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家事

一大早,老婆就給老公發了一條短信。短信說,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談?

老公回話了,口氣似乎是無動於衷的:還是你談吧,你是當媽的嘛。

老公喬韋是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他的老婆小艾則是他的同班。說起來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倒也不長,也就是十來天。這件事複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級的上學期。用喬韋的話來說,在一個“靜中有動”的時刻,喬韋就被小艾“點”著了──拼了命地追。可是小艾的那一頭一點意思也沒有,“怎麼敢消費你的感情呢,”小艾如斯說。為了“可憐的”(喬韋語)小艾,喬韋一腳就把油門踩到了底,飆上了。喬韋鄭重地告誡小艾,“你這種可憐的女人沒有我可不行!”他是動了真心了,這一點小艾也不是看不出來,為了追她,喬韋的GDP已經從年級第九下滑到一百開外了,恐怖啊。面對這麼一種慘烈而又悲壯的景象,小艾哪裡還好意思對喬韋說“一點也不愛你”,說不出口了。買賣不成情義在嘛。可是,態度卻愈加堅定,死死咬住了“不想在中學階段戀愛”這句話不放。經歷了一個火深水熱的冬季,喬韋單邊主義的愛情已經到了瘋魔的邊緣,眼見得就扛不住了。兩個星期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路口,喬韋一把揪住了小艾的手腕,什麼也不說,眼睛閉上了,嘴巴卻張了開來,不停地喘息。小艾不動。等喬韋睜開了眼睛,小艾採用了張愛玲女士的辦法,微笑著,搖頭,再搖頭。喬韋氣急敗壞,命令說:“那你也不許和別人戀愛!”不講理了。小艾“不想在中學階段戀愛”,其實倒不是搪塞的話,是真的。小艾痛快地答應了,前提是喬韋你首先把自己打理好,把你的GDP拉上來,要不然,“如此重大的歷史責任,我這樣美麗瘦小的弱女子如何能承擔得起。”小艾的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可以說情聲並茂,喬韋還能怎麼著?這不是一百三十七的智商能夠解決得了的。喬韋在馬路邊上坐了下來,嘆了一口氣,說:“老婆啊,你怎麼就不能和我戀愛的呢?”這個小潑皮,求愛不成,反倒把小艾叫做“老婆”了,哪有這樣的。小艾的腦細胞噼裡啪啦一陣撞擊,明白了,反而放心了。喬韋說這話的意思無非是兩點,A:給自己找個臺階,不再在“戀愛”這個問題上糾纏她,都是“老婆”了嘛。B:心畢竟沒死透,怕她和別人好,搶先“註冊”了再說──只要“註冊”了,別人就再也沒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認了“老婆”這麼一個光榮的稱號。學校裡的“夫妻”多呢,也不多他們這一家子。只要能把眼前的這一陣扛過去,老婆就老婆唄,老公就老公唄,打掃衛生的時候還多一個藍領呢。小艾拍拍喬韋的膝蓋,真心誠意地說:“難得我老公是個明白的人。”小艾這麼一誇,喬韋更絕望了,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埋到兩隻膝蓋的中央,好半天都沒有抬起頭來。只能這樣了。可是,分手的時候喬韋還是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要求,他拉著小艾的手,要求“吻別”。這一回小艾一點也不像張愛玲了,她推出自己的另一隻巴掌,攔在中間,大聲說:“你見過你媽和你爸接吻沒有?──喬韋,你要說實話!不說實話咱們就離婚!”喬韋拼了命地眨巴眼睛,誠實地說:“那倒是沒有。”小艾說:“還是啊。”當然,小艾最後還是獎勵了他一個擁抱,樸素而又漫長。喬韋的表現很不錯,雖說力量大了一些,收得緊了一些,但到底是規定動作,臉部和唇部都沒有任何不良的傾向。在這一點上小艾對喬韋的評價一直都是比較高的。喬韋在骨子裡很紳士。紳士總是不喜歡離婚的。

只做“夫妻”,不談戀愛,小艾和喬韋的關係相對來說反而簡單了,只不過在“單位”裡頭改變了稱呼而已。看起來這個小小的改變對喬韋來說還真的是個安慰,不少壞小子都衝著小艾喊“嫂子”了。小艾抿著嘴,笑納了。小艾是有分寸的,拿捏得相當好,在神態和舉止上斷不至於讓同事們誤解。“夫妻”和“夫妻”是不一樣的。這裡頭的區分,怎麼說呢,嗨,除了老師,誰還看不出來呀。哪對“夫妻”呈陰性,哪對“夫妻”呈陽性,目光裡頭的PH值就不一樣。能一樣嗎?小艾和喬韋一直保持著革命伴侶的本色,無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頤和路上走走,頂多也就是在寧海路上吃一頓肯德基。名分罷了。作為老公,喬韋的這個單是要買的。喬韋很豪闊,笑起來爽歪歪。但是,私下裡,喬韋對“夫妻生活”的本質算是看透了,往簡單裡說,也就是買個單。悲哀啊,蒼涼啊。這就是婚姻嗎?這就是了。──過吧。

可婚姻也不像喬韋所感嘆的那樣簡單。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事情的複雜性就在於,做了夫妻喬韋才知道,他和小艾的婚姻裡頭還夾著另外的一個男人。

──小艾有兒子。田滿。高一(九)班那個著名的大個子。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九。田滿做小艾的兒子已經有些日子了,比喬韋“靜中有動”的時候還要早。事情不是發生在別的地方,就在寧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滿其實是邂逅,田滿端著他的大盤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後坐到小艾的對面來了。小艾叼著雞翅,仰起頭,吃驚地說:“這不是田滿嗎?”田滿頂著他標誌性的雞窩頭,涼颼颼的,繃著臉。田滿說:“你怎麼認識我?”小艾說:“誰還不認識田滿哪,咱們的11號嘛。”11號是田滿在籃球場上的號碼,也是YAO(姚明)在休斯頓火箭隊的號碼,它象徵著雙份的獨一無二。田滿面無表情,坐下來,兩條巨大的長腿分得很開,像泰坦尼克號的船頭。田滿傲滋滋地說:“──你是誰?”小艾的下巴朝著他們學校的方向送了送,說:“十七班的。”田滿說:“難怪呢。”聽田滿這麼一說,小艾很自豪,十七班是高中一年級的龍鳳班,教育部門不讓辦的。心照不宣吧。這會兒小艾就覺得“十七班”是她的臉上的一顆美人痣,足可以畫龍點睛了。小艾咄咄逼人了,說:“難怪什麼?”田滿歪著嘴,冰冷地說:“你很蔻。”“蔻”是一個十分鬼魅的概念,沒有解。如果一定要解釋,坊間是這樣定義的:它比漂亮豔麗,比豔麗端莊,比端莊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凌厲,總之,是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榮譽。小艾說:“扮相倒酷,其實是馬屁精。”

田滿的臉頓時紅了。這是他沒有預備的。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沒跟得上來。小艾再也沒有料到大明星也會窘迫成這樣,多好玩哦。大明星害起羞來真的是很感動人的。小艾這才注意起田滿的眼睛來,眼眶的四周全是毛,很長,很烏,很密,還挑,有那麼一點姑娘氣,當然,絕不是娘娘腔──這裡頭有質的區分。目光潮溼,明亮,卻茫然,像一匹小馬駒子。小艾已經有數了,他的巨大是假的,他的巍峨是假的,骨子裡是菜鳥。他能考到這所中學裡來,不是因為考分,而是因為個子。智商不高,膽子小,羞怯,除了在籃球場上逞能,下了場就沒用了,還喜歡裝,故意把自己搞得晶晶亮、透心涼。這個人多好玩哦,這個人多可愛哦。小艾喜歡死了。當然,不是那種。田滿這種人怎麼說也不是她小艾的款。可小艾也不打算放棄,上身湊過去了,小聲說:“商量個事。”田滿放下手裡的漢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雙臂,做出一副電視劇裡的“男一號”最常見的甩樣,說:“說。”

小艾眯起了眼睛,有點勾人了,說:“做我兒子吧。”

田滿的大拇指還含在嘴裡,不動了。肯德基裡的空氣寂靜下來。一開口小艾就知道自己過分了,再怎麼說她小艾也不配擁有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的兒子嘛,還是大明星呢。可話已經說出來了,橡皮也擦不掉。那就等著人家狂毆唄。活該了。小艾只好端起可樂,叼著吸管,咬住了,慢慢地吸。田滿的臉又紅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溼的、明亮的、同時也是羞怯的目光盯著小艾,輕聲說:“這我要想想。”

小艾頓時就鬆了一口氣,不敢動。田滿放下可樂,說:“我在班裡頭有兩個哥哥,四個弟弟。七班有兩個姐姐。十二班有三個妹妹。十五班還有一個舅舅。舅媽是兩個,大舅媽在高二(六),小舅媽在高一(十)。”

毕飞宇:家事

“單位”裡的人事複雜,小艾是知道的,然而,複雜到田滿這樣的地步,還是少有。這種複雜的局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小艾不知道,想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小艾就知道一進入這所最著名的中學,他們這群小公雞和小母雞就不行了,表面上安安靜靜的,私底下癲瘋得很,迅速開始了“新生活運動”。什麼叫“新生活運動”呢?往簡單裡說,就是“恢復人際”。──既然未來的人生註定了清湯寡水,那麼,現在就必須讓它七葷八素。他們結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們得聯盟,必須進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聯。這還不夠,接下來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連襟,妯娌和子舅等諸多複雜的關係。舉一個例子,一個小男生,只要他願意,平白無故的,他在校園裡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嬸嬸、舅舅、舅媽、姨母、姨夫、丈母孃、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爺。這是奇蹟。溫馨哪,迷人哪。亂了套了。嗨,亂吧。

田滿望著小艾,打定主意了,神態莊重起來。田滿說:“你首先要保證,你只能有我一個兒子。”

這一回輪到小艾愣住了。她在愣住了的同時如釋重負。然而,有一點小艾又弄不明白了,他田滿正忙於“新生活運動”,吼巴巴地在“單位”裡結識了那麼多的兄弟、姐妹,怎麼事到了臨頭,他反過來又要當“獨子”了。

小艾說:“那當然。基本國策嘛。”

深夜零點,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滿發來的。短信說:“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兒子。”這孩子,這就孝順了。小艾合上物理課本,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端詳起田滿的短信,想笑。不過小艾立即就摩拳擦掌,進入角色了。順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打好了,小艾凝視著“媽”這個字,多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不發了吧。就這麼猶豫著,手指頭卻已經撳下去了。小艾還沒有來得及後悔,兒子的短信又來了,十分露骨、十分直白的就是兩個字:

“吻你。”

小艾望著彩屏,不高興了。決定給田滿一點顏色看看。小艾在彩屏上寫道:“我對你可是一腔的母~愛哦”,後面是九個驚歎號,一排,是皇家的儀仗,也是不可僭越的柵欄。

出乎小艾的意料,田滿的回答很乖。田滿說:“謝謝媽。”

小艾原打算再補回去一句的,卻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她再也沒有想到九尺身高的田滿居然會是這麼一個纏綿的東西。可這件事到底是她挑起來的,也不好過分。看起來她這個媽是當定了。她就把兩個人的短信翻過來看,一遍又一遍的,心裡頭有點怪怪的了。有些難為情,有些惱,有些感動,也生氣,還溫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田滿的扣籃是整個籃球場上最為壯麗的動態,小艾想到了一個詞,叫“呼嘯”。田滿每一次扣籃都是呼嘯著把籃球灌進籃筐的。他能生風。必須承認,一踏上球場,害羞的菜鳥無堅不摧。這是田滿最為迷人的地方,這同樣也是小艾作為一個母親最為自豪的地方。其實小艾並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校籃球隊打球,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兒子在籃球館裡一柱擎天,她不能不過來看看。看起來喜歡兒子的女生還真是不少,只要田滿一得分,丫頭們就尖叫,誇張極了。小艾看出來了,她們如此尖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讓兒子注意她。兒子一定是聽到了,卻聽而不見。他誰也不看。在球場上,兒子的驕傲與酷已經到了驚風雨、泣鬼神的地步,絕對是巨星的風采。這就對了嘛,可不能讓這些瘋丫頭鬼迷了心竅。小艾的心裡湧上了說不出來的滿足和驕傲,故意眯起了眼睛。沿著電視劇的思路,小艾想像著自己有了很深的魚尾紋,想像著自己穿著小開領的春秋衫,頂著蒼蒼的白髮,剪得短短的,齊耳,想像著自己一個人把田滿拉扯到這麼大,不容易了。突然有些心酸,更多的當然還是自得。悲喜交加的感覺原來不錯,像酸奶,酸而甜。難怪電視一到這個時候音樂就起來了。音樂是勢利的,它就會鑽空子,然後,推波助瀾。

小艾沒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當媽的樣子。小艾站得遠遠的,眯著眼睛,不停地捋頭髮,盡情享受著一個孤寡的(為什麼是孤寡的呢?小艾自己也很詫異)中年婦女對待獨子的款款深情。你們就叫吧,叫得再響也輪不到你做我的兒媳婦,咱們家田滿可看不上你們這些瘋丫頭。

“媽,我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兒子。”

“乖,好好睡。做個好夢。媽。”

“吻你。”

“我也吻你。”

“謝謝媽。”

每天深夜的零點,在一個日子結束的時分,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時分,這五條短信一定會飛揚在城市的夜空。在時光的邊緣,它們繞過了摩天大樓、行道樹,它們繞過了孤寂的、同時又還是斑斕的燈火,最終,成了母與子虛擬的擁抱。它們是重複的,家常了。卻更是儀式。這儀式是張開的臂膀,一頭是昨天,一頭是今天;一頭是兒子,一頭是母親。絕密。

小艾當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滿的事告訴喬韋。然而,小艾忽略了一點,一個人如果患上了單相思,他的鼻子就擁有上天入地的敏銳,這是任何高科技都不能破解的偉大秘籍。就在寧海路和頤和路的交界處,喬韋把他的自行車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了,面無人色。原來嫉妒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長相的,喬韋今天的長相就很成問題,很愚昧。他很猙獰。

小艾剛到,喬韋就把小艾堵住了。小艾架好自行車,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喬韋突然弓了腰,用鏈條鎖把兩輛自行車的後輪捆在了一起。喬韋很激動。他的手指與胳膊特別地激動。鏈條被他套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套牢了。

兩個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一起望著自行車,心知肚明瞭。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交通警,他繞過了自行車,歪著腦袋問喬韋:“這個好玩嗎?這樣有用嗎?”

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臉來。“關你什麼事!你們家夫妻不吵架?”

交通警望望他倆,又望望自行車,想笑,卻繃住了,十分誠懇地告訴小艾:“吵。可我們不在大街上吵。”

“那你們在哪裡吵?”

“我們只在家裡吵。”

“這個我會。”小艾伸出一隻手,說:“給我鑰匙。──我們現在就到你們家吵去。”

交通警知道了,撞上祖宗了。她是姑奶奶。交通警到底沒繃住,笑了,替他們把綁在一起的自行車挪到一邊,行了一個軍禮,說:“差不多就行了哈,咱們家夫妻吵架也就兩三分鐘。快點吵,哈!馬上就高峰了。”

下午第二節課的課後,小艾收到了田滿的短信,他想在放學之後“和媽媽一起共進早餐”。你瞧這孩子,什麼事都粗枝大葉,“晚飯”硬是給他打成“早飯”了,將來高考的時候怎麼得了哦。愁人哪。見面之後要好好說說他。說歸說,吃飯的事小艾一口回絕了。小艾是一個把金錢看得比鮮血還要瑰麗的女人,她是當媽的,和兒子吃飯總不能Go dutch(AA制)吧,只能放血。放血的事小艾不做。打死也不做。

不過小艾最終還是去了。說起來極不體面,是被兩個小女生騙過去的。她們假裝在放學的路上巧遇小艾,然後就“久仰久仰”了。“久仰”過了就是“崇敬”,“崇敬”完了就想“請她吃頓飯”,主要是想“親耳聆聽”一下她的“教誨”。小艾喜滋滋的,十分矜持地來到肯德基,田滿已經安安穩穩地等在那裡了。小艾一到,兩個小嘍囉把小艾丟在田滿的面前,走人。小艾氣瘋了,非常非常地生氣。這麼一個小小的伎倆她都沒有識破,利令智昏哪!就為了一點可憐的虛榮,當然,還有一份可憐的漢堡,丟人了。但是,再丟人小艾也不能批評自己,她厲聲責問田滿,為什麼要採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田滿什麼也不說,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了桌面上。他用他的長胳膊一直推到小艾的面前,是一張面值一百元的移動電話充值卡。田滿小聲說:“這是兒子孝敬媽的。”小艾拿起充值卡,刮出密碼,噼裡啪啦就往手機上摁。手機最後說:“你已成功充值一百元!”小艾的臉上立即盪漾起了春天的風,她把腦袋伸到田滿的跟前,慈祥了,嫵媚了,問:“想吃什麼呢兒子,媽給你買。”

“我又有了一個妹妹。”田滿小聲說。

噢──,又有妹妹了。春風還在小艾的臉上,卻已經不再盪漾。他又有了一個妹妹了,他這樣的“哥哥”一輩子也缺不了“妹妹”的。不過小艾還是從田滿的臉上看出來了,這個“妹妹”不同尋常,絕對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妹妹”。小艾突然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雖說是“當媽的”,小艾自己也知道,她吃醋了。也許還有些後悔。當初如果不給他“當媽”,田滿會不會追自己呢?難說了。如果追了,拒絕他是一定的。可是,拒絕是一個問題,沒能拒絕成卻是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

毕飞宇:家事

小艾還沒有練就“臉不變色”的功夫,乾脆就把臉上的春風趕走了。小艾板起面孔,問:“叫什麼?”

“Monika。”

──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國際化的道路。“恭喜你了。”

田滿想說什麼,小艾哪裡還有聽的心思,掉頭就走。排隊的時候小艾迴頭瞄了一眼田滿,田滿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臉的憂鬱。看起來十有八九是單相思了。小艾想,不知道Monika是怎樣的人物,能讓田滿失魂落魄到這樣的地步,不是一般的蔻。

吃薯條的時候田滿又把話題引到“妹妹”那兒去了。他一邊蘸著番茄醬,一邊慢悠悠地說:“我妹妹──”小艾立即用她的巴掌把田滿的話打斷了。小艾說:“田滿,不說這個好不好?媽不想聽這些事。”

田滿就不說了。“悶”在了那裡。小艾承認,田滿憂戚的面容實在是動人的,叫人心疼。小艾伸出手去撫摸的心思都有了。

“Monika──”

“田滿!不聽話是不是?”

喬韋就在這個時候闖進來了,一進來就坐在了小艾的身邊。是劍膽琴心的架勢。田滿丟下薯條,吮過指頭,剎那之間就恢復了大明星的本色。田滿慢悠悠地合上眼皮,再一次打開的時候附帶掃了一趟喬韋。那神情不屑了。田滿問小艾:“誰呀?”

小艾的心情已經糟透了,喬韋這麼一攪,氣就更不打一處來。小艾沒好氣地說:

“你爹。”

田滿右邊的嘴角緩緩地吊上去了。他的不屑很歪。田滿說:“我和我媽吃飯,沒你的事,給我馬上走人。”

喬韋是“爹”,理直而又氣壯。喬韋說:“我和我老婆說話,沒你的事,你給我馬上走人。”

田滿站起來了。喬韋也站起來了。

小艾也只好站起來。小艾說:“你們打吧。什麼時候打好了什麼時候出來。”

也就是兩三分鐘,田滿和喬韋出來了。他們是一起走出來的,肩並著肩。小艾坐在肯德基門前的臺階上,這刻兒已是說不出的沮喪。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動靜,已經用MP3把耳朵塞緊了。張韶涵《隱形的翅膀》還沒有聽完,田滿已經坐在她的左側,而喬韋也坐在了她的右側。小艾拔出耳機,說:“怎麼不打呢?多威風哪剛才。”

“不存在。”喬韋說,“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兒子。”

田滿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

兩個男人夾著一個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門前的階梯上並排坐著了,一側是夫妻,一側是母子,兩頭還夾著一對兄弟。誰也不說一句話。無論如何,今天的局面混亂了,有一種理不出頭緒的蒼茫。田滿,小艾,還有喬韋,三個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著,一起望著馬路的對面。馬路的對面是一塊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樓。雖未竣工,卻已經拔地而起了。腳手架把摩天樓捆得結結實實的,無數把焊槍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從黃昏的頂端飛流直下。焊花稍縱即逝,卻又前赴後繼,照亮了摩天大樓的內部,擁擠、錯綜、說到底又還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宮。

當天夜裡小艾的手機再也沒有收到田滿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說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機一直就放在枕頭的旁邊,在等。可是,直到凌晨兩點,枕頭也沒有顫動一下。小艾只好翻個身,又睡了。其實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發過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沒發。他又有妹妹了,還要她這個老孃做什麼?說小艾有多麼傷心倒也不至於,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歡還是顯而易見的了,一連串的夢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沒有過去,而今天也一直還沒有開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來之後從枕頭的下面掏出手機,手機空空蕩蕩。天亮了,像說破了的謊。

小艾一廂情願地認為,田滿在“三八”婦女節的這天會和她聯繫。就算他戀愛了,對老媽的這點孝心他應該有。但是,直到放學回家,手機也沒有出現任何有價值的消息──看起來她和田滿的事就這樣了。“三八”節是所有高中女人最為重大的節日,不少女人都能在這一天收到男士們的獻花。說到底獻花和“三八”沒有一點關係,它是情人節的延續,也可以說是情人節的一個變種。一個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節的這一天收到鮮花,它的動靜太大,老師們,尤其是家長們,少不了會有一番問。“三八”節就不同了,手捧著鮮花回家,父親問:“哪來的?”答:“男生送的!”問:“送花做什麼?”答:“──嗨,‘三八’節嘛!”做父親的這時候就釋然了:“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完了。還有一點也格外重要,情人節送花會把事態弄得過於死板,它的主題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確、太直露了,反而會叫人猶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這些都是問題。選擇“三八”節這一天向婦女們出手,來來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節平淡無奇,就這麼過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來,“三八”節是他和田滿最後的期限,如果過去了,那就一定過去了。吃晚飯的時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張飯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滿,一家子三口頓時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厲害,厲害啊!

過去吧,就讓它過去吧,小艾對自己說。對高中的女人們來說,日子是空的,說到底也還是實的,每一個小時都有它匹配的學科。課堂,課堂,課堂。作業,作業,作業。考試,考試,考試。兒子,再見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個日子結束的“那個”時刻,在另外一個日子開始的“那個”時分,小艾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時光的裂痕。這裂痕有的時候比手機寬一點,有的時候比手機窄一點,需要“咔嚓”一下才能過得去。不過,說過去也就過去了。兒子,媽其實是喜歡你的。乖,睡吧。做個好夢。Over。

後來的日子裡小艾只在上學的路上見過一次田滿,一大早,田滿和籃球隊的隊員正在田徑場上跑圈。小艾猶豫再三,還是立住了,遠遠的,站了十幾秒鐘。田滿的樣子很不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隊伍的最後。小艾意外地發現,在田滿晃悠的時候,他漫長的身軀是那樣的空洞,只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衣袖,還有兩條沒有內容的褲管。就在跑道拐彎的地方,田滿意外地抬起頭來,他們相遇了。相隔了起碼有一百米的距離。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見了,田滿在彎道上轉過來的腦袋說明了這個問題。田滿並沒有揮手,小艾也就沒有揮手。到了彎道與直道的連接處,田滿的脖子已經轉到了極限,只好回過頭去了。田滿這一次的回頭給小艾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是一去不復返的樣子,更是難捨難分的樣子。小艾記住了他的這個回頭,他的看不見的目光比他的身軀還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見田滿的眼窩瘦成了兩個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戀了吧。不會吧。小艾望著田滿遠去的背影,漲滿了風。小艾牽掛了。小艾捋了捋頭髮,早晨的空氣又冷又潮。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小艾掏出了手機,想給他發個短信,問問。想了想,最終還是她的驕傲佔據了上風。卻把她的短信發到喬韋的那邊去了:老公,兒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談談?

就在進教室的時候,喬韋的回話來了:還是你談吧,你是當媽的嘛。

小艾走到座位上去,把門外的冷空氣全帶進來了。她關上手機,附帶看了一眼喬韋。喬韋在眨眼睛,在背單詞。小艾的這一眼被不少小叔子看在了眼裡。小叔子們知道了,女人在離婚之前的目光原來是這樣的。只有喬韋還矇在鼓裡。你還眨什麼眼睛噢,你還背什麼單詞噢,嫂子馬上就要回到人民的懷抱啦!

田滿的出現相當突兀,是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夜間零點十七分,小艾已經上床了,手機突然蠕動起來,嚇了小艾一大跳。小艾一摁鍵,“咣噹”一聲就是一封短信,是一道行動指令:“噓──走到窗前,把腦袋伸出來,朝樓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腦袋,一看,路燈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個雞窩頭。那不是田滿又是誰呢。田滿並沒有抬頭,似乎還在寫信。田滿最終舉起了手機,使用遙控器一樣,對準小艾家的窗戶把他的短信發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嬌的三個字:媽,過來。

小艾喜出望外,躡手躡腳的,下樓了,一直走到路燈的低下。田滿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燈的杆子上,兩隻手都放在身後。他望著小艾,在笑。小艾揹著手,也笑。也許是因為路燈的關係,田滿的臉色糟糕得很,近乎土灰,人也分外的疲憊,的確是瘦了。小艾猜出來了,她的乖兒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媽這裡尋求安慰來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孩子沒爹了,怎麼說也得有個媽。不過田滿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變戲法似的,手一抬,突然從背後抽出了一束花,有點蔫,一直遞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猶豫了片刻,接過來了。放在鼻子的下面,清一色是康乃馨。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小艾問。

“我昨天就派人跟蹤了。”

小艾嘆了一口氣,唉,這孩子,改不了他的“下三爛”。

“近來好不好?”小艾問。

“好。”

“Monika呢?”小艾問,“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滿說。田滿這個晚上真是變戲法來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張相片來了,是一個嬰兒,混血,額頭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誰呀這是?”小艾不解地問。

“Monika。我媽剛生的,才四十來天。”

“──你媽在哪兒?”

田滿用腳後跟點了點地面,說:“那邊。”世界“嘩啦”一下遼闊了,循環往復,無邊無垠。田滿猶豫了片刻,說,“我四歲的時候她就跟過去了。”

小艾望著田滿,知道了。“是這樣。”小艾自言自語說,“原來是這樣。”小艾望著手裡的康乃馨,不停地點頭,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小艾說──“花很好。媽喜歡。”

小艾就是在說完“媽喜歡”之後被田滿攬入懷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點準備都沒有。小艾一個踉蹌,已經被田滿的胸膛裹住了。田滿埋下腦袋,把他的鼻尖埋在小艾的頭髮窩裡,狗一樣,不停地嗅。田滿的舉動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開。但是,小艾沒有。就在田滿對著小艾的頭髮做深呼吸的時候,小艾心窩子裡頭晃動了一下,軟了,是疼,反過來就把田滿抱住了,摟緊了。小艾的心中湧上來一股浩大的願望,就想把兒子的腦袋摟在自己的懷裡,就想讓自己的胸脯好好地貼住自己的孩子。可田滿實在是太高了,他該死的腦袋遙不可及。

深夜的擁抱無比地漫長,直到小艾的後背被一隻手揪住了。小艾的身體最終是從田滿的身上被撕開的。是小艾的父親。小艾不敢相信父親能有這樣驚人的力氣,她的身體幾乎是被父親“提”到了樓上。“謝樹達,你放開我!”小艾在樓道里尖聲喊道,“謝樹達,你放不放開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靜的夜間嚇人了,“──他是我兒子!──我是他媽!”

畢飛宇,著名作家,1964年1月生,江蘇興化人。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作,主要代表作有《祖宗》、《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等。著有文集《慌亂的指頭》、《沿途的秘密》、《畢飛宇文集》等。其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獲1995-1996年度“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作品曾被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外出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