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邊的菜地

梅城西湖邊的菜地

(2017年8月11日)

古鎮梅城,城西有湖,當地人稱梅城西湖。春暖花香的傍晚,湖畔夕陽西照,湖水漣猗,風景秀麗,遊人三五成群,川流不息在桃紅柳綠的公園中,在湖東北角我停了漫步,環顧四周,此地昔日環湖連片菜地,轉眼成為湖畔公園。在微細和煦的春風裡,勾起了我少年回憶,沉思那艱辛而幸福快樂的童年。

我的腳下,也就幾年前,全為菜地。它原本是臨湖而築的古城牆,從江邊的定川門處婉延到烏龍山腳下,後來癱塌了,泥石瓦坯堆天長日久長滿荒草,家鄉勤快的農民們就把它開拓出來了。其中我家的那一小塊,面積不大,四五十平米,是村裡分來的。上世紀六十年代,農村集體土地多用來種糧食,只剩下山邊、路傍,臨湖邊角地,既種不好糧食,也防不住那羊那牛,邊走邊啃地吃沒了。當時的政策零星邊角地,是可以分給農民自己耕種的。家裡分的這塊地,緊挨著西湖,地勢低,湖水時漲時退,隨時都會把它淹沒掉。有了菜地,父親那個高興勁呀,象年輕好幾歲。農民得到了土地,就好比有了個親生兒子,心裡充滿了希望。每天起早摸黑用石塊、泥土一擔擔挑呀填呀壘呀,墊出一小塊平整的菜地。在這塊土地裡,我們全家撒下了多少汗水,留下了多少歡樂!經我們親手改良過的菜地,真肥沃呀,抓一把菜地泥土,捏緊了彷彿就會流出油來;捧一把鼻下嗅嗅,那菜泥的芬芳香味,沁人心脾;一腳踩上去象海綿似鬆軟,地面會留下你深深的腳窩。難怪父親感嘆:只要走近這菜地,人就清醒起來,身上就有一股牛勁,彷彿渾身都是力氣。這種情感,只有十分珍愛土地的人,才能從心底裡愛的那麼深沉、透徹。\u0005

六十年代,家中菜地收入是主要經濟來源。俗話說:“人勤地不賴,功夫在早晚”,全家老少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泡在地裡,種出了一茬又一茬鮮嫩蔬菜、瓜果。清晨我們提著、挑著、抬著蔬菜運進市場裡,出售給別人,既增添了別人餐桌上的菜餚,又彌補了家庭開支。當時實行計劃經濟,所有商品都是國家按計劃供應,群眾買東西如米、面、肉、布、油、就連肥皂、香菸等生活用品都憑票供給,就買菜不用票吧。

父親是菜地當然的決策者,種什麼菜,什麼時節種,種的數量由他確定。他必須精打細算,從種到收都要計算周密,充分利用有限的土地資源。菜地一般都套種和輪作,要想菜蔬有好收成,制定好計劃很關鍵。一般在按排種植前,他都會到周圍鄰居的菜地裡走上幾圈,看別人種了什麼,大多數是什麼品種;然後到街上,打聽市面上的價位,一般那些菜好銷,再作出種何類菜的決定。按現在說就是開展市場調查了。那時沒有市場意識,只是想在有限的窄小土地上獲得較多的經濟收入,種的蔬菜,定要產銷對路。這都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

種菜有許多學問,除了季節氣候溫度,在什麼時候種何種菜蔬,是點播還是移植,整地除草、摘蕊剪葉都有個講究,種早種遲都不行。父親說同個品種如果周圍人種的多,那你就要種得少或者不種。要種那種技術含量高的,別人產量或質量比不過你,或品相沒有你好,你的菜自然就好賣了。一般稀有或新品種,能賣出好價錢。如果種同樣的菜,就要講究菜形狀美觀,菜蔬一定要整齊、潔淨、鮮嫩,要不斷換新品種、口味符合買主的需求,如過年時有人喜歡素菜川蔥炒香乾,用芹菜會選本地種,本地芹菜圓葉短柄,香味重,吃到口中沒有渣,我家都選本地芹菜留種,“川蔥老品種”產量低,雜交芹菜產量雖高些,但香味淡口感粗,人家不喜歡;油冬菜分扁柄和圓柄二種,口感是圓梗的好;青菜到霜凍後就甜咪咪了;辣椒是各家必種的,本地尖椒辣且鮮味重,嫩辣椒皮薄味鮮,雖產量低,但價錢好。

父親當過生產隊長,比較善於接受新事物。六十年代,當時還沒有反季節蔬菜的概念,塑料大棚技術沒有推廣開來。在村裡,父親率先採用尼龍地膜技術,種出辣椒、茄子,取得較好的收益。記得當時推廣利用尼龍薄膜育苗,技術沒有人懂,父親聽說杭州郊區四季青已有尼龍薄膜育苗技術,就自費騎著自行車到杭州郊區四季青苗圃,去觀摩學習。買來辣椒、茄子菜苗,利用尼龍地膜試種。沒有經費,他借了自行車,騎車去杭州,一個來回三百多公里。當年去杭州車票才三元多。騎車從梅城出發,要到第二天半夜才到家。買辣椒、茄子苗,是幾戶鄰居湊份子合買的。父親連夜就把菜苗分下去,記得辣椒苗是壹角五分錢一株。當然一份辛苦會有一份欣喜。凡利用尼龍地膜技術,種出的辣椒、茄子要比別人早上市,價格賣得好,市價達到一元多一斤,而當時豬肉價才每斤六角六分。每天清早,挑著整籃子新鮮的辣椒、茄子趕到市場上,周圍馬上會圍上一大群買菜大嫂。當鄰近菜農們投來羨慕眼神時,心裡真開心呀。要知道按正常季節,辣椒、茄子上市時,每斤才賣一角錢。同樣菜地的收益,要比原來高出許多倍。所以我覺得父親還是有點經濟頭腦。也許是我家人口多,負擔重,窮則思變,被逼出來;也許是周圍環境,住在城鎮上靠近市場這一優越條件。使他不知不覺學會利用依靠市場來調節種植,從自種自吃走上了小規模商品化生產的道路。為他後來敢於率先承包村裡的桔子山,從事桔子茶葉蔬菜等商品生產打下了基礎。

菜種出來後,賣菜的重任,主要由我母親承擔,本來家務很重,家裡七個人的洗衣、燒飯,還養了二隻肉豬,加上生產隊幹農活。賣菜幾乎是她每天要做的事。粗略算下來家裡賣出去的蔬菜,恐怕用幾十輛大卡車都裝不了,真不容易呀。這些菜都是母親,用她那纖弱的肩膀,每天用竹籃子和扁擔,一擔擔挑出去,然後再換成零零碎碎幾角幾分的小錢,供我們讀書,穿衣、吃飯。

一到學校放暑假,我們兄妹都幫她去農貿市場去賣過菜,才曉得那賣菜的艱辛。賣過菜的菜農都知道,菜好賣時像朵鮮花,難賣時就好比狗屎。每天站在那熙熙攘攘、擠去撞來的人堆裡,聞著市場上那雜亂酸臭的氣味,聽著鬧哄哄的聲音,頭皮都發漲。可她從來沒有談過這類事。她每天清早去市場,只希望能掙得一個好攤位。當時沒正規市場管理,全由賣菜人自找攤位,位置好人氣旺,蔬菜就賣得快。一般菜場進出口,主過道邊人流量多,位置好些。時常有鄉下進城的農民,辛辛苦苦種點菜,來鎮上賣,可攤位放在不起眼的邊沿,從早賣到晚,菜也賣不光,母親時常會將攤位讓給他們。為了好攤位,我媽媽每天必須起得要比別人早,天矇矇亮就趕市場去了。

要菜好賣,還得會理菜、揀菜、捆紮整齊。按現在的話說就是要懂包裝。菜從地裡到了家,就是整理分類挑揀的活了。我們家差不多每天都要揀菜,象韭蔥一類的。要一根根的理直,青菜按大小分類,一把把紮緊,使外形好看,還要讓菜鮮活,所捆紮好的菜要擺放在露天,灑水後,根朝下要垂直襬正,不能讓菜根翹起來,要不然就難看了,揀菜這類活經常要做到深夜。母親總是讓我們先睡。由於家裡經常揀菜理菜,尤其揀韭蔥類氣味大,以至妹妹們抱怨說,頭髮衣服裡都有一股菜味、

我家一直以種菜為生,我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做人要有德性,種菜也有種菜人的規矩,良心要對得起買菜人。對噴灑過農藥的蔬菜,沒有到安全期的菜蔬,決不可上市。農藥種類不同,安全期不相同,有的菜噴藥後七天,有的半個月要才能食用,如果有農藥汙染是要害人的。買菜的人不知道,可種菜的心裡清楚,不能因為菜價好就提前上市,這做人全憑良心。母親對蔬菜施的農藥很在意。記得有一次我們不小心把噴過農藥的一些菜割了回來,她知道後把這些菜全都拉到地裡埋掉了。我們說用水多泡幾遍,她都不肯,說菜吃到肚子裡是拿不出來的,做人講良心道德,菩薩都會保佑你。現在這事過去幾十年了,對照農貿市場上有人為獲取暴利,不顧他人性命,使用有毒化學品來浸泡、醃製菜蔬,真覺得這種人為錢黑了心,可恨、可恥。對比之下,自己感悟母親雖沒有文化,但她以自己行動,以她的樸實善良,長期潛移默化深深地感染教育著我們。

賣菜時間長了,母親有了一些固定客戶,大都是熟悉她的單位食堂和小吃店。因為他們知道母親從不缺斤少兩,而且菜新鮮,價格也公道。到後來鄰近食攤和飯店、學校都來聯糸,讓我家把菜直接送去。我們會把菜洗淨按要求的數量,準時送到,然後幾天後結一次帳。這種習慣一直保持著,而且多年來從未生過口角。

我家五個兄弟姐妹都在這塊菜地上,出過力、流過汗。當然都是配角。每天清晨,天還矇矇亮,父親就把我們從床上叫起來,到自留地上幹活。我們只是十一、二歲的孩子,只能做些拔草、撿小石塊、抓小蟲子的事。到長大了些就開始做澆水、挖地、鋤草的重活了。傍晚學校放學了,別人上操場玩去了,我們帶著書包直接來到菜地裡。在收穫蔬菜後的菜園裡翻耕、澆肥,把汗水灑在這菜地裡,將希望留在下一茬菜蔬的收穫上。經過長期菜園勞動的磨練,我們臂膊上的肌肉、手上的老繭,從勞動中慢慢開始長了出來。

栽種、收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天天干到天黑,才回家。每年的暑期,我們幾乎都在這塊菜園裡度過的。它幾乎每天都能給家裡提供經濟上幫助,它身上就好象母親無私地擠出乳汁,供我們吮吸。因為我們吃得、穿得、用得,身上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學費、電費等等,都是從它那裡得來的。在這塊土地裡,我們不僅感受到勞動的艱辛,更使我們的意志得到了磨練,養成了勤勞與堅毅的性格。以致在人生的道路中,少了許多苦難和痛苦的感受。遇到那些小困難就不在意了。在耕耘這塊土地的同時,我們五兄妹上完了小學、中學,逐漸地成長了起來。在這裡,我們播下了明天希望的種子,從這裡走上了社會,進了軍營、工廠、大學、機關。

現在菜地成了梅城西湖公園的一部份。在徵用菜地時,聽說父親為這塊地,和丈量土地人吵起來,發了火。我知道那是父親心疼這塊地,他老人家化了許多許多心血,流了很多汗珠子的地方,那經濟補償只是象徵性。在父親眼裡,那地是無價之寶,要不是國家需要,不論誰出多貴的價錢,他都不會出讓它。父親今年七十有五了,他這輩子從沒有離開過土地。當他知道西湖邊菜地全都徵收,環湖築堤、栽花、種柳,建為湖畔公園時,他真心痛啊,失眠了好多天,後來實在弊不住了,他只得掛通我的電話,找我傾訴心中的苦悶說:孩子,菜地徵收了,菜再沒法種了,農民做不成了。那低沉的話語聲中帶著梗咽,悲哀和無奈。我聽得出他老人家呻吟中,那包含著內心情感被刀割般的刺痛,好比父母失去了孩子般的痛苦。我懂他的心思,那菜地他視同與生命,是他養家餬口,賴以生存的寶貝。幾十年來他用心血和汗水在澆灌著它。我想也許他擔心失去了菜地,就失去了經濟來源,也許憂慮會失去了今後生活上的依靠,我婉言勸道安慰他,可找不出合適的詞句,只得說我們都長大了,都會孝順你,對你負責,讓你放心,你會有一個幸福晚年的。勸慰他一定要想開,保重好身體,我們日子不是一天天好起來了嗎?

湖邊這菜地,它將永遠留在我們思念裡,我們會象父輩一樣永遠懷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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