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道別―紀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五十週年

相逢有緣,歲歲年年……

歲歲年年也未必圓滿……

——高興的事未必高興,蹉跎的經歷更加唏噓……

——那是因為曾經的年代,有悖常理!

讀讀五十年前的故事吧,也許會讓你思緒翩翩……

沉重的道別―紀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五十週年


1973年的冬天,久未下雪,連著幾場雨,到處都是溼漉漉的。 風也大,長結冰,特別冷。

12月份,有兩件事攪亂了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平靜的生活。先是江西省萍鄉礦務局安源煤礦來招工,走了一批人。接著又有兩所中專師範來招生……當錄取名單最後公佈,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裡共有8人入選。其中宜春師範3人,高安師範5人,我被錄取了高安師範。公榜後的時間很緊,只有四天就得前往學校報到。於是我和同隊女生趙抗美約好(她錄了宜春師範),結伴翌日一同前往各自的老連隊,去向戰友們道別。因為趙與我都曾來自八團三營,她在14連(學生連,也就是沒有老職工的純知青連),我在11連。兩連相距很近,只隔不到二里地。去我連,她連是必經之地。當時還叫上了農機一連的李玉龍,因為他每個週日必去學生連看望姐姐李玉嬌,實際也是打發週日的寂寞時間。(趙抗美與李玉龍李玉嬌都是中學的同班同學),而李家姐弟當時是三營唯一的一對姐弟知青。

早飯後我們上路。因前兩天下過雨,路上積水早結成厚厚的冰,車輪碾過,人踩在冰碴子上“嘎吱嘎吱”,聲音特別脆,也好聽。

沉重的道別―紀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五十週年

原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的團司令部大樓今天還在(知青章慶如攝於201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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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三個人心情都好。從團部到三營,約20裡地,走著,說著,笑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我與他們說好,中飯在學生連吃飯,下午再去11連,晚上就在蔡義龍寢室借宿。(蔡義龍、李玉龍、李玉嬌、趙抗美,他們本是南昌八中的同班同學,到兵團又分在同一個連隊,故而很親。我認識他們是因為當年我任三營文書,蔡當通訊員……後來因為蔡太過於散漫,常有人狀告到營部,故而在我調團文藝宣傳隊之後他也被退回到連隊)。

那天,我們到達學生連的時候,李玉嬌已用小煤油爐燒了四個小菜(都是素,沒有葷),後又添了上海知青老家帶來的玫瑰大頭菜,還有人從農工家裡弄來了鮮辣黴豆腐……那頓飯也真夠熱鬧的,四個人吃,圍一圈人看,嬉哩哈啦裡混雜著江西永修方言,南昌話,上海腔,說說笑笑,真感到有回孃家的溫暖……

約莫下午兩點多鐘,我到11連。到了就一頭扎進營、連部。(因為營、連兩機關同處一個院落,院裡住著很多當年共事的知青:有小學老師、赤腳醫生、會計、食堂炊事員、保管、小化肥場員工……)吃完晚飯的時候,趙抗美風風火火地跑來,說上海知青李愛芬託她帶話,“晚上務必請曹建國到學生連來一趟!”我問:“幹啥”?“你們的事我怎麼會曉得囉,看她那樣子,嘿嘿,蠻急咯”!趙抗美說時故意眨眨眼,還做出個鬼臉,眾目睽睽之下弄得我很是尷尬,竟大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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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斷黑早,6點不到,就漆黑一片。唯有鄉路亮亮的,那是冰雪反的光……我跟著趙抗美,頂著朔風,縮著腦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也許心情好,在夜裡,那腳踩冰碴子的聲音清脆又有節奏,顯得格外動聽……到14連的時候大概也不到8點鐘。學生宿舍卻大部分都滅了燈。因為冷,也沒有娛樂,知青們都習慣了和老鄉一樣早早上了床。上床,覺是睡不著的,只躺在床上談天說地嘎訕胡(瞎聊天):什麼《中百一店賣手帕的漂亮服務員》、《洋傘兵鉤皮鞋》、《長尾巴的小姑娘》、《梅花黨》、《知青在緬甸參軍打游擊》等等,……偶爾也有人偷偷的哼唱“再見吧媽媽,告別了親人,美麗的黃浦江畔,那是我可愛的母親我的家鄉”等流行於地下的知青之歌……連長指導員每晚都查夜,9點之後聽到還有說笑會大聲斥責……就這樣,趙抗美前走,我後跟。她七繞八拐直把我送到靠山坡的最後一排乾打壘房前,回頭說:“到了”。說著便在最東頭的門板上重重拍了兩下,又對著門縫叫了聲:“李愛芬,曹建國來囉!”也許我離得遠了兩步,沒聽見裡屋的應答聲。但只見,旋即房門打開,趙轉身離去。微弱的光影下探出半個身影,是李愛芬。她喊我進去。隨後順手帶上房門。因為風大,她又拿了把耘禾耙子抵住門板。我眯了一下眼,瞬間一掃,這是個一隔兩間的乾打壘平房,外間隱約鋪有四張床,沒有燈,特別靜,好像都空著。只有裡間透出一斜條昏黃而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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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愛芬引我走到裡屋最靠窗的一張床前,只見床頭有個大木箱,箱上放了一盞墨水瓶做的小油燈(知青的擺設都這樣),雖昏暗,但這是屋裡唯一的亮源,見著還是有點暖……她背對著牆,我面對著她,兩人都站著,中間隔著個大木箱,眼睛也都定定地看著那盞燈……她低著頭,好一會開口第一句:“這麼晚了叫你來,看,坐也沒地方坐,就站著說吧。” 說著,她悉悉索索,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銀色人造革的“馬桶包”。“叫你來,就是要把這個送給你!“這是什麼?”“筆記本,都是別人送給我的,有三十多本吶。”“這麼多,為啥要送給我?”“我用不著了......”

她告訴我,聽說師範來招生,她好早就報了名,一週前通知說錄取有她,她好高興,當即就給上海寫了信,於是便收到同學們送的這麼多的筆記本!可昨天中午連長又告訴她,最後她沒有被錄取……

“你說這是不是作弄人!“怎麼會這樣,要不我去幫你問問。”

“沒用的,連長對我很好,也很同情。他已在電話中詳細問過,團部說這是最後的決定。”

“今天下午我突然見到趙抗美,才知道你來了,恭喜你,因此第一個就想到要把這些轉送給你,畢竟我們講得來的,也曾經同住過一個院子,正好又是你也還用得著的......”

“那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打下來的嗎?”

“知道,連長問過了,說是因為父親的那點歷史問題。”

“你父親幹啥了?”

“當過國民黨的憲兵。其實也沒當,只是接受了三個月的訓練。訓練沒結束就解放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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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她咬了咬嘴唇繼續說:“其實我倒沒什麼,想穿了也就這麼回事,在兵團還能和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也蠻開心的。只是我阿姐更作孽,她一個人插隊在安徽,努力表現,都五年了,只回過一次上海。可就這樣,她兩次上調(招工)都沒有走成,全因為父親的這點歷史問題。她說如果明年還走不掉,乾脆就在當地嫁人算了,從此以後再也不回上海,永遠不認我的父親……”說這話時她一直低著頭,在努力剋制著,想盡量把話說得平平,可到最後,還是憋不住,一手捂鼻,滿噙淚水,語音也變了聲……

她說話時,屋裡特別靜。但當她啜泣出聲,整個寢室立時便有了回應。先是有兩聲壓抑的咳嗽,接著四處都傳來輕微的哭聲……

我環顧四周,天哪!這才注意到,昏暗的寢室,約20平米不到,每個牆角都塞有一張鋪,全屋共鋪六張床。每張床下均有四隻鞋,無論床頭,床尾,每床棉被上都壓兩條不同顏色的花棉襖……

——哦,頓時我明白了,怪不得外屋那麼黑暗清冷,原來是抱團取暖,女知青們合鋪共被全是為了抵禦那長夜裡的寒冷!……

本來我還想安慰她兩句,可怎麼開口?說什麼呢?

天哪——,還好沒說,原來兩個人說話,竟有10個人在聽!……此時,我只感到頭上冒汗,渾身刺癢,到處都火辣辣的……

突然,就在我倆說話的床前,(大木箱的那頭)有微微點蠕動,是人翻身,還夾著悉悉索索的抽噎聲……哇,天哪,真沒想到,我倆說話竟有人零距離偷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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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寢室裡死一樣的靜!只有朔風吹著呼哨,急速、猛烈、不停地拍打著塑料薄膜遮蓋的窗框,發出“噗噗噗”孤寂的巨響……後來,她把包遞給我,我接了背上肩,她在後往上託了託,我遲疑了一下,說:“走了”。她沒應聲。直送我到門口,這才說了句:“包不要還,也是送給你的”。而後誰也沒再吱聲,……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我剛走出兩步,牆角處“咔嚓”兩聲,我一抬頭,真受驚不小。

“誰?”“我。“哦,是你!”李玉龍正搓著手跺著腳在等“這麼冷你怎麼還在這兒?”“太晚了,我姐寢室人都要睡覺了,我想你也不會太久,乾脆就在這等等你。”“哦,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 倆人再也無話,都縮著頭,筒著袖,低頭走著。伴隨的只有腳下那有節奏的刺耳的“咔嚓咔嚓”的冰碴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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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八團三營的領導(後排自左至右):營長孫永鬥,副營長陳家煌、教導員宋金林,副營長漲海山、副教導員崔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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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1連,蔡義龍不在屋,裡面只坐著倆女生(是南昌八中女知青胡時錦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她們說,是蔡特地叫來等我的,並要我跟著去她們的寢室。接著,我倆又隨兩位女生七顛八轉到了連隊的最僻角的馬廄附近……推開門,渾黃的燈光,滿是霧氣。地上的爐火跳得耀眼,屋裡有好多煙。房間倒蠻大,但空曠,不像學生連那麼擠,那麼暗,那麼冷。這屋倒是暖暖的……寢室裡已坐著蔡義龍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見我進來,蔡義龍滿臉得意,“兄弟,來得正好,等下子請你大開洋葷!”說時,他用根樹枝在地爐上撥了兩下,爐內立時躥起尺把高的火苗。“怎麼樣,我兄弟發明的爐子節棍吧?” ……我仔細打量,這哪是什麼爐子,就地上挖了個大坑,坑沿放三塊土磚,土磚上擱一碩大的鋁盆,盆上又覆蓋著一個小搪瓷臉盆……爐火“呼呼”,盆內“突突”,蔡滿臉紅光,一頭汗珠……他說這爐並不用柴,主要燒油(是他從機耕隊偷來的廢柴油)。坑內泥土掏空,只倒只倒滿粗沙子,沙內灌進半桶廢柴油,剛燒時,只要在沙子上放幾根幹樹枝,一點火就旺,可以燒到天亮也不會熄……我試了一下,火小,樹枝一撥,果然烈焰騰飛……這讓我還真不能不佩服,這傢伙就是鬼精,老會弄出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半夜下連出通知,他會一直佯裝睡死,害得我頂替過好次;晚上外出偷紅薯,第二天有人來告狀,他會硬說與我在一起,並且鏗鏘有聲:“我昨晚一直都是和曹建國在一起的!”,而且還拉我當場證明……其實,他人挺聰明,也仗義,就是不把心用在“生產”與“革命”上,故而口碑不佳)……這也只有在那極端的年代才會誕生的創造和才藝!……

我問“鍋裡煮什麼?”,蔡詭笑不語。胡時錦說:“為迎接你來,他出去尋了一個下午,直到斷黑才打了這條狗。“哦,兄弟辛苦了“呃,你這就見外了。兄弟,你要曉得,我們這次分別,就不曉得猴年馬月能再見面咯! “對不起,你們先坐會,我要出去一下“出去幹啥?”“吔,這狗頭,狗肚,狗骨頭、狗皮要處理掉,“那我跟你一起去。“多謝多謝,人多顯眼,你也不是做這種事咯人。我乾淨利落,拿到外邊找個地方打個坑埋了就來,你們先坐一下,熟了先吃,不要等我。 說著,他提個化肥袋出去。胡時錦趕緊關門,隨手還特地提件棕蓑衣掛在門後,不僅僅是為檔風,更主要是遮蔽夜半透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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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肉還沒熟,五個人圍著火,乾等著。沒話找話,我問胡時錦“這次招生,你怎麼沒報名”,“哼,何必多此一舉,白費神。”她說得平平靜靜。“呃,應該報一下試試,說不定有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這輩子都是槍斃了的。”“那也不一定。”“哼不可能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悶。過後,我問另兩位上海知青:“你們也沒報名”?“報了,她,打下來了!”那上海知青本人沒作聲,是胡時錦替她回答的,“什麼原因”?“那還用問,跟我一樣的,家庭問題!” 胡時錦嘴巴嚕了嚕另一位上海女知青,“諾,她也有自知之明,沒去報名”。“沒報也好,也許以後會有更好的機會”。“嘻,你還好會安慰人。別說好聽的了,老實說,今天在這個房間裡,除了你與蔡義龍,剩下的都是牛鬼蛇神”!“吔,怎麼能這麼說。你別悲觀,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這是毛主席說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照樣有前途,以後肯定還是有希望的!”

“嗤,希望,你問問她”,胡時錦瞄了一眼一直低頭撥火的女知青,“她今年過年上海都回不去了,準備跟我一起就到農場蹲。”“為什麼” “剛接來信,她哥哥自殺,媽媽也死了”…,“那爸爸呢”?“勞教,還沒放出來呢”。

“連伊屋裡咯老虎灶都拆脫啦,易在(現在)回去勿要剛(講)乞晚(吃飯),恐怕連捏死(熱水)都乞(喝)不到囉!”此時,另一位上海女知青憋不住,終於插了嘴。

而此刻,那位報過名被涮下來的上海女知青突然起身,一躍趴到床上大哭起來。插話的上海女知青也丟下撥火的樹枝轉過身悄悄地抹淚。只有胡時錦不哭。她撿起地上的小棍輕輕撥火,懶懶地說:“我們三個已經跟連長說好了,過了年就一起去養豬,所以上個禮拜就搬來一起住”……說話時她很平靜,但眼裡全是散光,整個眼眶在火光中都亮螢螢……

——又是長久的靜默,屋內只有煙,只有跳躍的火星,只有爐上鋁盆裡發出越來越快的“突突突”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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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敲門。“誰?“我——” 哦,是蔡義龍回來了。 這傢伙,進來鐵鍬一丟,肩膀連連抖,雙手不停地搓,也不停地跺腳,口中唸唸有詞,“我戳,吃不消,吃不消,好冷,真咯好冷”!說著竟從懷裡掏出了一瓶酒。 “咦,蠻有本事嘛”,李玉龍喜出望外,立即起身接了。“兄弟,這麼晚你到哪裡弄來了酒”?“那莫談,我起碼敲了二十多分鐘咯門,小賣部咯周來發(也是1964年下放的上海老知青)那婊子崽,硬是不開門。我想,不開,老子就緊敲,非把你敲起來不可”!蔡義龍坐到火邊,一邊搓手一邊得意說。“結果這婊子崽冇辦法,只好罵罵咧咧來開門。” ……“管他娘咯這麼多,只要買到了酒,讓他去罵。不過我也不客氣,臨走時,對著他門上有幾高飈幾高,射了一泡脫大咯尿”!“嘻嘻嘻”,“嘿嘿嘿”……

——此時的蔡義龍,一臉的凱旋得意……

整個屋子裡,又有了生氣,一派暖暖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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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肉熟了,滿屋飄香。人圍一圈,酒都倒好。男人一人一個茶缸,缸內倒酒小半杯;女人三人共一碗,碗內也有酒一半。男人一人一大口,女人輪流舔一舔。吃肉,喝酒,喝酒,吃肉……三個女生一點不推諉,一輪一口,一輪一舔,全都乾脆豪爽……當中,不免有插科打諢的笑話,自然也伴有連連的咳嗽聲……

看得出,這些女生她們平時肯定從來不沾酒,今天是例外,不知是高興還是為了麻醉……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狗肉去了大半盆,人也都搖搖晃晃昏昏沉沉。其間蔡義龍站起來松過兩次皮帶,打個飽嗝,又嚼下兩塊狗肉。

直到酒光了,他才發話,“兄弟們,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天就到這裡吧。建國,龍龍,我們走。”腳剛邁到門口他又扶著門框轉回頭:“姐妹們,兄弟們走了,以後你們要好好保重哦!”他說,沒有人應。

接著他又說:“我寢室門後面還有一桶廢柴油,明日給你們提過來。不過你們省著點用,這個冬天應該是夠了。”說著一腳出門,又轉過身,“大家記得,只要有緣,我們就還會見面的!”說完這句話,我聽得真切,屋裡悉悉嗦嗦,又有了一片哭聲……

這一晚我也不知是幾點鐘睡的,也不知是幾點鐘醒來。起床,開門,屋外的陽光特刺眼……

我叫醒李玉龍,“該走了”!……我倆起身的時候,蔡義龍還在酣酣地大睡……

回到學生連已是午飯時刻。李玉嬌早已備好了飯菜。但誰都沒有胃口。一是昨天吃得太飽,二是心情不好。只草草扒拉兩下,等齊趙抗美就一起結伴上路返回團部。出學生連時路過食堂,遠見李愛芬靠著門框定定地看著我們,沒有招手,只朝微微地笑,我也點點頭,轉身抖抖肩上的揹包,但都沒說話,也隔得稍遠,就這麼走了……

返回團部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太陽。雖眼見著大大的光,但並不覺著暖。天還是寒,人也還是冷。我和李玉龍都悶,只有趙抗美興奮。

她搖晃著,甩著辮,彈跳著,邊走邊嗑著瓜子,還不停地哼歌……“喂,老曹,今天多了個這麼大個包,是昨晚李愛芬送的吧?”她說。李玉龍不響,只在一旁竊笑。我裝憨沒理她。她又問:“呃,能不能打開來,讓我們看一哈囉!”

我不吭聲,只顧走。她又說:“那麼小氣,看一下囉,又不會折什麼? 我突然停步,肩一甩,包落地,拉開“來,你看,你看,都是筆記本!” “筆記本?”兩個腦袋立刻湊到了一起......突然,“哎呀”,一聲大叫,趙抗美一抬頭,僵僵地立住,呆呆地看著我們。“幹啥喲,鬼打啦,嚇人一大跳!”李玉龍忿忿地說。 “我,我也得了兩本筆記本,放在學生連她們的寢室,忘記拿了。”“你該死!”李玉龍立馬回了一句。又說:“你早不說晚不說,等走了十來里路,都快到黃金山了你才說?這麼遠,要拿你自己返回去,沒人肯陪你轉去的!” 此時我也接了嘴(趁機報復)說:“你這個人吶,一日到夜冇魂冇魄,霍頭霍腦丟三落四的,要不是我們守到,你人都會走得沒有的!”

此時,趙抗美生了氣,她嘴一撅,瓜子一拋,頭一轉,屁股一扭,一跺腳轉身獨自向前走。

——就這樣,她走前,我倆走後,拉開距離五六米……

此後更無話,近十里山路都是沉默。只有腳下零亂、混雜、刺耳的冰碴子聲:“咔嚓”、“咔嚓”、”咔嚓”,延綿不斷,一直伴我們回到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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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八團十一連養豬的三位女知青(右為胡時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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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在學校讀書,不久同學傳信,說過年後,胡什錦她們三位女知青果真去養豬了,李愛芬卻沒有消息……

豈料白駒過隙,就這樣一晃就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當年蔡義龍說的 “兄弟,你要曉得,我們這次分別,就不曉得猴年馬月能再見面咯”竟會一言成讖!再後來又得知,1978年知青大回城,兩位上海女知青得以同時離開農場,病退回到了家鄉。

可胡什錦卻沒有這個福分……她在我們離開兵團的第三年,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突然夜半暴病,結果她就永遠留在了兵團的那個虎頭嶺上!……

再不久又傳,李愛芬草草嫁了人……

李玉嬌李玉龍姐弟離開農場也一直渺無信息,就是到另一所師範讀書的趙抗美、蔡義龍也幾十年再沒有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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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的日子裡,我讀書、工作、工作,讀書,升職、調動、買房、喬遷……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的相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的道別,記憶中留下的感覺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然而,唯有生產建設兵團當年的那個夜晚,知青時的那個故事卻一直在心裡沉澱……

本來推薦上學,天大的好事,同學歡送喝酒把盞也該是歡歡喜喜的,可沒想到當時的場景竟會是那樣的淒涼沉悶!

現在,半個世紀都過去了,而當年的那事,那情,那景,那言語,我還歷歷在目,耿耿於懷的是當時的那份心情,直到今天我講都講不清……

…… ……

曹建國2015.9寫於上海 (中秋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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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後附記:

此文最初於2015年9月寫成,起先只在微群同學間轉發,從未正式發表。豈料一年後,2016年9月19日作者竟收到一封來自新西蘭的帖,這便成了公開發表的佐證……此後文章便先發表於網絡微信平臺《互動吧》,後《互動吧》禁止文章,後應邀再發《新三屆》,為防丟失,再後便做了這個《美篇》,若計,觀眾早過了三萬……

附:新西蘭的來帖

@老曹:天哪,過去我曾不止一次讀過你的《沉重的道別》,(有兩回實在都讀不下去,難過,掉淚)。可今天突然想起,又讀此文,天哪,我居然就是那個黑夜裡的見證人!那天一早,我獨行去送別李愛芬,預先準備了一個在團部(牛頭山)能夠買到的最好的筆記本(或是影集?記不清了),背了個洗得發白的正宗的軍用書包(是姐姐寄來的),自覺十分得體的來到了三營學生連。可一見愛芬她就淚如泉湧,一把把我拉到屋後山坡上,說了三個字:“我刷啦”!我不明白,“你刷了什麼?”“是被上面打下來了,走不了了!我原以為這次讀書走這麼多人報名就行,沒想到還有嚴苛的政審!你說,還讓不讓人活噢?”……我們就這麼默默地在泥巴乾草地上坐到中午,又餓又寒但又都無心吃飯。後是我的小學同學蔡文軍跑來拉我們去了食堂,愛芬好像沒吃。吃完飯我本打算下午回九連的,但又想陪陪她,於是就同意留下吃晚飯。晚飯時,堅強的愛芬像變戲法一樣竟給我們煮了蘿蔔絲小鯽魚白米飯。那頓悲喜交加的晚餐我至今還歷歷在目,深深的記得……晚飯後,趙抗美幾次三番進屋傳話,當時曹建國的大名都聽到耳朵起繭。那個馬桶包裡的本本簿簿都是我倆一個下午在寢室裡細細欣賞,談論過的。我說我的那本放回書包帶回去吧。她說還是送給曹建國吧。我說:“不喜歡把自己心愛的東西送陌生人”。她說:“這個男生是值得送的” ……我便依她了。但又想把扉頁的題詞撕下來,可她說:“你的字是這袋東西里寫得最漂亮的,留著吧” ……曹先生你那些本子還有蹤跡嗎?可有我當年的墨寶和手撕的痕跡呀!我們就這麼斯磨到傍晚,她說:“你別回去了,今晚就住這兒吧。有人探親回上海了,我們把床弄弄清爽,你舒舒服服困一覺,明早我送你”。

……插說打住。那夜,趙抗美傳話,人們出出進進的,我蜷縮在黑暗中那漿洗過的棉被裡,使勁睜開眼睛,想看看進來的這個人,但燈太暗,又背光,看不清。後來真聽到一個人哭泣聲越來越大,我也就憐人悲己想到了自己,情不自禁淚流不止。又怕搞髒別人的臥具,就兩手不停地拉袖管揩淚……那一晚,房間裡真的好多人在哭……曹先生,想不到四十多年後我們會在微群裡相遇,相遇竟是那麼銘心的事!……想到這些,我今天的午睡全都被攪了哦,心裡又是難平靜!……(康臨華,2016年9月19 日於新西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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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作者曹建國的回帖:

@康臨華:噢,世界真小,事情真巧!《逸事》的故事你是見證,寒夜的隱秘你在偷聽!多少年了,提起此事心裡總還酸酸的……

唉,不說了,都是命!老實說,初寫此文,只是在微群裡與戰友們聊聊回憶,真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轉發與評論。張猛教授還轉來一帖,說他的一北大教授同事,因中午看此文:“竟差點誤了上課,這是從教30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事”,這對我也是個鼓勵與欣慰……只可惜那麼多的朋友聯繫自身經歷留下了那麼多的真情的感言卻被我(誤操作)弄丟了。今天又收到你的一篇,於是重發此文,且把你的話綴在後面,算是拙文的補充,也算是對那年代的佐證!哦,關於李愛芬送的那包筆記本,我確實用了十四五年,只記得有一本緞子封面的,特精緻,也許就是你的吧。只可惜,在我人生的最低谷(1998企業轉制時)一把火全燒了,那可是整整三十年的日記呀!今天想來真後悔。你的那本也一道涅磐了,真的對不起!……

現唯將你的文字一道保存,也算作點補償吧,真誠謝謝你!

(老曹,2016年9月19日中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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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四日,原南昌八中的近600名知青舉行“上山下鄉50週年”大聚會,聚會前夜,在南昌濱江賓館裡分別幾十年的老戰友終於見了面。

(左起:李玉龍、蔡義龍、曹建國)

又記: 2019年新年前夕,有同學告“你知道嗎,李玉龍的姐姐李玉嬌沒了,終年只有67歲!”……唉,又是唏噓……至此時日,上文所提到過的有名姓的連我自己一共是七人,早走了一個胡時錦,現又走了一個李玉嬌,現還健在的有五人,我真願大家保重珍惜!……

人啊,就像一盞燃油的燈,油盡燈滅,而後就無形無跡……平民,更猶如大千世界的螻蟻,生與息,一切都是靜悄悄的……為此,我特意在文後添上這樣一段話,只是想給故去的同學留點痕跡,給後人留個故事,給時代摁下一個印記……以此算作悼念吧,也是我對曾經的知青人的一點心意。——讓大家瞭解那個時代,還知道曾有過胡時錦李玉嬌這麼個人……

沉重的道別,道別了好多年,可依然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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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來自作者曹建國

責編:卞振勇

特別聲明:本文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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