文章《娛樂至死的時代,出版還活著嗎》,那其實是一篇讀美國出版人瑟夫《我與蘭登書屋》的長篇書評。從那本書看,對於一個熱愛而且肯於全身心投入的人來說,出版能有多大的樂趣!我的出版經歷沒有那麼傳奇,但中間也發生過一些特別有趣的故事。一個故事,從頭至尾,其實就能把出版各個環節的原委,把始終與此過程伴生的人的個性說得清清楚楚,趣味橫生。

1998年前後,十月文藝出版社引進出版《歐文·斯通文集》時想找人寫序,我當時找到了社科院外文所的兩位先生,其中一位是李文俊先生,電話沒打通,另一位就是董衡巽先生(董先生是著名的美國文學研究專家。他和薛鴻時先生都是錢鍾書先生特別喜愛的後生晚輩,有人戲稱他們為“董超”“薛霸”)。我這個陌生電話打過去,他爽快地答應了。其實我和董先生的純業務接觸也就這一次,但董先生對我的編輯工作卻有特別大的幫助。可以說,我的整個外國文學譯者、學者隊伍都是董先生幫我構建起來的,甚至我的外語學習,都得到董先生很多指點。我經常跟年輕編輯們說,由一個點開始生髮,可以無窮衍生,重要的是每個環節都能做足、做透。

理想的出版是“造福社會,造就自己”

2014年,一位曾經在十月文藝出版社短暫工作過的同事,後來離開到一家公司做人力資源,她招的人中不少都是從出版業流出的。看到她在微博中曬此事,我寫過一首小詩:“二十三年如電抹,共誰把臂話滄桑。千帆過盡尋常事,明月依然照大江。”是的,社會在急劇變化,出版也從我從業時彷彿田園牧歌的計劃經濟時代迅速蛻變成刺刀見紅的激烈競爭時代。但是,江流石不轉,變中自有不變。我心目中理想的出版是“造福社會,造就自己”。

我們出版好書,為社會提供好的精神食糧,有益於世道人心,同時因為追求做最好的出版,就會要求自己不斷與這個民族、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思想者、寫作者打交道,浸潤日久,自己做人做事都會深受影響,得到提升。比如,因為編輯楊憲益先生的《漏船載酒憶當年》,我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一代有風骨又有真性情的前輩知識分子的精神魅力。記得在編輯過程中,去楊先生在銀錠橋邊小金絲衚衕的家,一個下午陪楊先生敘舊。很多時候,楊先生並不說話,只是叉手安坐在沙發上,微笑頷首。這樣的瞬間,現在回想,還讓人怦然心動。又比如,我曾經有幸責編金隄先生《喬伊斯傳》,見識過一個翻譯大家是如何認真到較真,甚至較真到幾乎可說不近情理。我還曾經給徐朔方先生校勘的《湯顯祖全集》做過責編。看到徐先生窮極精力與才智對作者當時的人事背景潛心查考,小心求證,不放過一丁點兒蛛絲馬跡,目光如炬,心細如絲,為哪怕是看來微不足道的一點兒發現欣喜雀躍不止。在追隨學習的過程中,在很少的一些地方,個人偶有發現,對先生偶爾的疏忽,斗膽指出,先生一代大家,一點都不以為忤,不但擇善而從,而且特別鼓勵說:“全集何以得足下如此認真,玉茗有知,當為破顏一笑。”

具體的出版工作總是會有成與不成,在不同的時期,我們總會遭遇不同的挑戰,甚至遭逢職業的倦怠。想到我們從這個深愛的職業中的獲取,作為一名原創文學編輯,想到自己能夠始終置身於文學的現場,身臨其境地參與、見證中國當代原創文學的生成過程,或者還能於其中貢獻綿薄之力,我想,很多的挑戰都是可以坦然面對的。

只有終身學習才能不被淘汰

我是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學研究生,1991年畢業就進了出版行業。那時在北大已經讀了7年書,如果畢業後做學術也是一種選擇,但我當時有點審美疲勞,而且對自己的學術前景不是那麼看好,能預見到自己做學術的高度,這讓我有點沮喪。而且我個人不太喜歡興趣和工作結合得那麼緊密,就像讀一本書時刻要想著寫一篇論文,我不太喜歡這個狀態。所以,我就進了出版行業。那時的出版行業,在興趣關聯度、職業美譽度、一定的閒暇時間保證以及得體的收入等方面結合得比較好,對我以及我的很多同齡人來說是相當不錯的一個職業。

實事求是地說,今天的出版業對年青一代人才的吸引力有所削弱,年青一代的編輯在職業素質與職業能力上面臨滑坡的危險。今天的年輕編輯相對於我們那時候,成長的平臺其實更開闊多元,機會更好更多,但他們也面臨很多的問題。尤其是從生存的角度看,出版似乎不能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使他們心無旁騖地投入。對於我們來說,對年輕編輯空洞地講情懷,講抱負,講熱愛,講“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都是不夠的,一是要儘可能給他們創造好的工作空間,二是要使他們的心血付出獲得合理的回報。當然,尤其是在現在,在像北京這樣居大不易的城市,僅靠出版的回報,要保證一個年輕人體面地活著,真是一件困難的事。這恐怕也是困擾我們這個行業的一個普遍問題。

莊子說,我生也有涯,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矣。我覺得對編輯來說,書稿的內容是變化無窮、難以預測的,而我們的知識儲備卻是很有限的,編輯過程便是以我們有限的知識儲備應對無窮變化的書稿內容的過程。這就逼迫著你永遠不要放棄求取新知,要像宋儒所說那樣,“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要有“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精神。編輯這個職業最大的吸引力之一就是它必須是一個終身學習的職業,什麼時候你放棄了學習,你便遠離了出版的中心。

編輯要與作者同行共進、共同成長

對於用心做書的編輯,每做一本書都會留下一個好故事。對於浸淫其中樂此不疲的人,編輯的樂趣是無時無處不在的。作為結束,我願意再講一個小故事:

2017年3月,我重讀《天才的編輯》一書。這本書記錄了美國著名文學編輯麥克斯·帕金斯的傳奇一生。帕金斯有非常獨到、極其敏銳的判斷力,有激發作者寫出最佳作品的能力。他是全方面幫助作家的朋友,他會幫助作家確定作品的結構、給書起標題、構思情節,他是出色的文學編輯,同時又是心理分析師、失戀顧問、婚姻法律師和職業規劃師。他的職業生涯完美地詮釋了編輯力的內涵和它對推動一個時代的文學寫作與出版的作用。曾經有一段時期,我們的各大出版社也不缺少敬業而且專業的編輯,這些大社名社也流傳過不少編輯將自己的才華、心血貢獻給作者,提升作品水準的動人故事。但這樣的故事現在是越來越稀缺而不時髦了。

我們在十月文藝出版社提倡編輯與作者同行共進、共同成長的專業精神,提倡“毫髮無遺憾”的編輯風格,努力把編輯力的建設作為我們出版競爭力的重要基石。看起來這似乎是卑之無甚高論,只是出版的基礎性的ABC,但我們卻在這老實笨拙的ABC的踐行中收穫良多。

非常有意思的是,正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就在那天晚上,好像是心靈感應一樣,作家紅柯特別在微信上給我發過來他30年前購買於新疆奎屯的陝西人民出版社的《天才的編輯》一書的書影。他特別附言說:“那時我就知道編輯對文學有多重要。”他說這話之前,他的新作《太陽深處的火焰》剛剛接受我們的意見完成了修改稿。這樣心靈契合的瞬間,正是編輯這個職業賜給我們的光輝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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