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重排》录自1984年3月16日《戏剧报》，作者童芷苓（1922-1995），原籍江西省南昌市，生于天津，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童芷苓戏路极宽，不拘成规，表演细腻，善于刻画人物。她的嗓音甜润妩媚，她的唱腔声情并茂，在柔媚中见端庄，令人感到清新别致，独具一格。
《宇宙锋》这出戏是梅兰芳老师的代表作之一。一九五六年，我们上海京剧院准备出国访问，原来准备带这出戏出国。当时这出戏由吕君樵导演，后来考虑到国外观众不易理解，便没带它出去。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琢磨，怎样下功夫把这出戏整理得紧凑、炽烈一些。粉碎“四人帮”后重返舞台，我又想起了《宇宙锋》这出戏。为了实现自己多年的宿愿，我决定再次排演《宇宙锋》。这次重排《宇宙锋》，仍由吕君樵同志同我合作。
对待一出传统名剧，首先要继承学习好，才能说到创新和发展。梅兰芳老师的表演无疑值得我们很好地学习、继承。但是，老师得天独厚的天赋和条件，有些是自己无法照搬的，如宽厚圆润的嗓音，雍容华贵的扮相等。因此，只有在勤学苦练的基础上，根据自身条件，兼收诸名家、各剧种之长进行再创造。
童芷苓便装照片
重排《宇宙锋》时，正值我参加电影《傲蕾一兰》的拍摄，我就带了一架录音机，利用拍片空隙时间琢磨唱腔。路过北京时，遇到豫剧表演艺术家陈素真大姐，得知她在天津演出《宇宙锋》很受欢迎，当即我就向她请教，她当场向我作了示范。素真大姐在剧中设计了很多水袖身段，确实美得很，但我觉得如果只是把她的优美动作照搬过来用到京剧中不一定合适。另外，由于时代不同，观众对传统剧目的要求也不同了。一些传统戏中的节奏缓慢，有的情节有悖情理，剧情发展不连贯，这些都使现代观众难以完全接受。所以，我决心改革、探索，争取要有新意，要有突破。
从这个戏的剧情、人物、矛盾冲突的发展来分析，《宇宙锋》中的赵艳容是丞相赵高之女，嫁到匡家，匡家又被父亲满门抄斩，幸好丈夫由家人赵忠替身，得免一死。赵女被父亲接回家中，因拘于礼仪，不敢明着对抗，但内心中对父亲的专横跋扈、寡廉鲜耻非常痛恨，她心中一直思念着落荒在外的丈夫，抱着将来夫妻定能团圆的一线希望，每日以泪洗面，暗自悲伤。她和赵高的关系，既是父女，又是仇人，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要在短短的一折戏中表现出来是较困难的。我重新排演此剧，就着重从一条主线来体现，就是:赵高要赵女改嫁皇帝，赵女为了能够和丈夫重圆，宁死不从，不得已使出种种装疯手段来对抗封建权势。为了深入刻画人物性格，唱出人物内心感情，我反复推敲，从以下三个方面作一些新的处理:一是道具位置的变化。二是当场装疯、扯发、脱帔。三是继承梅老师脍炙人口的唱腔，但给唱腔设计身段，增加表现力。
《洛神》童芷苓饰洛神
一、道具位置的变化。把原来是舞台当中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改变为下场门的斜场椅，扩大了舞台的表演区。
二、当场装疯、扯发、脱帔。在当时封建礼教的统治下，妇女受到“三从四德”的桎梏。我想，赵女是丞相之女，出身大家，更应该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她作为一个古代的弱女子，遭此磨难不去选择殉节一死的道路，而要一反常态，在父亲面前装疯，还冒着生命危险到金殿在皇帝面前装疯，坚持斗争，这说明她对美好的将来充满着向往和追求。为了突出表现赵艳容的反抗精神，我就从表现人物内心情感出发，在表演上作了些新的处理，如赵女一出场，我就带着怀念丈夫的满腹忧伤，慢步走到台口，打〔引子〕时，在音色处理上，我用了低而似泣的声音，道出赵女终日以泪洗面、暗自悲伤的凄苦。在恳求父亲给匡家开脱罪名，父亲答应修本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惨淡而带有希望的笑容。第二场中，父亲叫她改嫁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她当场晕倒过去，为了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开始和父亲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这时在戏中原有三个“叫头”，我分析了赵女心情发展变化的层次，觉得三个“叫头”要有所区别。我处理第一次“叫头”是从晕倒醒来之后，身体有气无力，带着怨恨欲绝的心情，声音微微颤抖，节奏比较缓慢地叫出一个“爹爹呀……”处理第二次“叫头”，是赵女听到父亲说:“你敢不遵父命?”之后，内心悲怒交加，因为原先父亲把她许配匡家，就是出于他官场阴谋的需要，丝毫也不是从儿女婚姻大事来考虑。后来，父亲为了满足进一步的权欲，又把匡家满门抄斩，不惜付出女儿年轻守寡的代价，对于这样一个不顾女儿名节、丧失人性的父亲，我处理为:赵女不堪回忆当初，脸上流露出无限悲忿之情，节奏较前加快些，叫出第二个“爹爹呀……”第三次是赵高说了“你敢违抗圣旨吗?”我是这样表演的:赵女先是一惊，内心独白“这事非同小可，不遵命就有杀身之祸”，但继而一想，“只要保得贞节，何惧一死”，顿生刚烈之情，反而毫不畏惧，两眼怒视父亲，提高声调，节奏加快，进发出第三个“爹爹呀……”“叫头”之后，我还加了一句“此事只怕由不得你”，显示了赵女决不从命的反抗精神。三个“叫头”我是根据人物感情脉络的发展而逐步向前推进，戏中人物性格的发掘也随着剧情的推进而进一步深入。
在全剧的主要事件“装疯”上，我和吕君樵同志一起倾注了全力，大胆设想，敢于突破，设计成在“装疯”时，当场扯发、脱帔，把暗场放到明场上，意在更深刻表现赵女的节烈和反抗精神。过去我们演“装疯”这一段戏，是赵女装疯之前，先从上场门下场，扮好了疯样再出场，台上的赵高和哑奴在锣鼓声中干等赵女上场，戏就觉得散了，有中断的感觉。我改变为当场扯发、脱帔，因此对有些动作要重新设计。如在甩发处理上，我是用一根较长的针把一络梳好的甩发盘在头上，等唱到“把乌云扯乱”时，只要一个转身，右手熟练地拔下这根针向后台一扔，双手边理发边唱，改变了原先做好了甩发拿手托着上场的处理。对于抓花容的动作，过去是在下场之后，脸上抹上红油彩再上场的，而现在我是上场前先在口唇上多加些红色油彩，等到唱“抓花容”的最后一个音符时，我用右手中指从口唇上抹下一些油彩画到额头上，表示抓破容面，连血也抓出来了。这动作是当场完成的。在唱到“扯破了衣衫”时，哑奴拉住我一只右手衣袖，我顺着脱下，一个小圆场，到背向观众时，把脱下的衣袖顺势向腋下扣在尼龙搭扣上(服装的搭扣重新作了设计)，同时，用了一个比较优美的身段，把脱袖、搭扣的动作掩饰过去，使观众看不出痕迹，当唱腔完成时，我的脱衣、掖袖动作也完成了。我在这几句〔散板〕里把过去要下场到后台去完成的任务都改在台上，当场揉合在唱词中完成了。这样就精简了一些废锣鼓，使场上气氛变得紧凑、炽烈。
童芷苓之《宇宙锋》
三、梅兰芳老师在《宇宙锋》中的唱腔，经他的提炼创造，达到了较为完美的境地。对此，我除了学习继承之外，刻意在表演身段上下功夫，力求以动听的唱段再配合以优美的身段，进一步丰富表现力。在大段的反二黄唱腔中，我努力追求梅派唱腔特色与戏中人物内在感情发展的统一。根据赵女当时的心情，在反二黄的〔回龙腔〕“一声来唤”的演唱时，我处理为，哑奴示意她把父亲叫作丈夫，她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无论如何叫不出口，这时哑奴提醒她，若不是这样疯疯癫癫，明天花轿就把你抬走了，赵女一下子又惊呆住了，开口叫吧，比上次叫儿子还难于启齿，但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叫又不行，一定得装疯装下去，我把这时的赵女表现为处于欲进又退，欲叫难启，欲罢不能的矛盾境地。最后，面对自己的父亲连连摇头摆手，在实难张口之时，哑奴双手一推，正好把赵女推在赵高身上，赵高大吃一惊，甚觉奇怪，赵女也是一惊，这一惊倒把赵女惊清醒了，顿感此时不叫还待何时，就趁势回身向着父亲一个痴笑，大胆地一把拉住父亲叫起丈夫来。这样来着意表现赵女敢于不顾羞耻、装疯卖傻是经历了矛盾和斗争的，追求自由幸福的坚定信念使她战胜了旧礼教，终于用特定的方式勇敢地进行了斗争。
在整个装疯过程中，我的表演是从开始时的被动，经过人物内心的矛盾斗争渐渐转变为主动的行动。从赵女羞于启齿，勉强把父亲叫成“儿子”，到横下一条心，进一步把父亲叫作“丈夫”，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出了拉父亲去“同眠”的疯癫样，就是这个变化过程的发展深入致使到金殿时，赵女能装疯装得逼真自如，达到了主动的阶段。我的体会是，装疯过程中要疯出层次，从开始到最后，装疯的内心活动是不一样的，这样才能按照剧情发展的主线，有层次有发展地塑造出一个逼真的赵女形象来。
童芷苓之《宇宙锋》
在服装上，我把过去的黑帔改为白帔，这样既符合情理，表现赵女替丈夫带孝，又增加了人物的形象美。我想，皇帝一眼就选中了赵女，要她进宫。那么赵女一定是美貌出众，虽然在该剧的特定环境中，她守寡、带孝、装疯，但是也要尽可能地调动一切手段表现她的形象美。
时代在发展，京剧同样也应不断发展，要使京剧适合时代的要求，有些传统戏的上演一定要新排，才能有生命力；要研究和改革老戏中一切不合理的东西，要向兄弟剧种和姐妹艺术学习；要讲究塑造人物，表现人物性格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剧情要连贯，紧凑，符合情理，节奏要准确，要努力创作出一个有血有肉、完美统一的艺术形象来。
（《戏剧报》1984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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