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營記錄者:老胡的第三十五個冬天

那時候的冬天遠沒有現在這樣溫暖,也沒有煤,他們燒柴火,每一個冬季都像是一場酷刑。因為寒冷,他們過早地認識到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可能還差很多。從海上刮過來的風總要比從內陸那邊刮過來的要刺骨的多,可是他們總得忍受著這樣的刺骨的海風,他們背後沒有大山。這樣的海風並沒有魚腥味,也許因為魚和海草的遮蔽,蝦和螃蟹的味道都被凍成了冰屑,又散落在並不遙遠的大海里。他們從來沒有聞到過大海的味道,夏天的風是從內陸刮過來的。

東營記錄者:老胡的第三十五個冬天

上天從來不會憐憫任何一塊土地。

他們種小麥,也種玉米,收成總還不錯,如果不交租稅的話。租稅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無論以什麼形式,都在肆無忌憚地搜刮這片土地。這個冬天,許多人家裡斷糧了。斷糧倒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他們總能在這片土地裡找到填飽肚子的東西。他們覺得,自己有時候比收糧的官員更可恨,因為官員只收糧食,而他們有時候甚至要吃土,搜刮這片土地僅剩的軀體。

老胡從民國活到現在,大概有七十多個年頭兒了,老頭兒活夠了,老頭兒還不想死。他說到這個冬天,比他這輩子遇到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難熬。他把生活稱作熬,熬過去,就過去了,熬不過去,就過不去了。過去和過不去對老胡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過去了接著熬,過不去,埋在土裡,把從這片土地上汲取的所有給養歸還這片土地。這個冬天,老胡對生活還沒有這樣深刻的認識,這時候,他才三十五歲,第三個孩子剛剛落地。

老胡一輩子生了八個孩子,五個姑娘,三個小子。老胡連扶著床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的時候,五個姑娘輪流伺候著老胡,就跟老胡當年伺候他那三個小子一樣。他的三個小子很早就跟老胡分了家,然後就跟老胡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四個人。但是老胡到現在津津樂道的還是他的三個小子,對他來說,姑娘伺候他是應該的,他把她們拉扯大,給她們找婆家。他伺候他的三個小子也是應該的,他伺候三個小子,三個小子給他老胡家傳宗接代。老胡迷信這種公平交換的規則,就像他從土地裡汲取生命的養分,最後還要把生命還給土地一樣。

這個冬天之前的夏天隊長給老胡報了三千斤的產量,這個產量讓他鉚足了勁幹了三年的存糧成了一場空。老胡沒有餘糧了,他原本以為有了這三千斤糧食死了就可以跟他爸說:“你窩囊了一輩子,可你兒子過了把地主的癮。”他爸死在他二十歲那年,那一年大豐收,交完租子他爸還剩下二百斤高粱,他爸一高興連著吃了八個窩頭,當天晚上就沒了。老胡有了糧也不敢多吃了,他怕自己死了三個孩子早晚得餓死。

三千斤糧都交了隊上,老胡他娘蹲門口哭了三宿,他媳婦抱著孩子吵著回孃家。老胡惱了,他本不是個好脾氣的男人,那年月好脾氣的男人活不下去,土地給了他們厚實的腳底板,也造就了他們火爆的脾氣。老胡把家裡能摔的東西摔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冬天就來了。

這個冬天來的很突然,好像夏天剛剛過去,哀嚎著的北風就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吹過來了。老胡的家在村子的最北面,再往北就是這個村子唯一的一片墳地。老胡的祖宗們全埋在那片墳地裡,老胡總覺得有這麼一幫祖宗給自己看著家,這個家怎麼也不會過不下去。這個冬天,老胡過不下去了。老胡原本以為秋天還能收一季玉米棒子,北風一吹,棒子全蔫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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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把家裡所有能吃的東西攏到一起,算了算,二十斤地瓜幹,十三斤棒子麵,十二斤半蘿蔔乾,還有三顆大白菜。大白菜已經不讓種了,上面管的嚴。原本老胡還養了一頭豬,隊裡搞大鍋飯那會兒收上去了,一村子人吃了三頓好肉。剩下的東西夠老胡一家人吃一個月。北國的冬天要持續三個月的時間,今年的冬天最少要五個月。

老胡找他爸理論,他爸死之前老說,你怎麼伺候地,地怎麼伺候你,地不會看著你餓死。現在,老胡要餓死了,老胡一家人都要餓死了。老胡已經很多年沒有去給他爸上墳了,隊裡說上墳是迷信活動。這回老胡不是去上墳的,他要去找他爸理論理論,告訴他爸,他伺候好了地,地快要把他一家子都餓死了。

老胡扒拉著墳地裡的荒草往他爸的墳前走,那些荒草已經長得跟老胡一般高了。老胡走了約摸二十步,忽然就怔住了。眼前的一切來的很突然,比這個冬天來得還要突然。在長滿了荒草的墳地裡,圍繞著老胡他爸的墳,長滿了掛著厚厚的穗子的高粱。

許多年以後這個村子還在傳說著老胡從墳地裡刨出了一家人的口糧地故事,有人說他挖了老地主祖宗的墳,裡面有一甕一甕的金子。有人說,他在墳地裡找到了黃鼠狼的老窩,拿幾百張黃鼠狼的皮子換了幾百斤的糧食。老胡知道,那是他爸沒的那年,他把他爸那年存下的三十斤高粱種子全撒在了他爸的墳前,那些高粱要了他爸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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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東營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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