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道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打我?

红楼梦里有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大场面是不假,比如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母带着儿孙们倾巢出动,八人轿、四人轿、翠盖珠缨八宝车、朱轮华盖车......乌压压占了整一条街。


红楼小道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打我?


阵仗大,也扰民,全城老百姓都跑出来围观。

清虚观前,钟鸣鼓响,带头大哥执香披衣,带着道士们夹道迎接,场面隆重到就差举着横幅,上写:“欢迎贾府贵客莅临指导” 了。

视听震撼,排场华美,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热热闹闹赫赫扬扬。


红楼小道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打我?


然而,在那些所谓大场面里所夹杂的细碎微情节,才真正让人硌眼睛。就如同掺在光彩耀眼的珠宝匣子里的玻璃渣子,扎人的是它们。

比如凤姐打小道士。

这是凤姐进观后做的第一件事,对着一个四处剪烛花的小道士,扬手劈头照脸一巴掌,将他打得一个筋斗栽倒在地:“野牛肏的,胡朝哪里跑!”因为他慌着躲人,不小心撞到了凤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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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的孩子顾不得拾蜡剪,爬起来往外跑。正逢外面小姐们要下车,众婆娘媳妇们围得风雨不透。一见他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声音喊得震天响,以致都惊到了贾母,忙问出了什么事。问明情况后,叫把小道士带过来。

贾母问话,他答不出,只跪在地下浑身乱战,小手里还拿着他刚刚丢掉的烛剪——这个细节简直了,扎心到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被狼叼走的小儿子阿毛:给他一只篮子,让他坐在门槛上剥豆,他就乖乖剥,后来他被狼叼走,在山上的草窠里找到尸身时,“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却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子。

那只小篮子,和此刻小道士的烛剪,一样令人鼻酸。老实听话的乖孩子,让做什么就乖乖做,师傅吩咐他剪烛花,他就认认真真四处剪,都忘了躲人;在突如其来被人扇了一耳光倒地,又爬起来被人围着喊打时,他显然是蒙的晕的茫然的,但之后还是第一时间爬回去,捡回了自己干活的工具—— 那下意识里的卑微,更叫人心疼。

书上说他只有十二三岁,没有具体说模样,可能长得很瘦小,否则顶多趔趄一下,不会一巴掌打到栽一个跟头;可能他面色惨白,小脸上肿起了五个手指血印子;可能他身上沾满了土,牙齿磕破了嘴唇.......在一片喊打声中,他仓皇无措,逃窜无门,灰色道袍里的小身子瑟瑟发抖,像一只小小的过街老鼠.

张爱玲有一篇散文叫《打人》,写外滩一个警察无缘无故一时兴起殴打一个孩子。事情起得突兀,被打的孩子甚至来不及调整面部表情,甚至还带着笑。

张爱玲写:“一气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给那警察两个耳刮子。”

看一个人的心地,要看他怎么对待别人家的孩子。和张爱玲一样,当看着这么多人对一个小道士“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作为红楼梦的深度爱好者,很难保证不在此刻对贾府生出一种刻骨的阶级反感。

好在还有贾母,幸亏还有贾母,她用实际行动为家族拉回了一些好感。

老太太反复强调别唬着他,说那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娇生惯养”大的,哪里见过这个势派。

贾母嘴里的“娇生惯养”,当然不是指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而是普通百姓能给孩子的毫无保留的关爱,相比大户人家,他们的孩子没有太多规矩,人际关系简单,得到的幸福反而更纯粹完整。

她拉他起来,叫他别怕,慈爱地问他几岁了,又叫给他几百钱买果子吃压压惊,别叫人难为了他:“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是了,如果人家的爹娘看到自家孩子受这等罪,心恐怕会疼得流血掉渣儿吧?原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并不难,善良一点,将心比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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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就这样被带下去了,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拿着那作为精神补偿的几百钱,小小的他会觉得屈辱和痛苦吗?

回想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事情,会觉得像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的短梦吗?

在梦里,他被人打,被人围着骂,后来又被人抚慰,一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中,他会觉得哪个更真实呢?

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那时候的贾府可能已经败亡,关于和他有过短暂交集的一个家族,他应该感觉蛮复杂吧?最刻骨铭心的是那飞扬跋扈少奶奶给的火辣辣的一耳光,还是慈爱老太君那怜贫惜弱的眼神和语气?或者,是那些围观者们一声声声若霹雳的“拿拿拿!打打打!”?

身体上的疼痛早已散去,但留在记忆里的余震恐怕余生都难以平息。

看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道士,贾母用的是奶奶的目光,所以他是可怜见儿的小孩子;

凤姐用的是上等人的目光,所以他是不长眼的狗奴才;

而那些跟着凤姐扯破了嗓子集体喊打的婆子媳妇们,她们,又用的是什么眼光呢?

她们,用的是法国心理学家勒庞所谓的“乌合之众”的眼光。

勒庞在自己关于大众心理研究的著作里,曾经把这些人称为“犯罪群体”,说这种群体会在特殊时刻,如同被魔鬼附体,爆发出一种不加限制的恶。

幸亏贾母那天听到及时制止,否则,不知道这些豪奴们会对这个小道士做出怎样的惩戒。

始作俑者凤姐固然过分,但真正可怕的却是这些围观者。

婆子媳妇们,大部分都是做娘的人,却能在忽然之间对着一个无辜的小孩子集体喊打,群情激昂,那画面想一下都不寒而栗。

这些人从来都在,时时游荡在我们的周围。

曾经的鲁迅笔下,围着被杀头的同胞大声叫好的是这些人;

今天的新闻里,对着楼顶犹豫的姑娘喊着“要跳快跳”的也是这些人;

即使两个名气悬殊的明星互掐,吃瓜群众站的往往是实力强的那一个,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不关心。别说演艺圈了,即使在单位和体制内,那些被侮辱和损害的个别人,大多数不被同情力挺,只能换来幸灾乐祸的嘲讽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即使少数的唏嘘,也多半夹带着要与弱者划清界限,彰显“真好不是我”的优越感。

这些人特别爱站队,尤爱站在强者的那一方,对着弱者居高临下的咆哮或奚落,当不成打手,就当鼓手。意淫自己与后者划清界限,登堂入室进了前者的门。其实,绝大多数人攀附不上的,不如早点回家洗洗睡。

不管怎么歌颂提倡真善美,关于人性的真相,当我们身处弱者境地才会看得最清楚:你缩在角落里悲愤交加,盼望有人会来主持正义,等来的却往往是“墙倒众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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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因如此,在那360度环绕立体声的恶意之中,贾母对小道士的及时抚慰才那么温暖人心,涤瑕荡秽。

曹公在清虚观打醮这样一个大场面里,忽然宕开一笔,去描述一个弱势边缘小童的无助。就像在一个歌颂太平盛世的直播里,忽然挪开镜头,插播进一个原本应该和谐掉的片段。

一定是他亲历过,这样的情节是编不出来的。他一笔不漏地记录下了那些段落,也许并无意告诉给我们什么道理,可是我们在看过之后,却不得不警惕自己人性中潜藏的恶念,免得不知不觉成为群体犯罪者。面对素昧平生的卑微弱者,心含悲悯,锁好那道“乌合之众”的锁,最最最起码,不要成为嘶声裂肺喊打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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