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开放:赣道维新在斯人(下)

江西开放:赣道维新在斯人(下)

宋馥李/文 变乱之后的江西,求索开放的时机与通道,一直是其发展的核心命题。

其实,江西也并非一味保守和缄默。主导赣政的数位江西人,都试图为江西拱出一条通路,接轨世界。可是因缘际会,近代以来数次开放的机遇都擦身而过。

山川地理带来的时运失不再来,岁月蹉跎,并一再蹉跎,江西亦步亦趋在中国的开放的大局中隐没。

当世界的大格局天翻地覆之际,此时祭出的江西开放,会给我们带来几分惊喜?

通洋

同治三年(1864年),太平天国被攻灭之后,湘军将领刘坤一任江西巡抚(相当于江西省长),此时的江西,仍在战后的创痛中缓慢疗愈。

对于开采煤矿,兴办洋务活动,刘坤一并不甚热心。他在一封对友人的信函中写道:

轮舟、机器需用甚多,以中国自有之利,废而不讲,转仰给於外洋,曷若使外洋仰给於我;特虑地方庸耳俗目,难於图治,西人复反唇相稽耳。

其大意为:中国虽然需要先进的轮船和机器,但不应该求诸于洋商,而应该立足于自力更生,如果将发展倚重于西洋人,会被西方人耻笑。

这一番听上去有理有节的话,恰好暴露了刘坤一的守旧和荒昧。不过,在那一时代的帝国朝廷,怀有这等识见的人,往往是中道直行的清流,反倒是倡导洋务的,常常被斥为崇洋媚外。

不过,后来的刘坤一180度大转折,竟然日渐通洋、媚洋。

在出任两广总督和两江总督后,刘坤一受命把守帝国的南部和东部门户,开始感受到了世界之大,西洋之广,尤其是两江总督兼署南洋通商大臣,深涉帝国的外交事务,必须和洋人打交道。

几年间,刘坤一看到了世界潮流的浩然大势,他的思想,也从一个保守的理学官僚,蜕变为洋务派中坚,与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互为呼应。

1901年7月,庚子大变之后,刘坤一与张之洞联名上奏《江楚变法三折》,摇身一变为晚清新政的设计者。彼时,苏沪地区的经济发展,成为了全国之首,又进而推动了全国的近代化进程,这都与刘坤一的极力倡导不无关系。

长达九年的赣抚任上,保守的刘坤一并未给江西带来洋务新风,此番总督两江,锐意开放的他,正待给这片土地新的创变。

可惜,历史机遇稍纵即逝。刘坤一在1902年猝然离世,两江总督治下的豫章诸府,尚未得到从容的筹划。

江西没有等来开放的海洋新风,与洋务运动失之交臂。

与洋务失之交臂的还有江右商帮,随着一口通商变成五口通商,昧于大势的江右商帮们,失去了赖以生息的南北黄金水道,在铁路和水运的双重盲区,无可奈何花落去。

而江西省迎来第一条贯穿省域的铁路大动脉,要等到1934年了。

民国年间,江西人熊式辉督赣,被认为是一段黄金岁月。自辛亥以来,除了李烈钧外,江西一直处在外省籍军阀统治之下,他们或各存私心,或忙于纵横捭阖,无人真正关心江西一省的积贫与闭塞,直至熊式辉上任。

曾经东渡日本学习军事的熊式辉,确有造福桑梓的志向,他虽是一介武人,却让治下的江西,在民国诸省中,取得了煌煌的政绩。其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为江西打造了浙赣铁路,将江西拉进了全国的铁路网中。

历史给了江西一个短暂的窗口期。浙赣铁路1934年动工,仅用了一年半,赣东北玉山县至省会南昌段就建成通车,这段铁路与浙江的杭江铁路接轨,使的江西终于有了出省达海的通道。

这条铁路之于江西,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由南昌到上海,传统骡车木船要走两个月,搭火车只要一天。

1936年5月,借浙赣铁路南昌段通车之机,江西省组织全省60余家厂商,在杭州和南昌分别举行浙赣特产联合展览展销会。展销期间,江西特产在杭州极为抢手,景德镇瓷器甚至出现脱销,不得不三次回赣补货。

时不我待,南昌至赣西萍乡段继续延伸,在当时的施工技术条件下,在江西境内全长550公里,只用了三年就全部完成,实在令人惊叹。

然而,1937年,浙赣铁路全线通车之即,抗战的烽火也骤然到来,江西这段乍现的发展曙光再次被战争拦腰截断。

抗战初期,浙赣铁路成为东南战场的生命线:内地缺盐,沿海缺粮,后来长江航运中断,全赖浙赣铁路调济物资,浙盐内运江西、湖南,赣米东运浙江,稳住了大后方的民生。

这是这风云变乱的几十年,中国的政治、经济格局发生了千年未有的巨变,无力对时政施加影响的江右商帮、江西学派,遭逢了时运的流逝。他们没能与时俱进,锐意更新,快速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

开放

还是那片土地,还是那样的赣人。

此后的70多年的扰攘岁月,容我一笔略过。从变乱以来,江西一直在苦苦追赶,却至今没有挽回落后一步的窘境。有时,我们似乎看到了江西的大踏步跃进,但同时期,总有其他区域先声夺人。

也可以这样说,1949年后的江西一直在默默进取,却从未获得再度荣膺翘楚的历史机遇。

仍以铁路来说,在高铁时代来临之前,江西仍然重复了先失一着的旧辙。作为一个东部地区的内陆省份,出省通道建设迟缓,成为赣人难以纾解的块垒,江西的网络贴吧常常有人这样自嘲:

环江西高铁网已建成,江西仍是高铁洼地!

愤懑与不解溢于言表。有人相比于安徽,在铁路时代同样曾错失良机,但在近年的高铁时代,安徽大有迎头赶上之势。

好在,高铁建设正在迎头赶上。2016年开工的赣深高铁,预计2021年开通运营。届时,昌九城际、昌赣高铁和赣深高铁才连缀成一线,重新贯通江西省境南北。在国家“十四五”铁路网规划中,南昌也将拥有“南昌-鹰潭-瑞金-厦门”、“南昌-鹰潭-瑞金-梅州-汕头”两条达海的铁路新通道。

这些通道,逐步补上了江西在出省通道上的短板。

时至今日,铁路之于开放大局,或许已不是最为紧要的了。环视江西周边,邻居们已经次第融入国家区域发展战略:长江经济带、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一体化。

既有一些尴尬,也有一些欣慰。江西连接长三角、珠三角、中三角、海峡西岸经济区,同时也是沟通中国东西南北的关键节点。在今天,高铁连接起来的几百公里空间距离,已经不是绝对的劣势。可以说,江西的北面、东面、南面,都是国家开放前沿。

可仅仅满足于补短板,江西只能亦步亦趋地做跟随者:原有的短板补上了,新的短板又出现了。

在此之前,中国先后于2012年9月和2016年8月,批准设立了宁夏内陆开放型经济试验区和贵州内陆开放型经济试验区。

应该说,江西比之于宁夏和贵州,开放的优势不可同日而语。江西的北、东、南三面都是开放前沿,好比前店后厂,江西外跨一步就是门户,是最不像“内陆”的内陆省份。

内陆开放型经济体,虽然突出了“内陆”这一区位差异,却从来不与开放相悖。环顾世界,我们仍然能找到这样的区域。以瑞士为例,这样一个深处欧洲大陆内部的国家,凭借其钟表、机械和精密仪器,走出了独特的开放之路,在世界的高端制造上占有一席。

而上文如此繁复地铺陈江西开放的历史经络,只想说明一个现象,所谓“内陆”,置之于经济大势之中,并非生死攸关,实属因势而为。

依靠山川形制形成的赣关,很容易随着时势星转而沧桑巨变。经济地理的变迁,对于一省一市的兴衰,既重要,也不重要。

说它重要,是说在沿海沿边有路有港的便利条件下,最能得风气之先,得地利之便,获得发展的先机。

说它不重要,是说如果拉长时光的视野来看,一个地方的发展,根本还在于其人其事,地缘上的得势与失势,可以通过事功来扭转。

从一直畅销的景德镇瓷器,已经可以获得启示。900多年间,景德镇瓷器无论世事怎样变化,始终是中国的世界级商品,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文化符号,是世界公认的文化品牌。

其实,早在民国初年,景德镇的瓷土资源高岭土就已报警,但资源枯竭对景德镇的影响小之又小,从一元配方到多元配方,景德镇的瓷土一直在进化。这里的人们,早就意识到瓷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他们很早就开始寻找外界资源。

如今,越来越便利的物流系统,为景德镇的资源补给提供了多种可能,工匠们世代相承的制瓷手艺,仍是景德镇盛名不衰的根本。

相形之下,萍乡的煤炭资源,已经挖掘殆尽,萍乡至今仍然走在产业转型的求索之路上。而对赣南稀土的挖掘,至今还在如何利用上扰攘纷争,对这个独一无二的矿产资源,怎样找到全球化的价值,还有诸多待解的疑问。

内地和沿海,在空间差异上越来越模糊,在开放政策上越来越接近,真正发展还是需要靠内生动力。而这内生动力,就是江西斯人的改革创新。

斯人

2017年,《江西日报》一篇“以改革创新奠定兴赣之基”的文章,曾动情地写道:

翻开泛黄的历史,我们总是扼腕叹息,叹息自己醒得早却起得晚、跑得慢。真是“起的一刹那的迟疑,跑的一踉跄的落后”吗?绝不是!真正的原因是缺乏改革创新—没有机制改革作保障,就理顺不了关系、激发不了动力;没有科技创新为突破,就形成不了核心竞争力。在市场的大海里搏击,缺乏改革创新基本等于强风暴浪中横渡大洋的孤舟,一时风光只是侥幸而已,其失败从出发启航时就已注定。

这篇气势磅礴的社论,像钟声一样轰然有回声。

2016年6月,国务院批复设立江西赣江新区,成为中部地区第2个、全国第18个国家级新区。赣江新区成立以来,相继获得国家绿色金融改革创新试验区、国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示范基地、国家级人力资源服务产业园等“国字号”名片。

刚刚过去的4月13日,江西获批了内陆开放型经济试验区。

这一项新的定位,再次殷殷嘱托赣人,须以改革创新的勇气,突破体制机制藩篱,在世界的开放格局中站立一席。

而我认为,这是一项迟来的肯定,是对百年开放求索的追认,它也直接触动我写作这篇长文。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各种各类政策性试验区已经名目繁多,星罗棋布。其精神内涵其实大致雷同:都是划定一片区域,圈出一方土地,在里面检验试行不同的经济政策,获得比较优势,以期革故鼎新,创变出一个新的动力源泉。

沉寂的南北赣道,静默的江右商人,会重新振兴起来吗?或许本就不该这么问!历史从来不会存在所谓的复兴,只是在新的历史环境下握住风潮浪口。

而在新的区域竞争格局下,江西的竞争对手,或许早已不在周边四邻,而在不远的他国。

以开放寻求发展,须以开放的眼光看待竞争。所谓开放的江西,如果冀望于周边省份的梯度转移或辐射带动,更可能是一厢情愿。

进取一步是左右逢源,萎缩半分便左支右绌。赣道维新,所有的便利或不利,只能依靠人力的艰辛创变去克服、去增进。

无论是长三角、还是粤港澳,都已经在更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寻求资源配置,纵然有诸多逆全球化的因素干扰,但开放大势仍然浩浩汤汤。

所以,冠以开放之名的江西,只能立足于全球,找回江右商帮的魂魄,极目远眺,长足远行,开辟出一条新赣道。

毕竟,变乱之后,赣人的天时地利并未有多大的改观,所能凭倚的,仍然是人和、人和、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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