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夢醒揚州一酒瓢

鄭板橋:夢醒揚州一酒瓢

作者:黛珂


1


清代的詩人詞人不少,前有顧貞觀、納蘭性德、朱彝尊、陳維崧組成的詞中“四大家”,後又有紀曉嵐、袁枚、曹雪芹、龔自珍等一批傑出的詩人。


就說思想家,也有顧炎武、王夫之這樣的代表,可謂是人才濟濟。而在整個大團體中,還有一夥“異類”。他們出身貧寒,舉止怪癖,所言所行皆與時世相背。雖然不為社會所取,但在書畫上的造詣可以說是登峰造極。於是,時人給他們安了一個特殊的稱謂:揚州八怪。


怪,《說文解字》稱:“怪者,異也。”揚州八怪,顧名思義自然是八個人(其實也可能是選取了八個代表),他們分別是:羅聘、李方膺、李鱓、金農、黃慎、鄭板橋、高翔和汪士慎。這“八怪”之中的代表,自然應屬鄭板橋了。


清代“竹枝”詩人董偉業在《揚州竹枝詞》中寫道:


夢醒揚州一酒瓢,月明何處玉人簫。

竹枝詞好憑誰賞?絕世風流鄭板橋。


他是板橋的忠粉,說其風流倒也不為過。而板橋的同門師弟顧於觀卻說:“百年若個是知音?日觀峰高渤海深。到處逢人推賤子,一生慚愧板橋心。”


聽過這兩則至高的評價,你也許不禁想問,鄭板橋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呢?其實,要想真正瞭解一個人,還得從一些生活小事來看。


鄭板橋:夢醒揚州一酒瓢


2


康熙三十二年農曆十月二十五日,鄭板橋出生於揚州興化。剛出生時,母親給他取了個不怎麼雅觀的乳名:麻丫頭。不知是鄭夫人是偏愛女孩兒還是怎的,反正用“丫頭”來給男孩命名,這種行為在農村也較為少見。


長大後,揚州著名詩人阮元說:“你這個名字實在是太俗氣了,我都不忍心聽。”但板橋的看法卻恰恰相反。他不僅喜歡這個乳名,還特地刻了一枚印章,書曰:麻丫頭針線。創作的明明是書畫作品,卻自嘲為針線,不過倒也有趣。從這時起,鄭板橋那與眾不同的性格,就已經顯露端倪了。


十歲時,父親鄭立庵給兒子取名燮。於是,鄭燮這個具有代表性的大名開始正式為人所知。不過,真正讓他流傳千古的,還是板橋的號。


“板橋”二字來自於劉禹錫的《楊柳枝》: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來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首詩似乎與板橋後來的人生頗為相襯。恰好,鄭燮的老家興化城外也有一座木橋,城內的河水繞過城牆向南流去。站在古樸的木橋上,望著不遠處的幾間茅屋、幾桿翠竹。於是,這個號板橋的怪才,從這裡踏上了藝術的行程。


鄭板橋:夢醒揚州一酒瓢

鄭板橋 《墨竹》


3


一個晴朗的午後,窗外的翠竹在微風的輕撫下,將身影左傾右斜地投射在窗戶紙上。就是這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自然現象,卻深深地吸引了板橋。他拿起筆來不由自主地開始臨摹,直到日落西山,竹影消失。從此,他就和“不可一日無此君”的王徽之一樣,深深地迷戀上了竹子。


從王徽之“不可一日無竹”到王維的“獨坐幽篁裡”,再到蘇東坡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當然,這當中最有影響的,還屬東坡的表哥文與可。東坡對這位表哥十分敬重。不僅在於他的人品學識,還在於他高超的畫技。文與可最擅畫竹,“成竹在胸”的典故便來源於他。動筆之前,心中有物,這也是後世學習者的一大法則。


不過,鄭板橋卻說:“成竹在胸,不若胸中無竹。”無招勝有招,這當然算是思想領域的一大突破。不過,此成就建立在技藝已臻化境的基礎上,並非人人可以做到。鄭板橋說這話時,已經四十來歲,想來那時的功力已相當高深。


除了畫竹,還愛畫蘭;除了繪畫,還通過各種方法練習書法。一開始也是博採眾長,先從柳公權等人開始,接著又學習董其昌書法,後來又回到陳子昂。待把隸、楷、行、草各種字體完全掌握後,便根據不同的繪畫進行搭配。所謂“搭配”,就是在畫竹和畫蘭中,將竹子的挺拔和蘭花的柔和融匯到字體中。時日一久,竟創造了板橋獨有的“六分半書”,於書法上又成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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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竹石圖》


4


雍正十年(1732),在南京秦淮河畔的貢院中,鄭板橋參加了鄉試考試。不久,成績公佈,中了舉人。中舉雖不是什麼大事,但卻激勵了他對進士考試的追求。


數年之後,到了乾隆元年(1736),鄭板橋終於進士出身,名列第二甲八十八名。這時,他又給自己刻了一枚章: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這與“麻丫頭針線”相比,彷彿都是自嘲。就連孟郊這樣出身貧寒的大學士,也禁不住感慨道:“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何況鄭板橋這個足足歷經三屆朝堂才實現夢想的怪人呢。


中了進士之後,鄭板橋因為沒有背景和不擅交際,一時並沒有被授予官職。於是回到興化老家繼續作畫。然而他不知道,此時的他,已經在揚州名氣大增,成了名副其實的“八怪”之首。


乾隆六年(1741),四十九歲的鄭板橋終於等到了做官的機會。在慎郡王允禧的推薦下,任命為一個小小的範縣知縣。這當然是朋友的力量。鄭板橋與允禧相識多年,曾多次得他幫助,而允禧,則是乾隆的叔叔。


板橋在範縣任上四年。乾隆十一年(1746),調署濰縣,這一去就是七年。剛到濰縣便碰上了嚴重的自然災害。疫災、旱災、澇災,連續爆發,導致顆粒無收,哀鴻遍野。


他在長詩《逃荒行》中記道:十日賣一兒,五日賣一婦。來日剩一身,茫茫即長路。長路迂以遠,關山雜豺虎。天荒虎不飢,肝人伺巖阻……


真的是慘不忍睹。面對此情此景,素來主張“當官要為民做主”的鄭板橋立即開展了救援行動。


第一,捐錢。

第二,立即開倉賑糧。

第三,控制市場,倡導富救貧、共患難。


第一和第三項自然沒什麼可說的,至於第二項措施,鄭板橋在未及申報的情況下便自作主張,已然違反了朝廷律法。後來,災害終於度過,鄭板橋卻因此被貶官。他在給同科進士包括的一副竹畫中題道: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這便是鄭板橋為官十多年生涯的的真實寫照,一字一句彰顯著為民請命的英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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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衙齋聽竹圖》


5


像鄭板橋這樣的剛直而古怪的人卻也不乏深摯的感情。他的第一個戀愛對象是繼母郝氏孃家姐姐的女兒,也就是鄭板橋的遠方表妹。


這個女孩兒名叫王一姐。和板橋最開始的“麻丫頭”頗為類似,想來她那時的年紀還比較小。因為生母去世早,繼母又對他視如己出、無微不至,板橋和繼母的感情十分親密,常常跟著她一起去孃家。一來二回,便與一姐相識,兩人萌發了青春期那最純真的情感。


後來,鄭板橋在《酷相思·本意》中寫道:


嘆人間咫尺千山路,不見也相思苦,便見也相思苦……


這一段青春萌動中確實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因素在阻擋,致使他們最終分離。多年後,當鄭板橋與一姐再次相逢,他又寫下一首《賀新郎》。其中有這麼兩句:


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或許,真正讓他放不下的並非青春懵懂的情愛,而是當年那段純真無瑕、兩小無猜的美好時光。終其一生,藏在心底最美的畫面,便是青春女伴那稚嫩的臉龐了。


二十三歲時,鄭板橋與徐氏成婚。婚後,兩人過著“荊妻拭硯磨新墨,弱女持箋索楷書”的和睦日子。隨後便一心撲在字畫和科舉上。


待到雍正十三年(1735)上京趕考,路上結識了一位年輕貌美佳麗——饒五娘。關於饒五孃的長相如何,史書並無詳細記載。鄭板橋說她喜歡穿紅裙子,擅作畫。初見時,他便寫下一首《西江月》:


微雨曉風初歇,紗窗旭日才溫。

繡緯香夢半朦騰,窗外鸚哥未醒。


蟹眼茶聲靜悄,蝦鬚簾影輕明。

梅花老去杏花勻,夜夜胭脂怯冷。


這首詞翻譯過來就是四個字:一見鍾情!而饒五娘也對鄭板橋的才華無比傾慕。兩人遂在饒母的見證中定下婚約。等到四十四歲板橋得中進士後,因為求官不得,便只好回家作畫。也就在第二年,他納了饒五娘為妾,給自己的中年生活平添了一份幸福。

鄭板橋:夢醒揚州一酒瓢

6


濰縣七年,鄭板橋終於辭官歸隱。滿城的百姓趕來送行,他騎在小毛驢上,喝完鄉親碗裡的酒,揮筆題道: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予告歸裡畫竹別濰縣紳士民》


回到興化後,板橋與昔日的好友一一長敘。當年的“揚州八怪”,如今只剩下七位。且這七個人亦是命途多舛。李方膺因言坐牢,汪士慎左眼失明,金農的腿患殘疾……


因為沒了俸祿,鄭板橋開始當起了職業畫家。他前無古人地在自家屋外立起木牌:


大幅六兩

中幅四兩

小幅二兩

條幅對聯一兩

扇子斗方五錢


以畫家的身份公開賣畫,這在當時的社會中顯得多麼另類?不過,買畫的人卻不惜重金,接踵而至,令人好生羨慕。


乾隆二十五年(1760),好友李鱓為板橋在揚州置下一個園子,中有翠竹千杆,故名“擁綠園”。夏日炎炎,板橋獨坐於室中,時而望著窗外幽竹,啜一口茶,飲半瓢酒,不由寫道:


茅屋一間,新篁數千,雪白紙窗,微侵綠色。此時獨坐其中,一盞雨前茶,一方端硯石,一張宣州紙,幾筆折枝花,朋友來至,風聲竹響,愈喧愈靜,家僮掃地,侍女焚香,往來竹陰中,清光映於畫上,絕可憐愛。何必十二金釵,梨園百輩,須置身於清風靜響中也。


不得不說,這樣的境界,是現代人一直在尋找卻很難過上的。鄭板橋晚年重歸於書畫世界,這既是歷後釋然,也是本色使然。


乾隆三十年十二月,被稱譽“詩、書、畫”三絕的一代怪才板橋先生,病逝於揚州擁綠園。他迎著一片嫩綠而來,又踏著一片青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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