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死——讀《鄉關何處》

故鄉之死——讀《鄉關何處》

因為《江上的母親》,很早就在知道野夫。這篇長文流傳甚廣,催人淚下。一個自尊自強的母親,一生飽受時代命運的折磨,最終不忍拖累兒女,決絕地走向 了深秋的長江。十年來,野夫對母親的投江失蹤,始終耿耿於懷,恍若巨石在喉,在歷經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後,他最終提筆寫下了《江上的母親》這篇令人撕心裂肺 的長文。今天,當我在《鄉關何處》中再次讀到它時,依然是情難自禁,淚滿衣襟。

確實,國在,山河變了。

《鄉關何處》裡,有故鄉,有故人,有故事。這是一次步履維艱的走訪,是一次抽筋剝骨的回憶。土家野夫回憶故鄉所闡述的景象,以及每位親人、友人的殘片信息,無不透著折損蕭瑟之氣。現如今,橋不是那座橋,街道也被搬空,它們帶著儲存著的那些舊時記憶一起灰飛煙滅了--這次重返,野夫發現自己像是在故鄉被流放的尤利西斯一樣。

野夫背井離鄉到大都市時,故鄉在淪陷;他在城市舉步維艱時,鄉愁變成了一廂情願但固執的寄託。帶著鄉音,他無法證明自己屬於面目全非的故鄉,拿著名片,他無法暗示自己屬於暫住的異鄉。在異鄉,他做了生他養他的祖國的客人--外地人。

但他依然懷念,懷念那雖然窮困,但是人與人、人與社會都有著天然的信任的年代和故鄉,他筆下那些事後的愛情還是可以琴瑟和鳴,一映數年;他筆下真有不認識的人熱心幫你,不求回報;也真可以因為投緣,就把生人領回家。時間上的故鄉消失,比空間上的更讓人扼腕嘆息。野夫眼裡,這樣的故鄉和城市沒兩樣,變得兇悍、強硬、沒個性且心機重。原來的故鄉氣場奄奄一息,甚至蕩然無存。野夫是痛的,他真正的思鄉原因,是這些今不如昔的痛感。

喪失了故鄉就是喪失了安全感。在這一點上,野夫是幸福的,他還有過去那種能夠使生命感到充實的經驗。在他的記憶裡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儘管這故鄉其實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野夫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失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個一無所知的故鄉,從而自我原諒和自我慰藉。

野夫的文字便是這樣一邊在腦海朦朧的記憶中徜徉,一邊遊蕩在四面鐵黑無情的牆壁之間--兩面是凌厲和剋制,兩面是酷烈與悲憫。文字規矩有稜角、冰冷又凝重,感情到了最凌厲悲憫處就折回,更顯出作者的血親蜷曲一生的脆弱,讓人撕心裂肺。而全書以每個悲情人物分節,彷彿摺子戲的韻律節奏,背後透著作者心裡隱隱的,不緊不慢、不卑不亢的控訴。

數十年間,我們幾乎重建了一個新世界,但是當我們生活在現代化之中的時候,我們感到空虛和失落,我們發現自己割捨不掉對故鄉的懷念。故鄉是精神和空間天人合一的一個世界,它是一種詩意的散文式的棲居。現在每蓋起的一個新小區都只是商品房,住在裡面你想的是房子會不會增值,已經完全沒有了詩意。人和故鄉的距離感逐漸淡漠,因為回新家顯得比回老家更讓你覺得重要。儘管我們可以擁有情感上的和精神上的故鄉,但當精神也無所依之後,人們才終於被連根拔起了,成為行屍和孤魂。財富不能挽回故鄉,可惜的是,野夫這般的抒情也不能了。

在一個飛速發展的國家,也許故鄉就是個偽概念。每個人都有一個忘不掉、回不去的故鄉。等你回去,故鄉已不是原來模樣。它養大過我們身體,我們拼命離去要到更大的地方。為了儲備離開故鄉的能力,我們努力學習;為了給離開故鄉樹立目標,我們追尋理想;為了給離開故鄉找藉口,我們求生存謀發展,直到我們終於離開了,給自己找了證明自己的機會。就算我們回來,也彷彿是為了證明故鄉確實不似從前那樣,這時只能留下一段惆然的盲腸,我們稱它為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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