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code>《Hello! 樹先生》是導演韓傑的第二部作品,相對於第一部 《賴小子》,《Hello!樹先生》在對底層的寫實之外貼上了魔幻和喜劇的標籤。/<code>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一個被叫作 “樹”的農民,在經歷了一系列挫折和打擊之後,半瘋半傻地成為遠近聞名、頗受人尊敬的 “半仙”.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成為韓傑所構建的現代寓言的肌理。

而 《Hello! 樹先生》這個寓言最為核心的部分就在於,韓傑在以白日夢的方式講述一個讓人不得不從夢中清醒的現實故事。
  
一直以來,歐洲都有著心理敘事的傳統,文學作品有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 《百年孤獨》、《法國中尉的女人》,電影作品有回憶與現實交織的 《廣島之戀》 ,重視夢境和心理寫實的 《野草莓》 以及帶有自傳性質的 《八部半》。

反觀中國電影,因為受武俠小說、傳奇和紀實文學的影響,作品多呈現出兩種鮮明傾向:

一是 20 世紀 30 年代以 《火燒紅蓮寺》系列為代表的神怪武俠片,二是在 80 年代紀實美學觀念下創作出的 《生死抉擇》 《人生》等寫實作品。

近年來,隨著中國本土電影的多元化創作,越來越多的影片開始在現實和幻想間尋求一種新的平衡,試圖像庫斯圖裡卡的 《地下》一樣,用超越現實的敘事書寫新的寓言。

這之中,就有姜文的 《太陽照常升起》、張猛的 《鋼的琴》、顧長衛的 《最愛》、畢贛的《路邊野餐》、楊超的 《長江圖》 以及韓傑的《Hello! 樹先生》。

一分為二的矛盾存在

《Hello! 樹先生》這部影片中樹先生的故事可以一分為二,前半部分走的是與以往第六代氣質相符的紀實路線,破敗的小縣城、冰冷的房地產廣告的廣播聲響,還有社會地位低下、四處碰壁的邊緣人樹先生,曾經作為賈樟柯副導演的韓傑在對於中國底層社會的刻畫上難免殘存賈樟柯“故鄉三部曲”的痕跡。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就在樹先生與弟弟在新婚前夜因婚車問題大打一架以後,影片之前片段化出現的夢境開始藉由這個節點擴散,成為整個敘事的主導,電影的後半部分徹底成為樹先生的狂人囈語,充滿著諸多超現實的離奇情節。

哲學家們看到世界分成對立的兩半: 光明與黑暗,優雅與粗俗,溫暖與寒冷,存在與非存在。

樹先生和他的故事也是如此,充滿了對立的存在,矛盾地生存於世。

看看樹先生,他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看著是個粗俗的小角色,卻保持著優雅的手部姿勢。

他內心單純善良,能夠在好兄弟小莊被欺負時站出來替小莊求情,也最終以執著獲得了小梅的婚約。

兄弟們一口一個 “樹哥”地叫著,他彷彿獲得了尊重,卻只是一個大家拿來消遣的丑角。

他曾真真實實地存在於生活之中,卻顯得可有可無,當樹先生變成預言家,開始脫離自己的生活成為一個非存在的符號的時候,他卻被人格外重視,甚至被邀請去煤礦剪綵。

此時的樹先生已成為頗具權力的預言家,小梅卻離他遠去,樹先生只能在幻想中看著懷孕的小梅回到自己的身邊。

在對樹先生這一符號化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韓傑在回答電影理論家遊飛的提問時說受到了楊爭光小說 《老旦是一棵樹》的影響,韓傑說:

“這個想法很複雜,跟我看過類似的文學作品有關。印象比較深的是楊爭光的小說 《老旦是一棵樹》,講一個農民與另外一個農民產生仇恨之後,由於解決不了矛盾,最後人格發生變異,站在別人家門口落地生根成了一棵樹。當時那個意象讓我印象深刻,然後就考慮把這個問題放到當代,重新找人格上的那種異變。”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韓傑想用樹先生隱喻一代中國農民在面對經濟發展和土地流失時的無力與恐慌,卻無意中隱喻了一個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輕與重,醒著還是在夢中。樹先生關於生存的矛盾,無疑也觀照著我們所面臨的困境。
  

超常規的斷裂與曖昧

《Hello! 樹先生》並非一部直指票房的商業電影,導演韓傑將自己對於生存的思考加了進去,有意採取了超常規的心理敘事,在沉重的現實之外加重夢境和幻想的成分,突出影片的寓言色彩。

這也使得這部影片呈現出某種敘事上的斷裂和曖昧,許多觀眾都被這個離奇的故事搞得一頭霧水,他們本是衝著喜劇的類型和王寶強的搞笑形象去尋找輕鬆愉悅的觀影感受,卻硬生生地被導演附加給影片的深刻主題打破了原本的期待視野,這也是 《Hello! 樹先生》最有爭議的一點。

大量非現實化的段落模糊了樹先生的現實與夢境,也一次次地改變了我們的觀影習慣,對於影片中夢境的解讀也成為理解韓傑,理解 《Hel-lo! 樹先生》 的關鍵。


  
電影與夢的關係由來已久,早在20 世紀 20 年代,電影與夢共通的幻想性就已經成為電影心理學研究的核心。

到了1953 年,蘇珊·朗格更指出電影的表現方式即創造 “虛幻的現在”,攝影機取代了觀眾的眼睛,而觀眾則取代了做夢者。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直到以精神分析法為代表的第二電影符號學誕生,弗洛伊德和他的釋夢理論讓電影理論家頗為激動,一切觀影中產生的種種心理狀態---欣喜、感動、恐慌和不安都有了合理的解讀。

當代著名電影理論家戴錦華也一直喜歡使用電影/夢、銀幕/鏡這樣兩組類比作為其讀解影片的切入口。

電影因其與夢的同構性,自創始之初至今 100 多年間締造了無數的神話。

每當電影院的燈光漸漸暗去,身處其中的我們被巨大的黑暗包圍只觸得到大銀幕前僅有的明亮之時,眼前上演的一幕幕喜怒哀樂便成為我們最真實的夢境。

這其中,以 “造夢工廠”好萊塢為代表的主流商業電影更是不斷地創造一種“零度風格”的縫合系統,其 “敘事的基本特徵是以呈現 而不是講述 的方式隱藏起敘事行為與符碼痕記”,以求最大限度地將觀眾吸納進銀幕中的虛幻,填平現實與夢境之間的鴻溝。

從盧米埃爾兄弟記錄的生活點滴到 2012 年重新上映的 3D 版 《泰坦尼克號》,電影在這一百年的時間中彷彿和觀眾達成了某種不言自明的契約---電影是一場心甘情願被俘虜的白日夢。
  
從這一點來看,韓傑是在有意破壞百年來觀眾與影片之間形成的觀影契約,沒有大師頭銜的他只能在一片質疑聲中用自己的方式講故事,告訴人們他想說的。

韓傑在解釋影片拍攝動機時說:

“影片一開頭就是 ‘樹’躲在一棵枯樹上,這樣一個意象其實就是想說,當樹被連根拔起,它所遭受的那種動盪和生存問題,跟現實中那些村莊的命運是一樣的。”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樹先生不是一個具象的個體,他所代表的無疑是一個群落,影片所直指的社會問題才是 《Hello! 樹先生》所要表述的重點。

我們只是習慣了去觀看一部完整的電影,習慣沉溺在一個完整的夢境中尋找心理慰藉。

請試著將傳統的觀影經驗暫時忘記,將 《Hello! 樹先生》整個文本看作一個夢境,只是這個夢境還沒有被過分地裝飾和凝縮,沒有被強加的邏輯思維改造,它透露的是慾望,是樹先生迫切想要改變生活窘境的慾望,也是導演韓傑迫切想要訴說的慾望,那麼這部影片便是一個有趣的文本。

電影占據和協調著意識的三個層次: 夢的層次、白日夢的層次和知覺的層次。

大多數的商業電影使觀眾處於清醒程度較弱的睡眠狀態,即有知覺的夢幻狀態---白日夢,而 《Hello! 樹先生》不過是將夢與知覺的天平稍稍偏移,減弱電影所調控的知覺層次使之夢的意味更濃。

看似誇張的敘事處理,反而突出了那種間離效果,超常規的心理敘事使得觀眾得以跳出電影工業既定的縫合體系,站在荒誕的故事之外冷靜思考荒誕中隱含的寓意。

這也不失為韓傑有意為之的策略。


  

電影與夢中的樹先生

在 《Hello! 樹先生》的文本內部,也蘊含著夢、白日夢、知覺這三個層次。

影片中樹先生在變為預言家之前關於父親殺死哥哥的畫面都是以樹先生夢境的方式呈現,這和他在修車廠受傷、認識小梅等一系列現實事件形成鮮明對比,此時,觀眾還能夠清楚地區分現實與夢境。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當樹先生在新婚前夜和弟弟大打出手之後,樹先生進入了一個終日混沌的白日夢的狀態,他在迎娶小梅的當天看到死去的哥哥帶著在文工團工作的 “嫂子”回來參加他的婚禮,並且大跳 《冬天裡的一把火》。

影片自此便開始刻意模糊現實和幻想、夢與白日夢的界限。

樹先生在其中沉潛陶醉,他又以他自身的瘋狂帶動了一個群體的瘋狂,樹先生的占卜事業越來越紅火,不僅報了給二豬下跪的仇,還大模大樣地出現在瑞陽礦業的剪彩儀式上。

他腦中構造的那個哥哥的死而復歸的亡靈,讓樹先生被孤立了的缺失人生找到了一點慰藉。

這時,夢的偉大之處不言而喻,即滿足人類潛意識裡不可達成的美好願望,窮可以變富,死可以復生,一無是處的樹先生也能在事業和愛情上雙豐收。
  
精神分析的理論強調對於夢境內容的分析,認為夢境是解讀一個人潛意識心理最為直觀的入口。

雖然夢境常常以置換、凝縮、裝飾等手段逃脫道德和理智的審查機制,但其蘊含的寓意卻是最為直觀的。

影片中的樹先生有這樣一個夢境,他拼命地卡住父親的脖子,彷彿是在為死去的哥哥報仇。這其中包含著濃重的 “弒父情結”---一個在第五代作品中屢見不鮮的母題。

父親給他留下的記憶是狂暴的,是父親對哥哥的殘暴導致了哥哥的死亡,而這一切的緣由不過是因為哥哥被當作流氓抓了起來,所以,導致哥哥死亡的不僅是父親的強權壓迫,更是一個時代的偏見。

而“弒父”這一行為可以理解為樹先生對於社會強權的無聲反抗。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影片一開始就是對村莊景觀的橫移長鏡頭,畫外喇叭廣播著 “太陽新城”的消息,在之後的廣播中又傳遞了搬遷是為了保證礦業正常生產的信息。

喇叭在這裡成為官方意志和權力的代表,這一話外音響的使用便點明瞭政府強徵土地辦煤礦,村民被迫搬遷這一具有時代感的社會背景,也強化了 “無根的樹”這一意象的現實意義。

在第二電影符號學中,精神分析和意識形態批評以及女性主義批評是其主幹,文藝作品中政治和性往往同構且互為隱喻,樹先生在生活中受到壓制和打擊而產生的變異人格是由這兩方面的合力造成的。

首先,是 “政治上”的失勢,即他社會地位的沒落。

一個在兄弟朋友們面前作為丑角的 “樹哥”,面對強佔自家農田的二豬還要下跪,這成了樹先生最為恥辱的一筆。

弟弟沒有借來 “皇冠”的婚車只不過是導火索,真正侵蝕樹先生心理防線的是影片之前鋪墊的一系列事件。

正是這種政治上的 “失勢”導致並強化了他的心理失衡。

其次,是性的 “失勢”。

對生活掌控的無力感同樣體現在他與小梅的關係上,相比之下小梅對於自己婚姻的自主權更是凸顯了樹先生作為一個男人的失敗。

結婚前他的極度焦慮 ( 包括閃回或幻覺中他對哥哥和 “嫂子”性感行為的無力旁觀) ,新婚之夜新娘小梅竟然佔據了親密關係的主導,直到最後小梅的出走皆暗示了他的失勢。

《Hello! 樹先生》:在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

這也使他不得不依靠白日夢進行心靈的彌補---幻覺中幸福地牽手懷孕的新娘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沒有人能說出樹先生的預言是因為瘋癲得以通靈還是巧合中的應驗,但在樹先生眼中,夢境是比現實還要清醒,有一種 “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之感,卻讓人備感心酸。


從大師卓別林帶來的比眼淚更沉重的微笑到《Hello! 樹先生》,一代又一代電影人都努力在喜劇形態之外加入更多的自省和人文關懷。

且先不論韓傑此次在敘事上的創新成功與否,對於目前仍存在著許多無內涵、無思考、無智慧的 “三無”喜劇的內地市場來說, 《Hello! 樹先生》仍不失為一個可供分析解讀的頗有內涵的作品。

“樹先生”帶給我們的啟示具有普世意義,選擇在電影的美夢中逃避還是清醒著面對現實的瘡疤,其實這是每一個觀影者都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每一個人選擇如何生存的終極命題。
  
  

[參考文獻]
張煜,林錦曦,編輯。 新作評議: 《Hello! 樹先生》[J]. 當代電影,2011( 12) .
戴錦華。 本文的策略: 電影敘事研究[J]. 電影藝術,1994( 01) .
《樹先生》導演韓傑: “看不懂”早在意料之中[DB/OL]. 新 快 報2011 - 11 -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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