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下)

人的苍白无力

在上一个要点中,笔者以强人为例,描述了莎翁戏剧与《权游》的共有因素。强人的悲剧,其过程大致由顺境,至逆境,再到万劫不复。

但还有一类人,他们被剥夺了强人身份,被抛在命运残酷的格斗场中。他们的坚韧和能力不容置疑,但他们的反抗,在命运的鞭打下显得如此无力,在命运的激流中显得格外惨淡。作品中,迎接他们的永远是逆境,一个接一个的厄运,他们的嘶吼与挥剑虽然在弹指片刻间爆发出壮烈的光华,但终究失去一切,突显出人的努力,在悲剧主题下的苍白感。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下)

安东尼•霍普金斯版《李尔王》

刚开场时,李尔还是权力的核心。他散发着如同狮子般的威严,高傲而老迈,自负且昏聩。失去了慧眼识人能力的老国王,将王国一分为二,邪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从中谋利,不愿阿谀奉承、吹牛拍马的小女儿却被赶走了。

失去了权力的李尔,至此全速开往人生的下坡路。先是被二女嫌恶,身边的护卫队尽数削减,进而受到驱逐,在暴雨的荒原上激愤徘徊;小女儿领兵前来,曾一度给他以希冀,但人生不会再给李尔第二次辉煌:小女兵败被杀,李尔怀抱其尸体,在击垮一切的悲愤和绝望中死去。

悲剧《李尔王》中,李尔的大部分时间处于被动地位。他的反抗,主要体现在激烈高亢的戏剧台词中,而非实际行动;他的苍白,则体现于原有的尊贵地位被剥夺后,威严扫地,连人的基本尊严都谈不上。哪怕良心复苏,人性回归,追悔莫及,也是于事无补。

之前,李尔是位失智的君王,善恶不辨,黑白不分。直到旷野的疾风骤雨,将性灵重新浇灌进他的头颅,让他重拾了智慧,终于懂得普通人的情感,怜惜他们的痛苦,心痛他们的衣不遮体,悲悯他们在无情苍天下遭受的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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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麦克莱恩版《李尔王》

李尔之所以领会贯通、悲天悯人,是因为他终于成了弱者中最弱的一员。失势的君王,像狗一样被逐来赶去,任何品德无法改变这一点,任何努力无法挽回这一点;因此李尔的角色才是丰满的,他在苦苦相逼的风霜刀剑中,凄厉呼喊的孤独背影才是苍白的。

与李尔的叛逆精神和精彩绝伦的戏剧台词相比,雪诺那些无效的努力,贯穿在《权游》中故事的方方面面。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通过一个又一个实际行动,走入苍白的绝境。

如果说,龙母丹妮是被命运最后的1%撂倒的,那么雪诺肯定被命运用100%的蛮劲折腾。笔者每在剧中看到雪诺,脑海里浮现最多的问题是:他怎么这么倒霉?仿佛宇宙是个浑身横肉的胖子,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肩上。

雪诺有三个主要身份:私生子、守夜人、继承者。这三个身份几乎都是甩给他的,他难有选择的空间。因为遭人白眼的私生子身份,他无法继承史塔克任何头衔或财产,只能去守夜,实际上就是戍边。《权游》为戍边故事的线条赋予了极大的魔幻色彩,与异鬼线的碰撞也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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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诺的守夜人形象

在雪诺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生大事件中,笔者首先想谈的,就是死而复生。这个故事的悲怆之处在于,北境第一流剑士,最无畏的勇者,既无法抵挡妄加的横死,也无法左右怪异的重生。是生是死,由他展现,却与他无关。自然法则在此面目狰狞、颠倒黑白,由完全未知的力量,因为完全未知的原因,肆意妄为。他对重生并无狂热,只是拿此毫无办法罢了

雪诺经历了数场大战,但战争的结果或不如人意,或虽然胜利,但与他个人努力无关。艰难屯之役与私生子之战,一场苦战恶鬼,一场厮杀暴徒,是两场典型的极为苦涩的战役。

前者,是夜王炫耀实力的首役,人类力战不支,仓皇逃窜;夜王轻抬双手,已经死去的人立马睁开那再也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化为行尸,机械般地追逐曾经的同类。雪诺一行在极大的惊惶与绝望中登上小船,眼睁睁看着夜王大军侵吞人类的地盘,壮大自己的力量。这一役突显出,在颠倒失序的自然法则面前,人所有的反击都如蚍蜉撼树,死亡本身失去了尊严,变得如同玩笑一般;死亡仅仅剥夺了心智,却无法带走应有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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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王在艰难屯最广为人知的动作

艰难屯之役的黑暗法则使雪诺的拼杀显得如此黯淡,而私生子之战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指头”培提尔•贝里席做了笔不错的政治买卖。如果不是谷地骑兵及时支援,雪诺的人皮,怕是也要挂在波顿家门前了。

全剧让笔者最为激赏的一幕,便是波顿骑兵嚣张冲来时,雪诺拔出长剑,以极为壮烈的姿态,准备迎战数量庞大的敌军。虽千万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那一瞬间,这个人物悲壮而无回天之力的形象,就此深深铭刻于观众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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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生子之战中最壮烈的一幕

写作本文最艰难之处,在于因第八季剧情的不合理以及诸多线条的崩溃,导致雪诺这一最关键的人物,收尾时出现了形象混乱;以至总结此人时,再三思索许久才下笔。从故事脉络来看,雪诺在最后关头需要应对两件事,一是他坦格利安家族的继承者身份,二是夜王。这两件事,都把他引向另外一位主角:“龙母”丹妮。也就是说,最后几集的故事,应该紧密围绕这两个人展开,他们的人物关系将引导故事的终局。

可惜的是,夜王的故事线结束得过于意外,艾丽娅如同降神一般,草草杀死了这条全剧最为神秘、最有魅力、最具力量的故事线。这一刀下去,也把《权力的游戏》割裂在殿堂级作品的神庙外,它变成了一部“还不错”的作品。

从之前的安排来看,雪诺不太适合当一位乱世中的领袖,但他的血统一经发现,就免不了“黄袍加身”。他的亲人和盟友希望他坐上铁王座,许多观众也相信他就是真命天子。私生子惨遭白眼的生活,他觉得难以忍受,王位继承人的光荣身份,他亦觉得不堪重任,他被大起大落的身份选择夹在中间,非一己之力可以改变格局。

最后他莫名其妙地杀了丹妮,只剩下错愕的观众,感到“深深的无力”了。

悲剧作品中的神怪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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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冰龙的异鬼,爬墙至少再爬5季

创作时,常需要借助伟大的天外之力,来达成现实主义难以攀登的目标。莎翁作品中,不乏怪力乱神的存在,例如《理查三世》中的女先知,安茹的玛格丽特,《裘力斯•凯撒》中预测了不祥的预言家,《哈姆雷特》里的冤魂,《麦克白》的三女巫,等等。在莎士比亚戏剧中,魔幻线条多是支线,神鬼出场时间短暂,目的在于敲响警钟,预示前方路途上埋伏的凶险。

《权力的游戏》中,背景上的诸神角力分外重要,魔幻成为第二主线,从另一个层面、另一个格局,来诉说凡人的命途与其命中隐形的力量和约束。

在凡人的头顶上,诸神也分出了阵营。其中,格外对立的是光之王与寒神,人与鬼的搏杀,可以说是二位的“代理人战争”。这两位神祇冥冥之中决定着世间的洪流走向。

此外,铁群岛信奉的是淹神,维斯特洛大陆之外的布拉佛斯,还存有千面之神的信仰。剧终时得胜的神明却是北境的旧神,这种宗教古老而怪异,面目模糊,纲要不清,也许维斯特洛要走历史的回头路了。

在作品中运用超自然因素的优势在于,超自然能拓展作品的宏观格局,将原本隐晦的命运线条明朗化、戏剧化,让读者/观众欣赏作品时,拥有全知视角。正是天上地下两条线,生死自有定论,磅礴慷慨,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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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耿一出,谁与争锋

然而,将艺术作品间做一个对比,会发现对于神怪元素的调度,需要掌握一个火候。第一种方法,干脆将神怪正统化,使其成为主线,神鬼满篇,见怪不怪。《聊斋志异》的多个小篇幅,就是这样的故事。

第二种办法,严格控制超自然因素的出场,决不深入展开,只做基础介绍。莎士比亚的多篇戏剧,与《红楼梦》中的超自然,基本上采取了这种风格。面对这类作品,读者明白所有的怪力乱神,都是开篇背景,或承上启下。鲜少有人提问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否以粒子形态存在,每次转世要消耗多少能量,是否以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为理论依托。

第三种办法甚为巧妙,即为超自然因素披上隐身衣。这种方法运用维度广泛,在现实主义作品中也能灵活操作:那些超越现实的、超越理智的因素已经闪现,但读者不易察觉。如《安娜•卡列尼娜》这样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安娜的梦境、伏伦斯基的梦境,都是超现实的,反理智的。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下)

2012年版《安娜•卡列尼娜》

当代影视作品,更需要处理魔幻因素与作品篇幅之间的冲突。一方面,巨龙狂舞,妖魔鬼怪,说得直白些,让影视作品更“好看”,为特效炫技提供了华丽的舞台。另一方面,作品将始终存在主线与支线的生存空间之争

如果处理手段欠佳,就会出现《权游》中神明线做足了噱头之后的

溃退式收场。观众对于光之王与寒神的胃口,丝毫不亚于权力斗争的主线,并几乎盖过了其它支线。最后神明线的结局令人惊愕:三眼寒鸦得意洋洋地登上王位,寒神、淹神、千面之神,一句交待皆无,就此消失了。观众傻眼后,仔细捋一捋线条,发现光之王即便大展神威,又是点火,又是复生,努力了8季,在维斯特洛好像也没捞着什么油水,就匆匆离开了。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下)

三眼寒鸦:哈哈哈

这就是超自然因素运用上教科书式的失败线条多、故事丰富、牵连人物众多、前期叙事野心勃勃铺张太广、后期叙事篇幅不足惊慌失措、万般头绪取舍不定、线条重要程度判断失误、断骨式压缩、楼塌式收尾

铁王座上的莎士比亚——《权力的游戏》中的莎翁悲剧元素(下)

《权游》收尾处的人与龙

在以上文章中,笔者尝试为读者搭建了悲剧经典与新潮美剧间的奇妙关联,只要是悲剧,在构建悲剧的手法上,定有相似之处。有时,悲剧推出接二连三错误的君王,为乱世埋下伏笔;而动荡岁月中挣扎的人物,有些不能战胜历史,有些注定败给未来,有些因命运而败,有些面对自然法则掀起的黑暗的暴风雨,努力注定无用,只能望天感叹……

他们的悲剧,有些是英雄的悲剧,有些是我们的悲剧。人偏爱悲剧,因为在悲剧里获得了启示,那是遥远上苍的余音。人人心中都有一片废墟,人将永远爱悲剧,悲剧暗示人类的自毁倾向,悲剧鸣奏的挽歌,契合我们审美中悲凉的那一面。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衣衫褴褛的过客、遍体鳞伤的孤魂、神智失常的疯子,他们挣扎、蹒跚来到舞台中央,嗓音嘶哑,仰望大呼:“苍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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