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花之死

#月薪萬元—新作者扶植計劃開啟#壹)

門半敞著。厚實的印花布窗簾緊拉,密不透風,使整個房間都被掩映在灰暗裡,人和擺設便都模糊得彷彿實體的投影。暗陳的大沙發上,素喜盤腿而坐,看到我推門進來,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穿鞋。

“你來了,默默。” 她的語氣很平淡,不像老友久別重逢的樣子,這多少是出人意料的。

她也並不迎向我,只是轉身移步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了。光線瞬時填滿了房間,我這才看清她的樣貌。暌違五載,時光真能改變一切嗎,素喜全然不是五年前我所認識的那個單純、羞澀的小女孩了。潮藍的眼影,豔紅的嘴唇,燙成大卷的頭髮散漫地披散著,瘦削的身體罩一件繡花薄緞睡衣,躋一雙粉棉拖鞋,單薄裡自有一種嫵媚。若她手裡再叼一支菸,就真是張愛玲小說裡的民國女子形象了。

來此之前我曾做過心理準備的,一個畢業後未工作就嫁給富商過起上層生活、不出三年卻被逼離婚的女孩會變成什麼模樣。但素喜的轉變仍是讓我吃驚不小。不單外表,她的眼神裡添了濃墨重彩的頹廢。大學的時候,我們也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情同姐妹的。只是畢業後一個嫁人於外地,一個輾轉受累於生計,漸漸便斷了聯繫。

見我愣著,她便先開口笑說:“默默,你怎麼竟有空到洛城來了,若早一天打電話,我也好去車站接你。”

我笑了,覺得這才像幾分我所認識的素喜,答道:“來得匆忙,到了才想起打電話給你。電話裡也沒來得及說,其實我是辭了從前的工作,到洛城來找些發展來了。”

她的臉上掠過一層猶疑的神色,只一閃而過,使我倒懷疑自己看錯了,停了停她便說:“哎,我這兩年也很難了,全靠離婚時拿到的那點錢過活,想幫你,卻也幫不到什麼。”我便明白她是誤會了,忙說道:“什麼幫不幫的,我在來之前已經跟這裡一個公司簽了合同,過兩天便可以去上班了。今天就是來看看你。”

素喜的臉由白轉紅,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我開始搜腸刮肚地想些別的話題。

“這兩年一個人住還過得慣麼?總沒有人說話,也是夠苦的。”

“那倒不是,一個鄉下來準備考研的女孩跟我合租,她住裡間小屋,攤三分之一房費。沒人說話倒不會呀,但也不見得不苦。”她苦笑著加上一句,“日子總是苦的。”

素喜真的變了,但我張了張口,卻無從安慰她。也曾從過去 的同學口中聽說她離婚的原因,結婚不多久,她小城裡的親戚便都紛紛找上門來,希望她幫忙給子女安排工作。她也是經歷過苦日子的人,對親戚自然倍感同情,便在丈夫跟前絮聒了幾回。她丈夫偏是最討厭走關係跑門路的人,對素喜便多了一層輕薄,漸漸地疏遠了她,而她三年內竟也沒有懷孕過,最後便離了。

我能理解素喜剛才的猶疑,對我的來意產生誤會也是合情合理的——任何人經過她的景況,心上大概都會添上一層敏感和悲觀。尤其這兩年,在我經歷了工作和生活的諸多不順後,更是對這種悲觀深有體會。然而我的失落仍像被沛雨激活的芽眼,不動聲色地破出土層來,蹲伺在這段友情的旁邊。分明有什麼原本顛撲不破的東西在心裡鬆動了。

正想著,房門突然吱呀開了,進來一個圓臉盤、膚色偏黑的女孩。腦後草草地扎一個馬尾,臉頰上有終年不去的凍瘡紅,身上一件暗橘黃夾克衫,黑布褲子,個子不高,人卻一點都不瘦,帶著一絲壯實感。看見我,非常樸實地一笑,又將眼睛轉看素喜,我便明白她就是與素喜合租的女孩了。

“鳳妮,這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你叫默默姐就好了。”素喜的語氣有一種高人一等的傲氣,並且未將鳳妮介紹給我,彷彿一同將我也劃為高人一等的範疇了,這使我感到有些不悅。

鳳妮卻殷勤地叫我一聲“默默姐”,絲毫沒意識到這種不公的樣子,徑直走到靠牆的木椅子上坐下了。空氣有一剎那的靜,我看看素喜,她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倒是鳳妮先主動開口了:

“默默姐你從哪來的?你們是大學時最好的朋友麼,不過我搬來這麼久了,怎麼沒有見過你哩。”

我只好客氣地向她解釋原由,並詢問她準備報考什麼學校,有幾成把握之類。

“還有幾個月就要考了,緊張得很!我現在在那所學校上最後的考研衝刺班呢。”說到這裡她像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們說:“對了!今天我去上課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個男孩從五樓上跳下來,當場就摔得血肉模糊,把我嚇死了!他們說他是學哲學的,走火入魔了。我想不管你是學什麼學,也不能這樣想不開吧,真傻!學得越多反而越倒退了。”

我見素喜緊蹙著眉頭,面露嫌惡之色:“什麼越學越倒退了,不懂你別淨亂說!”

鳳妮呆愣住,完全沒料到別人在這點上會跟她意見不同。“本來就是嘛,我爹不識字都還說過,‘死都不怕,還怕啥子活著?’這樣死了太傻了,不值,你說不是嗎,默默姐?”

我覺得尷尬,但我的確不覺得那個哲學系男孩很傻,只好說:“這說不好,要看他是為什麼自殺。蘇格拉底也說過,自殺是唯一的哲學問題嘛,死對那男孩是一種歸宿也說不定。”

鳳妮很驚訝,臉上凝聚著不知如何辯駁的表情,最後她輕輕說,“你們這些城裡的知識分子,太讓人搞不懂了。”

素喜從鼻子裡一哼,笑道:“你看,我以前就說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這樣的針鋒相對讓我覺得難受,卻不太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於是我匆忙地起身說道,“那麼我先走了,東西放在賓館,還要回去收拾。”

“啊,默默姐,你要在賓館長住麼,這麼貴,不如搬來跟我們一塊住得了,裡面還有一間小屋的!”她伸出一隻手指起勁地朝裡指著,喜滋滋地瞅瞅素喜,彷彿深諳了她的心思似的。

我料到素喜臉上會有不悅之色,她以前一直是喜清淨的人,何況五年苦境之後呢。就算是對“最好的朋友”。這些鳳妮都是看不出來的。

想不到素喜卻說:“搬來住……也好。”

我萬分驚喜。素喜補充一句:“三人平擔房費……倒也好。”我的心冷了一下,轉念倒反而因她的話放下心來:慳刻些是不怕的,怕的是遮掩慳刻。所以我非常高興地答道,先看看公司附近有沒有合適的房子,若沒有再搬來也不遲。

貳)

再到素喜的房子去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了。這期間我住在單位附近一棟樓頂層的閣樓裡,挺自在,但是沒有暖氣,冬天越來越迫近了,在夜裡我常常被凍醒,手腳冰冷。於是我想到再到素喜那裡去一趟,同她商量可否入住的事情。

下班之後,正是飯時,我特地繞到水餃店,買了三鮮餡的水餃帶去。想起大學的時候,我們兩個小姑娘常常一下課就搶著去一家水餃店吃飯,那一家生意興隆,去晚了便要心急火燎地排隊等,素喜總是點三鮮餡的,像個小動物一樣口味單一。

進門的時候恰巧鳳妮在換鞋,也是剛回來。我笑著拉她一起來吃水餃,她生硬地瞥了瞥素喜,最後低聲說,“不了,默默姐”,便走到自己的小屋裡關上門。片刻後一種劣質收音機的聲音“滋滋拉拉”從裡面傳來,播的是英語廣播。

“又放開了,天天的不讓人清淨一會兒!”素喜的嫌惡同那天一模一樣,不,應當說比那天更甚了。這一個月裡,她們之間一定是發生過什麼正面的衝突,使粗枝大葉的鳳妮都明顯有些不快了。

“你可以告訴她,讓她戴上耳機嘛。”

“耳機?我哪能沒告訴過她?人家說了,俺老師說,戴耳機練聽力的效果最不好!人家不幹!”這最後的一句素喜故意提高了嗓音。

收音機“嘎”得一聲停下來,空氣倏然靜得讓我毛骨悚然,小屋的門開了。

出乎意料,鳳妮並沒有像我想的那樣來為自己辯白,或者同素喜大吵一架,她只是沉默地走到門口穿鞋,擰著眉頭,表情嚴肅,這讓我既是感動,又是同情。

“鳳妮,水餃正好剩了一碗,你過來吃點吧!外面太冷,你就別出去了……”我儘量讓語氣溫柔些,素喜卻打斷我說道,“默默,你讓她去吧。”又自言自語地說:“房費裡又不包伙食費。”聲音奇小,但我還是聽見了。

鳳妮出去了。我低頭吃著飯,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素喜,為什麼你的心變得這麼堅硬了,我怎麼好意思再提想搬進來的事呢,就算你同意,心底也一定是極不情願的。

之後我主動提出去洗碗,素喜沒有強勸我,幫我把碗筷端到水龍頭去。我聽到她打開電視來看,不停地調換頻道,後來又聽到鳳妮回來,一言不發走回自己房去了。

我暗暗下著決心,要真誠懇切地同素喜談一談。現在五年的時光橫亙在我們之間,使我跟她是如此隔膜而生疏了。五年的變遷就像刀刃般劃傷了素喜的心,一定是傷口太深,才使她到現在還耿耿於心,難以釋懷。然而素喜,人若要生活下去,是不可能沒有傷口的,你可以無法讓傷口癒合,但一定不要讓自己因此變得怯怯,並且刻薄——這一點,請你一定要記得。

我洗淨手坐在她旁邊,見她愣愣地看著電視,思忖該如何開口。偷偷瞄她一眼,卻發現她的眼裡全是淚,臉上已經滿是淚痕,妝都花了。但她的哭竟是那麼靜,沒有聲音。

我感到自己的淚也滾下來,撲簌簌的,我伸過一隻涼手,在黑暗裡握住她的手——那隻手也是那麼涼。我彷彿看到面前站著一個黑髮及肩的小女孩,乾淨姣好的面孔上嵌著一對清亮的眸子,傻氣地、頑皮而無憂無慮地朝我笑著。然後我看見我自己——年輕的我自己,悄悄走到那女孩的身後,在她肩上拍一下,又嬉笑著跑開了。

“我變了。”素喜開始絮絮不止地說起來,她所說的,正是我想說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會這樣了,每次想起來就覺得害怕,絕望。從五年前畢業時候起,我就像一截花梗一樣,一寸一寸地變了。先是結婚,變驕傲,變浮躁,到後來離婚,變頹廢,變慳刻……現在我是完全地腐爛了,默默,我再也活不了了。”

我都懂的,素喜。但我沒有告訴她,只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她這才轉過臉來望著我的眼睛。

“鳳妮是好女孩,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那麼對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一見到她,就同情她,然後痛恨她。她是那麼愚魯,無可救藥,可是又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愚魯!無論你怎麼說她,她都是一樣不疼不癢的,就知道學習,學習,學習!學那麼多習,還是隻知道上學是為了工作、嫁人、傳宗接代,還是會那麼粗俗的說學哲學的人自殺就是傻瓜,是倒退,而且說的那麼肯定!”

我抬頭瞧瞧鳳妮的房間,門是緊閉著的,但燈光從上面透出來,怕她早已經聽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怕”,像鳳妮這種女孩,我在電視與書本上都見過許多,我確信自己一丁點都不欣賞她們,而她們也確實需要一些殘酷寡情的點撥,方能覺醒過來。

“素喜,經過了這幾年,你還沒想開麼,有些事和人都是我們改變不了的。沒辦法,你只能寬容。何況鳳妮這樣的性格對你的影響也不至於到難以忍受,畢竟……畢竟你的傷口又不是她造成的。你不能把委屈轉嫁到她身上呀。”我本來該站在素喜這邊的,但同樣不知為什麼,我最終幫了鳳妮。

“不是她造成的……向林跟我離婚,就是因為有了跟她一樣的一個農村來的女人!她們身上都有那樣一股子劣根性,除了安分樸實還能有什麼優點……我永遠永遠也想不通……”安靜的哭泣變成抽噎,使素喜話都說不成了。我再不知該站在哪邊,兩個人都讓我同情,而且細究起來,其實世上每個人都多少值得同情,每一個人的故事中都多少摻帶些悲劇色彩。

但將心裡話傾吐出來,素喜似乎好多了,我去用熱水洗了毛巾,慢慢地給她擦臉。有幾秒鐘我恍然覺得她依然是個小孩,有委屈就可以無助地哭,沒有變過。漸漸地她停下來,蜷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在黑暗中枯坐了許久,像獨自在茫夜裡乘一隻漂泊的船,沒有岸,而周圍是那麼安靜,我的內心卻像翻騰的海水一樣,一刻不停地洶湧、攪動著。鳳妮的燈竟還微微亮著,我知道,像一隻倏然看見燈塔的小船,無論如何我將要朝那燈塔而去了。

叄)

我沒有在她們那裡住下來,因為不想讓素喜哪怕有一丁點覺得我開始的到來是有圖謀的。但在下班或週末的空當裡,常常會跑去看她們。事情並不像我想象裡那麼好,她們的關係一直沒有多少改觀。我不知道是雙方都礙於面子,還是素喜依然忘不掉她的傷口,抑或鳳妮也被深深刺傷了。

那一晚同鳳妮的交談使我意識到,這個女孩其實有著那麼強的羞恥心。羞恥使她意識到自己存在著遭人輕視的不足,愚鈍卻又使她不明白自己究竟不足在哪兒。揭掉遮羞之物,她環顧周身,絲毫沒有找到癥結所在,而只是揪出了自童年時便因窮困而潛藏在骨子裡的,深深的自卑感。

“默默姐,我不知道為啥素喜姐就那麼看不慣我。你們城裡人為啥都看不慣我。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又沒有破壞過你們的生活。我只不過是要來考一個研究生而已,我真不知道,我有啥錯?”長久的沉默之後,鳳妮終於痛苦地對我說。

後來我突然發現她不再聽英語了,而是抱一本哲學書來讀,緊蹙著眉讀得入神,有很強的求知慾。我有些擔心,但不好說什麼,只好勸她最好不要讀薩特,有關自殺的也不要讀。

“你還是好好準備考研再說,這些書現在對你沒多少用的。”

她似乎反而以為我是覺得她不可能讀懂,偏專門借了薩特等人的書來。“存在是虛無的”、“自殺是唯一的哲學命題”這類話題,似乎最大程度地帶給了她煩惱,使她日日思索而沒有結果。

“默默姐,我還是搞不懂,你來給我解釋解釋這句。”她手裡攥著一支2B鉛筆湊過來,厚厚的書頁上滿是波浪線與歪扭的標註。這些都讓我望而生畏。

“我也不是學哲學的,哪裡懂這些。真的,鳳妮,你不要再看這些了,”我伸過手把她的書掩上了,“這是沒有用的,至少,對你來說是沒有用的。你根本用不著這些,原來的你不是挺好的麼。”鳳妮非常生氣地把書奪回去,扭身走了。

也許我本應當向她解釋的是,沒有人能真正讀懂哲學,因為沒有什麼能證明你懂了。哲學系男孩的自殺不能——或許他只是處在將懂而未懂的關口上,便匆匆死去了;我們這類人在粗知哲學後,依然選擇如此充滿尷尬與痛苦地活著也不能——是那些微小的快樂抑或對死亡的恐懼將我們留住了嗎;少數人看淡一切選擇隱居出世也不能。然而對這一切我所以為的“不能”,我都不夠確定。或許哲學就是一種不確定,誰又能說得清呢。

肆)

後來我回想起整件事,還是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次鳳妮的受傷,以及素喜出嫁時穿過的那條紅色真絲裙子。這個故事的結局,或許多少與那件事有關。

那一天我去的時候,素喜兩根玉指捏一瓶燙傷膏之類的東西,神色匆忙地奔來給我開門。素喜開門本就是稀奇事一樁,進門後,果然瞧見裡面的小屋內,鳳妮褲管攏到膝蓋處,正支著一隻紅腫的腿靠在床上。

素喜顧不上招呼我坐下,就重奔到床前給鳳妮敷藥,額上粘著一層輕細的小汗珠。

“以前說她笨她還不肯承認呢,真是的,打壺熱水還能把腳燙了。”刀子嘴豆腐心,我突然發覺專注的素喜真美。

看出來鳳妮有些受寵若驚,格外老實地看素喜給她敷藥,一動也不敢動。她張了張嘴,最後憨實地吐出一句話來:“素喜姐,別擔心……柺杖錢和藥錢我都會給你的……”

素喜噗嗤一聲笑道:“當然得給,又沒說白送你的,可是你現在能不能不跟我提這個,真俗氣死了。”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看到,素喜和鳳妮臉上洋溢著同樣的滿足與幸福感。

素喜幫忙把我買來的菜運到廚房,我們二人開始準備午餐。她突然從冰箱裡拿出留了很久的排骨來,開心地舉給我:

“燉這個!吃這個鳳妮好得快!”

看來沒有什麼隔膜是無法消除的,再苦再難素喜也無非是善良人中的一個。我忙來忙去地切菜炒菜,鳳妮極少下廚,在一旁總顯得礙手礙腳的,我卻依舊興致勃勃,高興極了。一盞明亮的小燈在黑暗的路上懸著,我看到了希望。

“默默你看”,她伸出兩隻手舉到我眼前,“佩服吧,昨天我自己洗了一大堆春天的衣服,手又開始過敏了。”

“細皮嫩肉的,真難得你也洗衣服,怎麼心情這麼好啦?”

她笑道:“當然心情好啦!你知道麼,我跟向林結婚時候那件真絲連衣裙給找著了!可是鑲鑽的!向林那時就是那麼捨得為我花錢!離婚時找了半天,還以為丟了呢。”

她突然沉默了一霎,輕聲說,“默默,昨天早上向林來找我了。他離婚了。”

我心下一驚,抬起頭盯住素喜的眼:“你還愛他?”

素喜似乎在心不在焉地擺手指玩。最後她說:“你知道的,默默,大學四年我都沒戀愛過。這些年,我是再沒有愛過別的人了。”

從鳳妮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一聲淒厲而驚恐的尖叫,我和素喜都以為是鳳妮摔倒了,慌張趕過去看。

房間裡鳳妮正一手拄著柺杖,呆立在寫字桌的前面,另一隻手懸停在空氣中,握著一隻黑色的電熨斗。 一打熨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旁邊。

桌子的正中間,我看見了素喜剛才提到的那件連衣裙。華貴的玫瑰紅,裙裾上綴滿亮閃閃的鑽石,平整地在桌子上鋪展開來。然而,前胸的真絲布料卻整個被燙焦了。

我慌神地忙去看素喜,她的眼睛還緊緊盯在那件裙子上,臉色白得怕人。幾秒鐘之後,房間裡第二次傳來淒厲而驚恐的尖叫聲。素喜衝動地上前一步,響亮地給了鳳妮兩記耳光,又一把將她重重推倒在床上。

“鄉巴佬!!”她憤怒而惡狠狠地指著鳳妮吼道,“鄉巴佬,你不知道真絲衣服是不能熨的嗎?你根本賠不起,你這個白痴!”

素喜癱坐在地上,絕望地嚎啕大哭起來。

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令人心酸的場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素喜的絕望的嚎啕,以及倒在床上的那個女孩那般複雜的眼神。仇恨的然而矛盾的,羞愧的然而無助的眼神。

伍)

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從電視上看到新聞,說是研究生考試已經正式結束了。我想著也有許久沒有去看素喜與鳳妮,不如趁此機會順便去一趟也好。

敲了很久的門都沒有人應,這在往常是沒有過的,素喜尚未找到滿意的工作,這個時間段不太有可能出去。房東聽見敲門聲出來,很驚訝地看著我,壓低嗓子說:“你還來這裡做什麼?中午跳的樓,現在早送去中心醫院了!”我感到五雷轟頂,木楞在那裡,渾身出了一層冷汗,待要問,房裡卻有一個男人走出來,朝女人使了個眼色,拉進屋裡去了。

我忙轉身下樓,打了車去中心醫院,只覺得腿都有些癱軟,腦子裡一直重複著三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是素喜嗎?這段時間儘管她整個人蔫蔫的,一言不發,但顯然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刻薄計較了呀……難道,正是這樣才表明了她的絕望,完全失掉了生活的動力,以致對一切都不太在乎了?不,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過她要自殺,就算她說過她是“再也活不了了”,也不應當絕望到自殺的地步的。

那麼,是鳳妮?她的確苦鑽哲學,表面上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可是近來她表現得頗為平靜,甚至鳳妮的兩記耳光與無情的咒罵都沒有再去計較。況且我清楚得很,她是絕對不可能達到已經覺得世界沒有出路而要自殺的地步的,對她來說,世界有無出路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自己能切實而本分地活下去,給故鄉的父母一個滿意的交代就夠了——事實上,活著的我們大部分人,哪一個不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呢。

急救室門外的燈光有一種可怖的森冷。也許只是因為長長久久或者此時此刻,它離死亡太近了,近到一種不近人情。女孩獨自在綠椅子上坐著,黑大衣歪歪扭扭地罩在身上,敞著襟,裡面是未來得及換的睡衣。她的眼神完全直了,處在還未完全反應過來的狀態裡。

一看到我,她的眼淚才洶湧而出,抓住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嗎,她死了!默默!她死了!!”她一定覺得是自己一手害死了鳳妮,現在她真正變成罪孽深重的女人了。半晌,素喜眼裡僅剩的一點光亮逐漸黯淡下去,又驟然“啪”地一下熄滅了。淚腺裡湧出的最後一滴眼淚澆滅了它。然後她像徹底下了決心一般,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狠狠地擤了擤鼻子,又胡亂擦乾了眼淚,站起身來蹣跚著向醫院門口走去了。從頭至尾,她沒有向我解釋什麼,沒有向我表明她的驚懼、自責,甚至在她決定破罐子破摔從此就這麼掖起心活下去之後,也沒有對我說一句。

我是後來才打聽到那件事的。

女孩站在空曠的階梯教室的最前面,面對著坐在她對面的一排西裝挺括的教授。兩隻汗黏黏的手時而絞在一起,時而向下牽牽衣角,這一系列動作使她顯得那麼侷促、慌亂,根本逃不過考官敏銳的法眼。黝黑的膚色與臉上暗紅的凍瘡摻在一起,給人一種粗淺感,任何人都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的頭腦裡,究竟能裝有多少深邃的學問和思想。因為羞恥心的覺醒,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不美,甚至算得上一種醜陋。這種醜陋如此惡劣而深刻,像紋身一樣刻進她的皮肉裡,基因一般植在她的骨血裡,而她在之前活過的二十年中,為此倍受歧視卻渾然不覺。此刻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為了奉承考官而勉強露出的喜色,只是一種單純的、濃重的憂愁。

考官的提問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最後她囈語般地說道:“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我是這麼庸俗,真的。 我只知道照父母那一代人給我的思想活著,學習、賺錢、嫁人、生仔,可我自己根本沒有思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活著——我想了很久,直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如果這些都沒有意義,我這些年的生命也根本沒有意義,以後的日子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時候,哭泣也許能博取一些同情,使人們溫存地勸慰她一番。但她似乎根本不會哭,因為她自小便被告知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最後的時間裡,她永遠是那樣嚴肅地緊蹙著眉,一個勁兒地想著。教授們都覺得這個學生讓人無奈,但更讓人厭煩,她一臉的卑怨有一種奇異的醜陋。他們都建議她不該來考什麼試,而應該回家去休息休息。

其實,是在很久以後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麼死去的是鳳妮,而不是當時同樣無比絕望的素喜。品嚐過大繁華與大富貴生活的人,無論陷入怎樣灰頹的境遇之中,始終在潛意識裡懷有對人世的一份眷戀。她知曉人世之中,總有一些可以滿足人慾唸的或深或淺的東西。一件華貴的衣服,或者一支音樂,一本書。甚或對它們的回味與嚮往就足以支撐一個人活下去。

然而對於鳳妮,一個從未見過世界開啟之後是何模樣的姑娘,生命的殘酷與荒蕪猛然向她展開的時候,她所面對的僅僅是一份毫無意義的生活,以及一個赤裸裸、孤單單、荒謬而矇昧的自己。她發現竟沒有任何一個人一件事能幫助她再次鼓起希望。

花梗腐爛了,頂上的鳳尾花,才是真的死了。從此我再不同人妄談哲學,生命的戲劇化簡直像一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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