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陰雨幽暗不用上課的日子裡，無可休止的懷鄉病爆發了。 抱著書從圖書館走回，雨後帶著冷冷的溼潤，微微的風一下子竄進心裡某個最敏感的部位，就如耳邊一首溫柔的英文歌，細膩而憂愁。葉子仍然是綠色的，被冷潤的雨溼著，晃晃地疊在路的兩旁。不明朗的光線鋪開在天空之上，灰色的雲中，我多像就走進了時光的隧道，好像家裡過年了。緩緩的炊煙升起來，奶奶穿得厚厚的，帶著黑褐色的圓帽，雙手緊緊握著摩挲在衣角；媽媽坐在醬橘色的木質椅上，細巧地嗑著瓜子；弟弟和堂弟呼地衝出廳堂，在門外一陣嗤笑打鬧；忽然幾個鞭炮聲響起，小孩子的年是那樣暢快。 耳邊是媽媽和奶奶反反覆覆的教說：等客人來了要叫好，知道了嗎？要叫恭喜發財、福運快快來。小孩子用透明的眼睛看著說教的面孔，然後無視他們的聲音與表情，客人來了後，依然不問不理睬。只等著客人將嶄新的鈔票拿出，羞澀地喊著：嗯，要，我要。 那年幾歲了，我們數著口袋裡的錢，想著馬上要買些什麼，身後是媽媽假裝兇巴巴的斥喝：別亂用掉錢！賣東西那老闆娘會騙小孩子錢的，你們給我小心點！接著，又是假裝勸哄得語氣：乖，過來，把錢給媽媽，幫你藏著先，以後再給你買糖吃，聽話……我們都嘟嘴表示不同意，然後屁顛屁顛地走了。 有麻雀在叫的，那個時候，很小很小一隻，就藏在稀落落的枝葉後面，天那樣冷，它也會出來叫幾聲。小孩子的早晨醒得特別快，我們迅速地穿好衣服將門甩在身後衝了出去。大年初二是開年，都習慣起得非常早去祭拜，祈求多財多福。從前的從前，一直都是奶奶請神仙。她用緩慢的、有節奏、有力度的聲音說：“天神地神……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社公土地，你們都過來呀，都來喝一杯吧！還有你們的爺爺，別忘記了我們家……都來，來喝吧。”她的聲音帶著細細的淚水，平靜地被我們發現。“這裡有茶酒、有三黃雞、有糖果餅乾果子……吃飽喝足了，一定要保佑我們家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啊……保佑我們大吉大利、財旺福旺。保佑你爸爸生意興隆、出入平安，保佑嬸嬸多添小孩……保佑XXX讀書聰明伶俐、節節高升、考試第一，保佑XX（小堂弟）無病無災，睡覺一睡睡到大天亮……”於是，每一年裡，奶奶一直重複著對我們所有人的祈願，她把神請得都老了，她的頭髮白得黃了，刻滿皺紋的臉上色素沉澱的斑點越來越多。她用越來越蒼老的聲音，說著一定要保佑我們家，我的兒子，我的兒孫。一年一年，祈願帶著零星火光，隨著細碎的銅錢菸灰忽被一陣子的風吹上屋頂，吹上了那棵大樹，吹到了爺爺在的地方。 那天，跟著你們去走親戚，摩托車乘著呼嘯的風，你把我抱在中間，緊緊地裹著，我恍惚地想伸出頭來，可你說會感冒的。但我不依不饒，你拗不過我，就只好讓我露出小半個腦袋。我好奇地看著一路上的高高的石山、建在地面上的橋，穿越山嶺的河流。這時，你說遠處有一個水庫，小的時候，你在那裡遊過泳、抓過魚，跟夥伴們一起在岸上烤魚來吃。那時候，魚肉可是多麼的鮮美。但是後來，你成了家立了業離開了那個小地方。想念那裡的魚，叫老家的人幫忙帶上，可是魚肉的味道已經變了，那些魚吃起來總有一股機油味。風就這樣在耳旁呼呼地吹著，臉上是刺痛刺痛的冰冷，我縮縮腦袋，很認真地在聽著。但後來的事卻怎麼記不清了，只記得，我不願意在親戚家裡待久，又吵又鬧地喊著要回家。你們無可奈何的臉，抱歉地向親戚說小孩子不懂事。 那年的硝煙遠去好久了，童年浸在琥珀色透明的密閉空氣裡，從此沒有了槍、沒有了子彈、沒有了咻一下冒出煙然後扔出去的小鞭炮、沒有了一整支軍團。也沒有了一些人和一些事。 我們都在慵懶地長大，偶有一瞬，就會深深地想念從前。 風還是一直在吹著，無休止地在呼嘯。地上溼漉漉的，一灘灘水渦，倒映著周圍破碎的高樓和灰色的天，我在回宿舍的路上，在走回去的路上。
閱讀更多 徒步依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