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 所有的冒險和創新都有代價 ]

——《龍泉鳳舞》觀感

三度斬獲託尼獎的百老匯資深導演 Jack O'Brien,曾在一次採訪中說過,“在百老匯的世界裡,所有聲稱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人其實都是在撒謊。若一定要說成就一個藝術作品的秘訣是什麼,那就是敢於去冒險。”

說起藝術形式上的冒險,我們不得不提起近日紐約藝術新地標 The Shed 藝術中心開幕季的委約作品《龍泉鳳舞》。你一定很難相信,一個作品要如何能同時將這麼多耀眼的元素都囊括進來——舞臺製作是沉浸式,編舞主打功夫元素,並且還是個音樂劇。與此同時,還要用一個高科技多媒體舞臺講述一個法拉盛的移民故事?這麼多新奇重磅的詞彙湊在一起,不難引起一個藝術愛好者旺盛的好奇心,忍不住想要一睹為快。

《龍泉鳳舞》的演出場地 The McCourt 劇場,是The Shed的最核心劇場空間。該空間可以容納將近1200名觀眾坐席,這個坐席規模是小型百老匯劇場的兩倍以上。

沒有所謂傳統的幕布相間隔,順著劇場一邊的走道在幽暗的深藍色燈光中緩緩入場,我們彷彿直接進入了一個大型沉浸式展覽空間。核心場景設計是一排在燈光中游動的帶狀光幕,低垂至與觀眾視線水平的位置,混合著空氣中瀰漫的藍色煙霧,用極度抽象而又簡潔的方式實現了“宛若置身龍腹”的奇妙體驗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龍泉鳳舞》所講述的故事發生今天和18年後的法拉盛。紐約皇后區法拉盛的一座龍祠(House of Dragon)內有一灣“龍泉”(Dragon Spring),裡面流淌著長生不老的靈藥。功夫大師孤峰和他的一眾弟子們世代守護著龍泉。孤峰的女兒小蓮一心想反抗父親的嚴格管教,和風度翩翩的道格·平司私會逃走,絲毫沒有看出道格追求她的真實意圖。在小蓮為道格生下龍鳳胎“小龍”和“小鳳”之後, 這對兄妹出生便失散,最後終於團聚,齊心協力面對龍祠的背叛者,喚醒了龍泉的力量“龍鳳之力”。

去看《龍泉鳳舞》之前,在所有前期宣傳的鋪墊下,我對這部作品的期待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一,前期葉錦添作為美術指導設計的“宛若置身龍腹之中”的沉浸式舞臺到底會如何呈現?二,如何運用一個高科技舞臺講述一個移民文化中關於人和家庭的故事?三,功夫這一東方元素的編舞和西方傳統音樂劇的結合會發生怎樣有趣的化學反應?

6月27日,《龍泉鳳舞》在 The Shed 盛大開幕,看完首場演出之後我心情十分複雜。整個舞臺和燈光設計亮點頗多,在紐約能夠經歷可以身臨其境的武俠世界實在是非常難得的體驗。但儘管該作品擁有強大的製作班底並敢於做出這樣高風險的創意嘗試,作為一個觀眾還是不得不對作品的敘事呈現持保留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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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 移民故事? -

首先,故事的移民背景雜糅失真,缺乏信服感。由於舞臺設計主要走的是抽象風格,舞臺上並沒有出現具象的法拉盛地標(如的新世界商場、奶茶店和駕校招牌) 並無可厚非。但故事中關於“龍泉”的部分實在像極了武俠劇中的深山道人修煉的場所,這樣的武俠背景與法拉盛嘈雜的街市,實在很難通過觀眾的“想象力”來進行牽強的融合。如果一定需要場景設定,也應該對故事的設定有一個基本的交代——為什麼這樣一位武功高手會出現在法拉盛?他守護的那灣長生不老的龍泉又和法拉盛的移民歷史有怎樣的淵源?賦予武俠故事新的背景本身是有趣的嘗試,但呈現出的效果不應該是礦泉水瓶硬擰上了紅酒的橡木塞。

再則,一個所謂的基於法拉盛的移民故事,除了故事“應該是”發生在法拉盛之外,這個故事裡還有什麼地方真正的觸碰到了移民本身的經歷?有沒有文化融合中帶來的碰觸和尷尬?有沒有對故土和新國度中產生的撕扯和困惑?有沒有因為身份的尷尬平添的些許掙扎?並沒有。每個移民家庭確實經歷的故事都不盡相同,很難用集體記憶一概而論。但這個故事本身沒有細膩地觸碰到人類經歷觸發的情感體驗本身,因而恐怕也很難觸動觀眾內心的情緒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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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劇中的龍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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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 Flushing 街區

- 武俠元素? -

設計團隊精心烘托出的武俠仙境著實幾次讓人眼前一亮。真實的水和火的出現在舞臺上效果出眾

,讓觀眾們一會兒置身逍遙子的不老長生谷,一會兒彷彿目睹了某神秘幫派儀式。同時散落整個劇場空間的燈光仿若五彩琉璃一般美若幻境。對 The McCourt 劇場的空中繩索的巧妙運用也將故事中的幾個節點推向高潮。

在這樣的豪華舞美班底加持下,本應該是解決了武俠故事的舞臺呈現中最難的部分。然而非常可惜,由於敘事的拖沓和信息的錯位,在舞臺燦若星河的時候觀眾卻對情節本身雲裡霧裡。觀眾的情緒沒有最基本的故事推進作為支撐,絢爛的舞臺只能是遺憾的空有其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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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ara Krulwich/The New York Times

所謂的武俠世界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是一群經過嚴格武術訓練的演員在精美的舞臺上用矯健的身姿舞拳弄棍嗎? 真的很可惜,這樣一部有金庸老先生的孫女加盟的世界級鉅作,卻並沒有抓住武俠文化中真正的血肉與江湖。我們所熱愛的武俠世界中豐富盛大的想象力,俠之大者的狹義情懷,複雜多面的人物形象,險惡江湖裡的俠骨柔情,在這部作品裡都沒有半點影子。尤其難以忍受的是故事中正邪兩立、沒有任何層次感的人物刻畫,進一步架空了人物說話做事的動機。種種,實在是這樣的團隊不應該出現的問題。

並非說所有的武俠故事都一定要向文學作品中塑造出的江湖看齊,但不能對武俠文化進行 重新構想之後又不把構建出的新世界的信息補充完整,而只是突兀的留下一個抽離的設定。劇中原本想要突顯未來感的服裝造型設計對於劇情架空這一點來說更無疑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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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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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這就好比主創團隊想要引領著觀眾向未知的領域邁出一步,卻又沒有準備好落腳之地——觀眾們只得無奈在武俠和魔幻之間一腳踩空

- 正劇喜劇? -

自從Preview開始就有不少觀眾開始說,該劇目是一個四不像。我們觀劇群裡也有朋友精闢地總結說:“它應該是舞者、武術愛好者眼裡的音樂劇,音樂劇人、武術愛好者眼裡的舞劇,舞者、音樂劇人眼裡的武打劇。” 笑倒了不少群友。

的確,生活在紐約較為熟悉百老匯音樂劇的我們,可能尤其難以接受其自稱“音樂劇”的這個屬性。自20世紀初,歌舞大王齊格飛將法國的歌廳秀引入美國,音樂劇便開始如遇春雨一般在紐約百老匯肆意地生長和發展壯大。70年代,師從漢默斯坦二世(Hammerstein II) 的史蒂芬·桑德海姆 (Stephen Sondheim) 青出於藍地創作了音樂劇《夥伴們》(Company)開始,音樂劇裡的歌曲必須要有推動情節發展的作用,就幾乎成為了約定俗成的定律。與Ben Brantley同為紐約時報的首席戲劇評論員的Jesse Green也在這次對《龍泉鳳舞》的評論中指出, 這部劇中的大部分歌曲要麼脫離了故事背景,要麼只能算作環境音樂,沒有哪一首歌真的推動了情節發展 (“None of it furthers the p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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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老匯劇目 《夥伴們》Company 原版卡斯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圖片來源:masterworksbroadway

Stephen Sondheim (左) 在現場指導

在我個人看來,該劇確實存在類型模糊的問題,但算不上“音樂劇”本身並不是個很大的問題。

何況音樂劇本就是一個西方話語權的藝術概念,來自其他文化背景的藝術家如果對原裝概念進行顛覆本也無可厚非。

真正讓我覺得有問題的是,該劇對於喜劇和正劇邊界地把控產生了不可調和的違和感,而這種違和感直接影響了觀眾的情緒共鳴。劇中人物時常偶然冒出一兩句詼諧幽默的臺詞逗樂全場,而在我看來每一次類似的幽默都出現得不合時宜。

成功地調節現場氣氛本該是一件好事,喜劇和正劇的邊界也並非不可挑戰。我最喜歡的講述華裔故事的黑色喜劇之一是曾在Urban Stages Theatre (外百老匯)上演的朱宜的作品《雜音》(A Deal),該劇的從頭笑到尾讓人笑個不停,卻絲毫不影響我在關鍵時候為主人公捏一把冷汗,也全然不妨礙我在開懷大笑的同時感到於我心有慼慼焉。而《龍泉鳳舞》裡那幾句逗趣的臺詞卻一再打亂原本就較為散亂的敘事,使觀眾的情緒代入更加困難。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Photo Credits to Ben Hider

朱宜的作品 《雜音》A Deal

所以說,劇目類型的“四不像”本身不是問題的核心,因為藝術嘗試和創造本身就可能需要冒險將不同的風格或是類別放在一起進行融合和再創造。悲劇和喜劇可以巧妙地交織成黑色幽默,早期音樂劇裡的歌曲也並非都會對故事情節產生推動作用。遺憾的是,音樂本身亮點寥寥,現場的演唱效果可能也由於種種原因差強人意,確實達不到觀眾們對這樣一個豪華製作班底的期待。

- 是不是真的沉浸式? -

現在讓我們回到一個重要的話題,那就是《龍泉鳳舞》的呈現方式,是不是真的是一個沉浸式藝術作品?

要回答這一個問題,我想首先邀請大家回顧一篇我們上週的文章:

當我們談論沉浸式戲劇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在文章的最後,結合戲劇評論家Jonathan Mandell在總結的現代沉浸式戲劇共享的幾點特質,我們自己對沉浸式戲劇的共性也做出了簡單的小結:

1、模擬真實環境的空間設計,這種切實的、可感知的環境產生的“迷失感”,幫助觀眾相信自己是就是戲劇本身的一部分;

2、主動體驗,即觀眾自己可以把握體驗作品的方式和程度;

3、互動性,即演員和觀眾之間互動式的交流。

4、多感官體驗,即除了一般的視覺、聽覺,還會觸動嗅覺、味覺和觸覺。

從上述幾點來說,我覺得《龍泉鳳舞》很好地滿足了第一點。就像我在文章開頭描述的劇場空間一樣,那仿若近在咫尺的靈動光影和燈光煙霧效果的很好的呈現了一個沉浸式的舞臺空間,讓我確有坐於龍腹之中的體驗。本以為“宛若龍腹之中”的舞臺設計會有很多涉及到龍身細節的設計,但實際上看到的這種

抽象而簡潔的藝術設計風格更加讓我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但就另外三點而言,很顯然,相對於沉浸式戲劇的形式來說,《龍泉鳳舞》在舞臺形式上還是更偏向傳統戲劇——演員和觀眾並沒有互動交流,觀眾的體驗也更多隻是被動地接受,且僅限於視覺和聽覺上的感受。因此,

我個人認為《龍泉鳳舞》的舞臺設計確實是一個優雅的沉浸式的呈現,但是劇目本身並不能真的算作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沉浸式戲劇作品。

- 路在何方? -

很多人看過這個劇之後大概都多少會有些失望。紐約時報的評論甚至直接在Opening Night Review的最後一部分開始斥責 The Shed 作為一個坐擁7550萬美元公共資金支持的非營利藝術機構,不應該把錢花在這樣的一個令人失望的作品上。對於這一點,我個人卻持有一點不同的意見。

回到文章的開頭,我非常認同Jack O’Brien對於戲劇藝術的想法,那就是我們要永遠不斷地去冒險,不斷地去追求藝術層面的顛覆與革新,不論這個想法會不會失敗,不論它討不討評論家的歡心,觀眾們又會不會買賬。

顯然,如果要做到這一點,藝術家們就需要來自政府和公共基金的支持來給他們提供一個相對而言不必懼怕失敗的創作環境。這就是為什麼在美國,除了時代廣場附近的百老匯生態圈之外,還活躍著那麼多生生不息大大小小的非營利劇院。

他們的存在,一直默默對抗著百老匯上已經非常成熟的商業模式帶來的流水線式的音樂劇“文化產品”。

這是浪費巨資的“四不像”爛劇,還是中西結合的創新之舉?

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Courtesy The Shed.

在我們為喜歡的藝術品歡呼雀躍,又為不喜歡的作品扼腕痛惜的同時,我們也不要忘了一點——有人冒險就會有人失敗,有人敢賭就要有人服輸。

《龍泉鳳舞》在我看來的確是令人非常遺憾的一次嘗試。但至少,在曾經沒有人想到要去嘗試的方向上,《龍泉鳳舞》給未來的藝術形式探索明確指出了更多的可能性。

那麼,作為藝術家,我們還要不要繼續冒險去拓寬藝術的邊界?作為觀眾,我們又應不應該繼續支持藝術家們去做大膽的藝術嘗試呢?

我覺得是要的,並且還很有必要。

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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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s: Stephanie Berger Courtesy The Shed.

文/ 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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