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別哭(上)

朽木,別哭(上)

朽木回來了。回到了故鄉,回到了斑竹溝。

想想,離開斑竹溝近二十年,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一切都有了巨大的變化。天,還是那片天;山,依然還是那座山;溝,自然還是那條溝。變化的彷彿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景緻實物。

那,變化了的是啥呢?

朽木靠在椅背上,臉上泛著悲傷。母親走了。剛過完八十歲生日。走完了她坎坎坷坷平平淡淡的一生一輩子。六十年前,母親從一個充滿幻想憧憬著新生活的少女,嫁來斑竹溝,嫁給父親。父親卻在二十多年前,剛花甲之年,便留下母親撒手而去。

父親去世那幾年,生活剛有了巨大改變。不再為一日三餐發愁困擾,家裡有餘糧,口袋卻空空。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稅收攤派提留,壓得還不到六十歲的父親喘不過氣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家子拚死拚活沒日沒夜種糧種菜,把幾畝地種得異彩繽紛,結果到頭來,除了上交紅本上各項提留攤派稅收,竟是入不敷出。

父親剛過完六十歲生日,累倒了,家裡除了有點糧食沒半文儲蓄。朽木只好拿著父親的印章還有自己的印章貸款給父親治病。錢花了一大堆,還是沒有留住父親。

臘月二十四日晚上,興許是迴光返照,父親還陽。非常清醒的拉朽木坐床沿上,父子倆擺了很多龍門陣。父親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看不見他孫子出人頭地那天,孫子長得乖,壯實,背寬厚有官相哩。

朽木,別哭(上)

或者,父親太累了,還有好多話想說還沒說出來,就一頭倒下沉沉睡去,這一睡就沒有再醒來,這一睡就成了父親一生一世。

父親留給朽木的就只有五間瓦房,瓦房是十年前修建的。當年,父親為此非常驕傲。事實上,那些年,能以己之力,建幾間瓦房也著實不太容易。

除了五間瓦房,還有近萬元貸款債務。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到家裡找朽木核實債務,核查後,連本帶息一萬零幾百。

鄰居烏二孃見朽木家有公事人,覺稀奇,打探後知道朽木欠信用社一萬餘元。回去告幾個兒子,幸好沒答應借錢給朽木,若借了,不知猴年馬月才收得回來哩。

烏二孃還在斑竹溝裡悄悄講,這娃這輩子不知何年何月才伸得了皮啊,一年利息都夠他整。唉,看樣子,難喲!

母親雖不算年老,也五十幾歲,一生依附著父親,從沒做過大事拿過半點主意,家裡不管再苦再窮再難都是父親做主說了算。

朽木,別哭(上)

朽木兒子才三歲多一點,母親、妻子、朽木三口,延續著父親的故事沒日沒夜拚著命幹。這年家裡養了幾頭二三百斤的大肥豬,指望著賣了肥豬還一筆貸款。誰料想,這年肥豬無人要,哭著養著。眼看年底,虧了血本,求爹告奶的將這先人闆闆賣了。

而這一年,紅本上各種上交提留攤派稅費又漲了不少。欠貸款可以還利息,這紅本上的費用卻不能欠,東湊西湊將紅本上的湊齊。白乾了一年。臘月三十,一家人坐桌前,桌上簡簡單單擺著幾樣菜,只有一碗雞肉顯出隆重。顯示出過年的氛圍。朽木給母親碗裡挾了一塊雞腿,母親又把雞腿挾孫子碗裡,孫子沒吃,挾了朽木妻子碗裡。

朽木看著一家人和和氣氣推來推去的,想起父親離開已經一年,免不了有點傷感,母親就勸兒子,勸著勸著,母親倒流下淚水,母親和父親結婚三十多年,雖說也磕磕絆絆,不過,還是知冷知熱疼愛有加。母親說,我這輩子做不了啥,老漢死了,我成了你們的拖累。

朽木和妻子趕忙放了筷子,一邊一個扶著母親安慰,一家人在一種難過壓抑的氛圍中吃了年飯。

同樣的故事又延續到第二年第三年。

三年,貨款沒減少一分,反而每年利息滾成本金,越欠越多。

兒子上了小學。朽木和妻子商量,這樣下去真的一輩子都伸不了皮伸抖不了。只能落個肚子不餓,土地,土地,耐以生存的土地,竟是讓人無以生存啊。不如,我去打工,辛苦你和老孃在家幹活帶孩子。

妻子和母親一樣,也是依附男人的女人,從來不拿主意,朽木說啥都不反對。

那天,送朽木去趕火車,在等候進站那刻,朽木掏出五毛錢,讓妻子買兩個冰棍。妻不捨,瞧見朽木眼裡的不捨難過。轉身毫不猶豫的買了兩冰棍,兩口子大口大口的啃著冰棍,掩飾分別的難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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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朽木說起當初啃冰棍的場景,竟還是那麼辛酸,窮人的心思無人理解無人能懂。

到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朽木無所適從,又一無所長。找了不知多少廠受了不知多少白眼,終於進了一家工廠打工。

說是打工,充其量也不過是長年。沒節日沒假期沒日沒夜,那些所謂的八小時工作,一個禮拜休一天,全是鬼話。老闆就是王法,幹不幹由你,人家有用不完的人。睡木板床,吃淚泡飯。那是你命不過如此。在別人下巴下尋飯,別企求權益權利那些好笑的笑話。只要不隨時被炒,血汗錢能按時發放,就阿彌陀佛啦!

朽木幹了一年,竟往家裡寄了四千元,雖說也累死累活,賣了性命般苦難,的確比種幾畝薄地稍微划算,寫信給妻子。妻子也辭母別子,來朽木身邊。兩口子勤勤肯肯,省吃儉用,兩年後還清了所有債務,還破天荒的略有盈餘。

時常給不識字的母親寫封信,讓上三年級的兒子念紿奶奶聽。信裡千聲萬聲叫媽媽,您老要保重,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您孫子。農活儘可能少幹,再少幹。只要您和您孫子平平安安。

兩口子盼著能有個穩定的工作,辛苦點再辛苦點,節儉些再節儉些,多一分錢,母親和孩子就多一分幸福保障。

即使朽木和妻子再兢兢業業,還是逃避不了隨時被炒的命運,三番五次失去工作,三番五次苦求苦尋。年紀青青,也經常感覺身心疲憊不堪。

遇到輪班休息。朽木和妻子買上草紙香蠟去遠離人的地方,點上香蠟草紙,遙望著家鄉斑竹溝方向磕頭,企求父親在天之靈保佑母親和兒子平安,也保佑兩口子順心順意,待有朝一日衣錦還鄉。

朽木,別哭(上)

一晃三年過去,朽木和妻子換了無數工作後,到一建材城幫老闆賣建築材料。兩人忠實真誠本份,老闆非常歡喜,時常告訴朽木一些做生意的訣竅和秘密。

朽木人雖淺陋,不甚精明。心頭倒敞亮。漸的,看出一些門道悟出一些理來。和妻子商量著辭了工,於一個不太喧囂熱鬧的地租了個門面,小打小鬧的幹起了建材生意。

也是蒼天有眼,父親保佑,不出一年,這原本僻靜的地方大興土木,朽木生意一日千里,似滾雪球般飛速澎大。

朽木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這錢咋就象做夢一般嘩嘩的往自己腰包擠呢?朽木告訴妻子,我等不是富貴之命,經不了榮華,受不得富貴,這多的錢,咋用啊?!

妻子也沒有擁有過如此多的財富,打孃胎裡一出生,命裡註定就是一貧下中農。吃飽穿暖已是人生最大滿足。一旦做夢般擁有了莊稼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錢財,也十分茫然。吃好?穿好?玩好?肯定再自然不過,然後,買車?買房?那肯定也很自然。

而後呢?揮霍?又不捨,畢竟這是辛苦賺來的血汗餞,那麼,那麼?錢啊,你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

買了車買了房,把母親和兒子接了城裡,兒子尚小,不用多久,就適應並溶入了新的環境。母親,三五年後,還是不習慣,時常唸叨著斑竹溝某某某人好心好,斑竹溝哪塊地出種哪道樑上長了些啥。一草一木被母親講得活靈活現,朽木心裡蕩起陣陣漣漪,媽媽耶,斑竹溝的一草一木又何嘗不讓兒子留戀浮想聯翩呢?

斑竹溝溝口那棵桐子樹,當年已小桶般粗壯,春天裡,樹上掛滿白裡透些紅的碩大花朵,遠遠看去,猶樹上鋪滿蝴蝶,那真個叫花枝招展啊。小時,每到白露後,總是和烏二孃家幾個兒子一道去打桐子,剝出果仁曬乾後,拿收購站換錢買運動鞋運動衫呢。那棵桐樹算來已有些歲月了,如今,不知是否依舊如故?!

斑竹溝還有一種很特別的樹,在互助大隊甚至周圍十里八鄉,朽木都沒見過這種樹,也叫不出植物學名稱,只知道斑竹溝祖祖輩輩都叫瓢兒果樹,高大順滑樹皮青色,樹皮是纖維組織。秋天,一簇簇的果實擠在一個個形似小勺子的果殼裡,故人們稱其為瓢兒果樹吧?那些年,許多人摘了回家炒了吃,竟是十分香脆。那十多株高大的瓢兒果樹還有麼?

母親沒有注意兒子臉上的表情變化,只顧嘮叨著打算回她的斑竹溝回她的家,那裡才是她的家她的根在斑竹溝,城市再好再富足卻不是自己的歸宿。有時,母親講著嘮叨著竟流下淚水。隨即,母親又不好意思起來,埋怨自己給兒子盡添麻煩。

朽木明白,在這看似美好幸福的生活,母親不快活壓抑著,遭受著煎熬受著一份美麗的活罪。不論一家人怎樣對母親巴心巴肝體貼入微,也改變不了阻擋不住母親對老家對斑竹溝的眷戀。

爸爸,快到了嗎?兒子問了一聲,把朽木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望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原本熟悉而今已陌生的景緻,告訴兒子,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場鎮了,過場鎮一公里來路,就是家了。

朽木,別哭(上)

朽木轉過頭,對著後座上一個匣子說,媽媽,我們到家了。媽媽,兒子把您送回斑竹溝啦。媽媽,您看看這些熟悉的地都有了怎樣的變化!

車子經過一條街,當年,朽木從這兒座三輪車去縣城趕火車時,街上基本上還是些瓦房,樓房還很少見。街道上鋪滿古老的石板,夕陽下,小街顯得厚重滄桑。今全變了樣,沒了一間記憶中的瓦房,那曾經厚重滄桑的青石板刻滿歲月的印跡,不知被啟走扔了啥地方,街道整成了沒有一點個性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水泥路。

好在街頭那座石拱橋依舊。朽木曾問父親,這橋建於哪年哪月何朝何代?父親搖頭。卻津津有味如數家珍般給朽木講過許多關於石拱橋的民間傳說趣事,聽得朽木如醉如痴。

石拱橋孤獨的臥在街頭,橋下河水渾濁不堪。橋面百孔千瘡,許年坑窪,與十幾年前相比,更加老態龍鍾,猶如一個苟延殘喘的病人,驚恐不安掙扎著看著從身上不斷輾過壓過的車輛行人。

這橋太老太滄桑太危險。街道青石雖舊,倒不致危險,倒拆除搞了水泥路面。這萬分危險的石拱橋倒是文物成了保護對象。或許,只能等到石拱橋壽終正寢那天,出了大事,才會有人出來指指點點,早該如何如何。現實就是如此殘酷無奈諷刺!

石拱橋,老了,真老了。老了?就註定要毀掉要等死麼?!

朽木很感慨,車子拐入一條岔路,從高速路下穿過,進入斑竹溝必經之路,互助村村道,這條水泥路是一年前集資修築的。修路時,斑竹溝村民小組長(還是稱隊長方便)給朽木打電話,說村裡修水泥路,得集資捐款。朽木問有標準或具體方案嗎?隊長就說每人一千元,你家四口人,得交四千元。朽木又打聽,兒子沒分得土地也得出錢嗎?

隊長刀切斧斷的說,只按人口收,與土地沒半毛關係。

朽木回答好,只是這路有無標準要求呢?隊長昂口激聲道,沒標準咋行!寬四米,二十公分厚度,全程村民監督敦促!這年代,哪個敢半點亂整!

朽木和母親妻子商量,斑竹溝那條路豈一個爛字能形容?晴天刀一把,雨天一團糟。現今,手裡也拿得出錢了,不妨多集點,我們出兩萬咋樣?妻子和母親俱無異議,認為修路建橋乃是好事,只要能讓斑竹溝鄉親方便,日後回老家,開車也順暢,兩萬元又算得了啥呢?

車子剛駛入斑竹溝村道,朽木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就是隊長所說四米寬的水泥路?小車行駛在路上,即使對面一個摩托車駛來,也得剎了車讓其先行,不然,摩托車就得停下讓小車通過!那四米的寬度是橡筋做的!再細看看,水泥路隨處可見斷裂縫隙,路面全是脫落的河沙。這就是自己捐了兩萬,隊長所說的全程監督敦促的質量!

朽木長長出了口氣,深深嘆了一聲。坐後面一直沒開腔的妻子,對朽木的理解簡直已達幻境,往往朽木一出聲或臉上有啥表情變換,已能完全明白朽木所思所想。往前探了身子,附男人耳邊,現到而今,啥事認得了真?許多事能認得真麼?想想,這麼些年來,啥沒見過呢?都一樣都一樣的。這世上已沒了老實人嘛。學精了。人都精了嘛!

車子轉過一個彎,沿著水泥路行駛了不到兩三分鐘,停在了一座破舊的瓦房前。房前屋後別人種滿了各種瓜瓜果果,院壩頭雜草叢生,好些荒涼!

生產隊長大聲的喊了一嗓,到了,到了,放鞭炮!有人就拿了鞭炮點了引線,飛快的扔院壩外,呯呯叭叭的轟鳴打破了斑竹溝的靜寂,許多人聽見鞭炮聲,紛紛跑朽木家圍觀。

朽木,別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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