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人是天底下最豁達的，把生死都放在了自然流轉裡，代代相傳。羅馬人喜歡說“
Mors ultima ratio”(死為最終天理)，在我們看來簡直就是沒有天理。今天是中秋佳節，我們節選了方笑一教授《古典詩詞品讀錄：人間》中《春江花月夜》裡關於“月”的品讀，在那裡，我們中國人的豁達是最張揚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此八句是詩歌的第二段，詩人在江天一色的廣大無邊的自然背景下，發出了哲人般的感嘆和叩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些關於時間的問題沒有答案，時間如長河漫漫，誰又能說得清楚，這一輪明月最早是被江邊的哪一個人先看見的呢？這一輪明月又是在何年何月何日開始照到了江畔的人呢？實際上詩人要表達的就是他對時間的體悟，時間是永恆漫長的延續，無窮無盡。“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跟永恆的宇宙相比，人的生命又是那麼短暫，一代一代人快速地更替，但是浩浩長江、一輪明月永恆不變。在人生短暫、宇宙無限、時間永恆的對比之下，難免有一絲悲涼掠過心頭。然而，詩人並非如此，他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每一個個體雖然只在這個世界上存活幾十年、上百年，但是人類的生息繁衍一代一代在接續，這同樣也構成了永恆的時間之流。所以宇宙、江月是永恆的，人類也是永恆的，無須過分悲觀。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長江東流，這也是永恆的自然景象，不知江月等待著何人，人何時會出現。實際上，跟宇宙的廣大相比，人作為個體仍然渺小。詩人在第二段中對宇宙人生髮問，說明了他心頭常年積壓著的一些思考和疑問。第三段則轉到對具體的兩類人的描寫，即遊子和思婦：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詩人在這十二句中從遊子和思婦著筆，描寫他們的內心感受。唐詩中有許多從遊子、思婦兩面著筆的作品。這兩類人實際上是互為因果關係，遊子在外不能歸家，才會產生思婦，即思念他們的愛人，有思婦存在，更會激起遊子心頭那種思家的感情。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青楓浦”在今天的湖南瀏陽，此處泛指離別之地。“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遊子乘一葉扁舟在江上漂泊，而明月照耀的高樓中，遊子的愛人也正獨守空房，在苦苦的思念之中煎熬。這兩句雖是寫個體，卻具有普泛化意義。“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惱人的月光灑在了離人的梳妝檯上，它激起了人揮之不去的思念，但分離的狀態又始終無法結束，所以“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月光照在簾子上，屋中人便把簾子捲起來，但月光卻直接鑽進屋子來了。“搗衣”指的是古代婦女做冬衣之前把衣料放在石砧上用木棒敲擊，使之平軟，這樣的衣料才好做衣服。月光照在思婦的搗衣砧上，怎麼拂也拂不去，這樣惱人的月光更加強化了思婦對丈夫的思念。這樣的思念無計可消除，故而發出了無奈的感慨：“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分居兩地之人雖能同賞一輪明月，但是“相望不相聞”，無法通信，只能共同望著一輪明月，但願月光能夠照到很遠的地方，落在我的愛人身上。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鴻雁雖能傳書，但是每處的月光如此不同，不能借鴻雁把此地的月光送到別處，即不能傳達心中的思念。魚雖也能傳書，但是魚沉到了水底，只餘下水面的波紋，魚也不能解決遊子和思婦溝通的問題。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是全詩的最後一段。遊子夢見了閒潭落花，但在現實中仍無法歸家，雖然已是春天了，卻依然只能看著江水不斷流去，春天走向盡頭，月亮也漸漸地落下，藏到了海霧之中。“碣石瀟湘無限路”指遊子和思婦兩地分隔之遠，“碣石”在今天河北省的昌黎縣，“瀟湘”則指湖南省境內的瀟水和湘水。最後只能慨嘆“不知乘月幾人歸”，其實無人歸來，“落月搖情滿江樹” ，只能望著落下的月亮，搖盪著內心的情思，任憑月光灑滿了江天，灑滿了花樹。所以這首詩是從一個廣大的背景入手，一點一點地引發出詩人對宇宙人生的追問，最後寫到了遊子思婦遠隔千里的思念和人與人之間無奈的分離。
《古典詩詞品讀錄：人間》《古典詩詞品讀錄：煙火》是《中國詩詞大會》命題專家方笑一教授的最新力作，對漢魏至唐宋間的70首經典詩詞進行了品讀講解。《古典詩詞品讀錄：人間》分“家國”“羈旅”和“靜悟”三個主題，《古典詩詞品讀錄：煙火》分“凡塵”“相思”和“風情”三個主題。沉鬱幽遠的“人間”，燦爛繁華的“煙火”，展現了古典時代中國人不同維度的心靈歷程。
閱讀更多 商務印書館上海分館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