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夜深了,車廂裡的人都已經睡沉了。

我抬手看看錶,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車窗外風雪越來越大了,白天嘈雜喧鬧的車廂裡此刻一片安寧,昏暗的過道里,幾盞小小的指示燈微微亮著,射出一片綠光。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這裡晝夜溫差很大,這個時間又是最冷的時候,車廂裡溫度很低,乘客們躺在擁擠狹窄的臥鋪上,裹在發散淡淡消毒水味的被子中呼呼酣睡。
而此刻的我披著衣服,獨自坐在過道的摺疊小座上,望著窗外風雪中不時晃過的燈火,看著玻璃窗上的雪花融化流落愣愣的發呆。
這也許是中國現存行程最長的綠皮火車,車身與鐵軌碰撞發出均勻而響亮的交合聲,這聲音連綿不斷,暗沉悠長,像是一曲特殊的‘催眠曲’,但這對我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來說,是絕對的噪音,讓我無法入眠。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忽然,我又聽到了那聲嘆息。
在車廂外的‘呼呼’風聲和‘空隆空隆’的車軌聲中,這熟悉的聲音雖然小,卻仍是清清楚楚傳到了我的耳朵裡。
我能聽出來,發出嘆息聲的還是與我對鋪的那人。

他五十多歲的年紀,彬彬有禮的樣子,上來後禮貌的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我從來不喜歡和陌生人搭話,便裝作看不到,順勢帶上了耳機,迅速隔絕了與外界的交流。

我睡的是中鋪,他睡的也是中鋪,坐過臥鋪車的應該知道,兩個鋪之間的距離是很近的,只有四五十公分,這讓我十分的不適應。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後來,我注意起他來,不是因為他離我近,而是我發現自從他躺在鋪上,就一直翻來覆去,隔一會就會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此刻,漆黑中我又聽到他的嘆息聲,不禁向他看去,不知為什麼他這個時間還沒睡。

可我剛轉過頭,他就忽然坐起身來,我以為他要起夜去廁所,趕緊收回了目光,轉頭又望向窗外。
他披著衣服下了鋪,塔拉著鞋去接了一杯熱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回來的時候竟雙手捧著水杯坐在了我對面的小座椅上。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如果我們只是在臥鋪上,我完全可以避開和他的任何交流,畢竟在人聲嘈雜的環境中,是完全可以裝作無法接收到對方的任何信號的,可以自然的無視他的存在。
可現在,車廂里人聲沉寂,他與我又坐的如此近,我已經無法逃避開眼前這個人了。
“這裡真冷。”
他首先開了口,這句話又像是搭訕,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聽了,看了他一眼,禮貌的笑了笑,隨口說:“這兒到了夜裡是比較冷。”
他看看我,笑了笑。
我以為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又過一會兒,他嚥下一口熱水,又張了口。
“我記得,三十五年前我當兵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大雪天。”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輕輕的‘哦’了一聲,象徵性地說了一句:“您現在是在這邊工作。”
“不,我是來找人的,找我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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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輕輕地‘哦’一聲,我不喜歡提太多的問題,以免被別人認為我在窺探他的隱私。
過了一會兒,他看著窗外的風雪,突然說了一句話。
“做人這回事兒,不過是場夢。”
這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禁問了一句:“為什麼這麼說?”
此時外面的風‘呼呼’的颳著,車廂裡忽然安靜了許多,只有車軌機械運行的聲音連貫又沉悶。
他望著外面的燈光,面色暗淡,慢慢的開了口。
“三十五年前,我穿著一身綠軍裝,胸前戴著紅花,坐著這條綠皮火車到了這裡,那時天氣比現在還冷,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冷,那時候年輕氣盛,滿眼只覺得新鮮有趣,哪裡又會覺得冷。”
原來他還是個支援邊疆的老兵,言談舉止到不像一般當兵下來的人那麼剛硬。
“我就是在部隊上認識了我這個戰友。”
我微笑著說:“戰友情深,是與一般的感情不同。”
他聽了笑了笑,輕輕的說了句:“是不一樣,我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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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了一愣,臉上微微露出疑問的神情:“啊?”
他見了,嘴角微微上揚,輕輕點頭說:“對,我是同志。”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我一個陌生人袒露這樣隱密的私事,一時間有些發懵,頭腦中頓時湧現出電視節目上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異類,可眼前這個人卻又是這樣平常,一點都不像電視上的那些怪人。
他神色如常,看了看我,又轉過頭去,望著窗外。
“那時候,我們朝夕相處,那段時間我生活的很快樂,到現在我還能清楚的記得他穿著軍裝,走在乾淨整潔的柏油馬路上的樣子,他背後是茂盛油綠的樹林,滿身的陽光……直到現在,我也確定,那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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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從沒聽過一個陌生人當面跟我講述這些私密的事情,不知該作何反應,可一想到眼前這個人的取向,我就如坐針氈。
他好像察覺出了我的微微變化,自嘲的笑了笑,又用那種自言自語的口氣說:“我出生在一個落後封閉的小農村,我爸爸媽媽都是那種傳統的老實巴交的農民,我本來還有一個大哥,有一次他說要去河裡抓魚給全家吃,可下了水就再也沒上來……從那以後家裡就只剩我一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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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孃養我很不容易,我小的時候家裡很窮,我記得我媽跑了幾十裡土路去賣紅薯,就為了多賣點錢給我買一條褲子,村裡的人都是捧高踩低的,我爸爸媽媽一直活的很小心,有時候人家的狗吃了我家的雞,他們也不敢說什麼,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媽拿著雞毛抹眼淚的樣子,我那時就想,我長大了一定要出人頭地,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可後來還是一事無成,想想真是慚愧,我爸媽從來沒有說過我什麼,只是一個勁的告訴我,健健康康的就好,我知道,他們是想我哥了,後來直到那年我當兵,我才看到他們的臉上有了些光彩,我很高興。”

我略有感嘆的說:“當兵了,應該就好了。”
他好像聽到了我說話,又好像沒聽到,接著說:“我剛到這當兵的時候覺得很快樂,因為部隊上的東西都是不要錢的,吃飯穿衣,看病拿藥都是免費的,但我還是會經常想起我爹孃,不知道我走了,爹孃怎麼過日子……後來,我就迷迷糊糊遇到了他。”

他把話題轉到了他戰友身上,讓我略略感覺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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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相處的很快樂,我那時什麼也不懂,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跟他在一塊很高興,不論是和他一起訓練還是一起吃飯,我都覺得很高興,他也很高興……我曾經以為這是友情,可慢慢的,我發現這不是,我開始恐慌,我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常,我不知道我以後該怎麼辦……那時我心裡很亂,可只要我一見到他,就會開心,開心過後,又是恐慌。”

我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悸動,可我無法體會他的恐慌,我張著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又不知該說什麼,決定還是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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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快樂永遠是短暫的,短短的三年,我們終究還是要分開了,我們分開的時候,車站人流湧動,我死死抱著他痛哭,引得車站的人群都停下腳圍觀……其實,我很慶幸這輩子有那麼一刻能痛哭,毫不偽裝的發洩……他當時很尷尬,他以為我們總還會再相見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麼哭,可我才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因為我自己知道,這一別就是永生了,我心裡發誓,我一輩子也不能再見他了,因為我必須回到現實生活中……從那以後,我們就斷了聯繫,我回了老家。”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他的眼睛忽而變得黯淡無光。
“你知道,在農村那種傳統老舊的環境,是不允許異樣的事情存在的,要是傳出去,我雖然不怕,可我爹孃就一輩子別想抬起頭了,我絕不能讓我爹孃被人指指點點……”

“後來呢?”我簡單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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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部隊回到村裡後,他給我寫了很多信,可我一封都不敢看,全都燒了,現在想想真是後悔……除了這,其他心煩的事也都來了,我爹媽開始給我安排相親,不停的相親,我記憶中幾乎是兩三天就會安排一次,我最開始就是死不願意政策,不論對方多漂亮多好,我就是不願意。開始的時候,我媽還說不急,要慢慢找,可等我相了十幾個都沒結果的時候,她就開始著急了,一個勁的勸我不要太挑剔,我哪裡是挑剔,只有我自己心裡知道……那段時間,我想過逃到外地去,可我大哥已經沒了,家裡就剩我了,我走了,爹媽又由誰來管呢?”

一個有良知的男人,最放不下的應該就是父母了,我聽完點點頭,算是對他的認可。

“我只能留下,可再後來,我年齡越來越大,為我的婚事,家裡矛盾越來越嚴重,我媽跟我動不動就吵,她急愁的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頭髮白了一大半,我看著實在是心疼……可不讓她疼,就得我疼。”

聽他這麼說我沉默不語,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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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娘忽然不跟我著急了,還勸我不要有心裡負擔,我知道他又想我哥了……哎,她自己心裡那麼難受,都快愁死了,還勸我……我本來還想接著拒絕相親,可聽了我孃的話,我就實在是狠不下心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男人的心裡,父母是很重要的。

“我那時候就想,不論我心裡怎麼彆扭,我都必須要結婚生子,這是我的命,為了我爹媽不容易,我也得結,這是我要報的恩,是我的命,可我自己知道,還了父母的債,我就又欠下了別人的債。”

我問:“後來呢?”

“我又去相親了,這次我繳械投降了——”他冷笑了一聲:“我成了逃兵……這就是命,我能不聽世上所有人的話,可不能不聽命的,我能不顧所有人的感受,可我不能不顧我爹孃的。”

我輕輕的問:“那你結了婚?”

“我放棄了抵抗,相親自然也就成了,她是我們鄰村的姑娘,雖然我家裡窮,可她爹孃看上了我退伍可以分配工作,還是同意了,我媽笑得合不攏嘴,四處去借錢,給我娶媳婦,事辦得挺體面,他們高興壞了,我從沒見過他們這麼高興,那時我就想,讓我做什麼都是好的,只要他們高興就好……直到我大兒子出生,我娘嘴上還常提起我結婚那天的事,可那些事,我卻從不願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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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了,不禁勾起我的一些心事,說:“你不該這樣。”
“我也說不出來,也許這就是命吧,總不能事事都想著死……有一段時間,我還真的認真想過尋死,也試過幾次,畢竟死了也就不難受了。”
他語氣那樣輕描淡寫,神情平靜如水,彷彿他正在說的是別人,不是他自己,彷彿閒聊的是家長裡短,不是自殘的經歷。
“我試過兩回,都沒死成,後來,我認真的想了一段時間,還是覺得不能死,倒不全是因為害怕,是覺得我要是死了,父母無靠,妻兒無依的,罪過更大……我知道我對不起我媳婦,對不起我父母,也對不起兒女,可我最對不起的,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眼前這個人的一生可悲。

一個人的生活也許困難也許失敗,可真正最讓人崩潰的,讓人絕望的,是虛假,一生的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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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媳婦知道了家裡借債的事,跟我娘鬧彆扭,我覺得對不起我媽,又對不起媳婦,只能兩邊應承,哪怕我心裡再厭倦這樣的生活,我也只能繼續,努力維護這樣的生活,沒有別的路可選,我慢慢變得越來越消極,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就覺得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他說完閉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有些顫抖:“好在,我現在孑然一身,輕鬆多了。”
我看著他,眨了眨眼。
他翻起披在肩上的衣服,露出右臂袖子上彆著的一個小小的白色心形小牌子來,黑底上刻著一個白色的“孝”字。
“我爸爸媽媽上個月去世了。”
我覺得喉頭有些發乾,硬硬的吐出兩個字:“節……節哀。”

黑暗中,他平靜的說:“人都是要死的,我也是要死的……那天我爹孃出殯,我看著土一點點的埋上,忽然想起,有那麼一天,我也是要躺在那裡的,無知無覺……我看著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忽然明白了過來,人生這幾十年,誰也不該為了誰而活,別人的看法不必在意……看著我爹孃的墳,我明白了,人得做自己。”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些事情:“做自己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聽了,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聲說:“對,我坦白了一切。”

我直直的瞪著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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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叫到裡屋,讓她坐下,她起先還笑我,可看我一臉的嚴肅,也認真了起來,我把我的心裡話都說給她聽,我說的艱難,她聽得更艱難。”

“我看著她的臉慢慢變白,等我說完,她一臉的震驚,說,你是不是病了?我說我沒病,她就哭了起來,嚷著讓我去醫院。我跟她說我對不起你,咱們離婚吧!她罵了我幾句,就摔門走了。”

“第二天,我的一雙兒女帶著她來找我……第三天,我們就離了婚,兒子女兒也跟我翻了臉……我養了他們三十年,到頭來,他們說我有病。”
我嘆了口氣,說:“你應該早點說才對。”
“以前我假的時候,什麼都有,可我真做自己了,就瞬間什麼都沒了,這就是你剛說的代價吧,可我並不後悔,我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過來,人在世上,如果可以自己做主,儘量做自己,可我現在老了,明白過來也已經太晚了。”
此時,車廂外風雪大作,黑暗中,只有我和他還醒著,我不知道他是哪裡人,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此刻面對面,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臉,可我卻聽著他內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想打破這種壓抑,慢慢問他:“那您這回見到您的戰友了嗎?”
他苦笑著點點頭:“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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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為什麼,言語中有意無意的忽略了他們的關係,說:“戰友相見,肯定是熱淚盈眶吧!”
他笑著說:“他差點認不出我來了,他結了婚,也是有兒女的人了,生活的很好,我突然出現把他嚇了一跳,他剛認出我淚就湧了出來……他跟我一樣,藏了一輩子,我問他還記不記得那時候的事,他裝作沒聽到一樣,我就明白了,他是要藏到死的,他還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徹底死了心。”

我問:“說的什麼?”

“他說,你走吧,人怎麼都是一輩子,咱們也就這樣了。”

他說著說著,眼眶溼了,我一見又是語塞,不知道說什麼能緩解眼前這個人的難過。

“我已經老了,我這輩子沒體會過什麼是幸福,有的時候我看著電視裡結婚的場景,新郎看著新娘說我願意的時候,我就很認真的去想象他當時心裡的幸福是什麼感受……可我想不出來。”

“我也試著找過跟我一樣的人,可他們都跟我一樣,像螻蟻一樣活在黑暗中,沒有法律的保護,沒有社會的認可,誰都不敢站出來,只能糊里糊塗的過一輩子,等這輩子結束了,也就都結束了。”

“那您……現在這是去哪?”

“現在,我去哪都一樣了,已經沒有我的家了,說的好聽點,我想去哪就去哪,說的不好聽,我哪都去不了。”

我知道這個群體的人還有很多,說:“您可以找一個和你一樣的人。”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我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希望呢?不過是等死罷了。”他冷笑幾聲,接著說:“活了這一輩子什麼都沒混上,感情沒混上,事業沒混上,家庭沒混上,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吧!我的好時光已經沒有了,我多希望有來生啊,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好好活,一定做自己。”

他說完,看看手裡的表,站起身來,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

乘務員從車廂那邊走了過來,嘴裡還叫著到站的地名。

“走了——”他看看我,還想說什麼,張張嘴,什麼也沒說,提著行李下車去了。

我透過窗子在人群中找他,可滿眼只有黑夜裡的風雪和人群,早已分辨不出哪個是他了……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我看著朦朧的窗外,戴上耳機,裡面傳來一首歌曲:

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是否找個藉口繼續苟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我該如何存在。多少次榮耀卻感覺屈辱,多少次狂喜卻倍受痛楚。多少次幸福卻心如刀絞,多少次燦爛卻失魂落魄。誰知道我們該夢歸何處,誰明白尊嚴已淪為何物。是否找個理由隨波逐流,或是勇敢前行掙脫牢籠。

我該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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