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憶:最好的禮物

從前憶:最好的禮物

從前憶-山村


誰的病到了眼睛裡,他人世間的日子就不長了。這時候,那些死去多年的老輩人紛紛回到村子裡,一聲一聲呼喊著,要接他的兒孫回去……在夢裡,他們說一些村子裡的稀奇事,兒孫經歷的每一件事,他們都一清二楚。

人死後,他們其實還活在村子裡。這些死去的人無所事事。每天晚上,等村子睡著了,他們陸續回到村子裡,幫兒女們撿回遺忘在稻田裡的鋤頭,把階沿斜著的柴禾擺好,瞅瞅門窗是否關壓實了。那些狗兒們啊看見了,認得是老主人,親切地嗚咽兩聲,搖幾下尾巴,並不大聲叫喚。

暮春傍晚的陽光暖暖地斜照在高大的核桃樹上,樹縫漏下無數金光閃閃的十字。樹蔭下,祖奶奶懶懶躺在竹椅裡,嘴裡絮絮叨叨,說些村子裡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我十歲,三個月後,祖奶奶永遠閉上眼睛,離開了李家灣,趕去和李家灣的先祖們在堰塘灣裡的石磨前聚會了。

祖奶奶是否也會每晚回到村子裡來呢?我沒有夢見過。

從前憶:最好的禮物

從前憶-山村

青草叢生的青石板路從核桃樹的陰影裡延伸,一直到斑駁蒼老的大院巷子口。這是入村的路,也是出村的路。祖奶奶坐在藤椅裡,喘息著,閉著眼,並不看人。她身邊圍著一群懵懂無知的小孩。

碧綠的櫻桃葉在微風裡嘩嘩響,是有人在說悄悄話。陽光漏在斑駁的土牆上,閃亮光鮮,那些殘破的紅色標語、缺角少幅的宣傳畫在陽光裡活泛起來。

這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川東北鄉村,現代氣息還遠未氾濫成災,日子緩慢悠遠。偶爾,一隻狗叫會劃破村莊的寧靜,驚擾得晴空也亂成了幾綹。這時候,中間院子的大黑狗聞聲從陽光裡欠身,威嚴地四處張望。

大黑狗儼然是村裡群狗的老大,李家灣安寧的守護者。大黑狗並不急於出聲,望一眼湛藍的天空,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灰塵,看一眼圍著藤椅的孩子們,邁著悠閒的步子,慢騰騰走到院門口,對著空蕩蕩的院子張望一眼,又轉過身,慢騰騰往前走。黑狗路過之處,雞們紛紛撲騰著退讓,黑狗並不理睬它們的驚慌,走到樹蔭下,懶洋洋睡下去。

沒有黑狗的應和,那一聲突兀的狗叫得不到呼應,也就自覺理虧,不再亂叫。於是村莊重回安靜。

祖奶奶很老了,到底有多少歲,孩子們並不清楚。她牙齒已經掉光,每頓飯只能喝稀粥。祖奶奶是李家灣唯一不用出工幹活的老人。她老得被時間遺忘了,連最苛刻的光爺爺,也不會所她偷懶,口糧和壯勞力一樣多。祖奶奶身邊放著一根黝黑的銅煙桿,時不時地,她會抽幾口葉子菸。聽說,這是她年輕時抽鴉片留下的病根。

我怎麼看,也看不出穿著黑色長袍的祖奶奶年輕時大戶人家小姐的影子。我也不太在乎,我只是喜歡她嘴裡顛三倒四的神奇故事。令人驚悚的鬼怪傳說,不留情面的紅軍首長,小姐和書生的悲歡愛憎……小夥伴們聽得煩了,早已跑遠。唯有我,呆呆地坐在祖奶奶身邊,聽她說那些虛幻的故事,還有一陣陣渺微的泥土的芬香。

祖奶奶經常說到半途就岔了話題,我聽得也隨意。這時候,在她的講述裡,我會看著眼前的東西發呆:石板前一隻在微風裡搖曳的狗尾巴草,樹縫裡漏下的金光閃閃十字光暈,目光所及,水田埂上一株孤零零的小樹,一直綿延到竹林裡的幽深小路,高渺的藍天……

陽光煦暖,微風盪漾,村莊安然。

祖奶奶還在喃喃自語——多年以後,我恍然大悟:這是她留給我,留給李家灣,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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