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26年前未寫完的故事

一個26年前未寫完的故事

文|趙常林

還是翻破舊的日記本,1992年12月18日,我打算寫一篇叫作《車站偶遇》的文章,看上去這是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可遺憾的是,這個計劃沒有完成。日記本上,僅留下兩頁開頭的段落:

一個26年前未寫完的故事

沒想到會偶然認識他,更沒想到在短短几個小時的候車時間裡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可這一切竟然那樣自然的發生了,並令我久久難忘。

初冬的下午,我帶著一歲半的女兒,從百里外的故鄉來到了省城蘭州的長途汽車站,購買了去河西走廊一個小鎮的夜班大巴車票。離發車還有五六個小時,天氣寒冷,懶得上街瞎逛,便坐在候車大廳裡的長椅上消磨時間。大廳裡旅客不多,大多數是帶著包裹、行李的男女民工,三三兩兩的或坐或躺在長椅上,有的聊天,有的睡覺。

剛剛學會走路半年的女兒對光滑明亮的水磨石地面興趣極大,把它當成了溜冰場,興致勃勃的溜過來溜過去,一不小心摔了個四仰八叉。她人矮,穿的又厚實,看樣子沒有摔疼,但可能吃了一嚇,害怕站起來又滑倒,這小傢伙乾脆躺著不動,兩眼咕嚕嚕的望著高大的天花板上華麗的吊燈出神。我索性也不去管她,點上一枝煙(注:那個年代候車室尚未禁菸),看這小娃接下來如何動作。(注:不是我不關心孩子,當時的心理是,要讓孩子從小就學會跌倒了自己爬起來。)

不一會兒,她果然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又興致高昂的溜起“冰”來。這次她用力過猛,收不住腳,快要撞上一個農民工模樣男人膝蓋的時候,那個人彎下腰來,伸出一雙大手,穩穩地接住了她,接著,他大笑著把她高高的舉起來,一直舉過了頭頂。女兒嚇得尖聲大叫。那人便笑呵呵地把她輕輕放下來。女兒一邊急匆匆的向我跑過來,一邊還心有餘悸的回頭望著那個高大的男人。那人衝我笑了笑,就憨笑著走過來坐在了我身邊的椅子上。

“駕,吃上個煙。”他搶在我前頭先給我發了一支沒把子的“蘭州”煙,這表明他是個“喜辣”人。(注:“駕”是甘肅河東地區的方言,是“給”的意思。“喜辣”也是方言,意思是形容一個人性格活潑,待人熱情。)

“咱們是老鄉啊!”我一邊接過煙,一邊也“喜辣”的用家鄉話說:“我是臨洮南鄉的,你屋是阿搭的?”(注:我遇上說家鄉話的人,自個兒也就自動切換到家鄉話了,家鄉話說起來舒坦的很。而且,常年在異鄉謀生,見到鄉親真是分外親切。)

“老鄉啊,你可是世在了好地方,”(注:“世”,方言,“生”、“出生”的意思。)他感嘆的說,“我屋裡在岷縣的大山堖堖裡頭呢,地方苦焦的很啊!”他長長的嘆口氣。

我與他素昧平生。可是一見如故。(注: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會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吧。)在接下來的幾個鐘頭裡,我們何以說了那麼多的話,做了那樣的事,流淌了那許多的眼淚?至今想起,還像個謎。

一個26年前未寫完的故事

當年的日記本上,這篇叫作《車站偶遇》的文章,寫到這裡就戛然而止,後面的三頁空白顯然是當時預留的,說明我當時是打算要將它寫完的。也許是工作或其他的原因,打斷了寫作,那以後竟然也沒有續寫。

現在,時間已轉到了2018年11月,由於偶然翻開了舊日記本,這段塵封了二十六年多的往事才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遺憾的是,此事的主要內容卻付之闕如。假如今日我的記憶倉庫裡仍然搜索不到缺失的情節,這個只有開頭沒有結尾的故事可能就要永遠遺失在茫茫的歲月河流中了……

於是,我閉目冥想,讓地球倒轉,讓時光倒流,讓自己再回到二十六年那個冬日的下午,那個空曠的長途汽車站候車大廳。還好,記憶的倉庫裡其某個角落裡還存放著這個片段。我就像在回放一部年代久遠的黑白電影,畫面模模糊糊,配音則完全消失,整個是一部無聲片。好在,影片的主要情節還算完整。

一個26年前未寫完的故事

記憶告訴我,當年那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岷縣農民工那個下午給我講的家世和打工經歷,足以寫一部長篇小說(可惜的是,他講的具體的情節和細節我幾乎完全遺忘了),而他所講的許多經歷,與我家鄉的鄉親們的故事如出一轍,發生在工地上的悲劇、農民工討薪的艱難、留守老弱病殘的苦日子,我聽過、見過的太多了。

那麼,是他講的什麼特別的事情,讓我與他一同流淚?我還做出了什麼樣的事情呢?

我終於回憶起來,當年,他就在河西走廊,我所工作的城市鄰近另一個城市的建築工地上打工,當天,他剛從那個城市回到省城蘭州,買好了當晚回家鄉岷縣的長途夜班車票(我的旅途方向剛好與他相反,我是要回到河西走廊我工作的那個城市去)。

令他和我流淚的事情,是他在家鄉縣城建築工地打工的哥哥昨天出事了,從十幾層樓的腳手架上摔下來去世了,留下了年邁多病的爺爺奶奶、父母和一對年幼的兒女。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掏出了口袋裡最大的一張百元人民幣,不顧他的拒絕,硬塞進了他的衣袋。

那晚八時左右,我和他分別坐上夜班大巴車,一個向西,一個向東。

那時候,沒有手機,我和他都沒有留下聯繫方式。也許,他當時告訴過我他的地址和名字,但這一切,終於都消失在歲月的滾滾長河中了。

時間過去了26年。在這26年中,我搬過好多次家,好多日記本都遺失了,在這本倖存下來的本子裡,這個故事靜靜的躺了26年。而此時此刻,我只想讓蒼天告訴我:當年岷縣的民工兄弟,你在哪裡?你過得還好嗎?

作者| 趙常林,男,1967年出生,甘肅臨洮人。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現在某企業工作。摯愛文學,時常舞文弄墨,自娛自療。【生在甘肅】自媒體合作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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