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李漁標舉頤養性命“行樂第一”的主張。他在《閒情偶寄.頤養部》中寫道 :“茲論養生之法, 而以行樂先之。”他認為,在日常生活中積極尋找樂趣,創造樂境,從而享受生活之樂趣,這才是頤養性命最好的方法。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而人有貧富貴賤,時有春夏秋冬,李漁分別介紹了不同情況下的行樂之法。在“道途行樂之法”篇中,他指導人們如何在旅途中行樂,即尋找旅遊的樂趣。而旅遊的樂趣,也就是旅遊的意義。

“旅境皆逆境也。”他認為“逆旅”兩個字,完全可以概括遠行,指旅途如逆境,充滿了艱辛困苦。但人們為什麼還樂於旅遊,不憚舟車勞頓而樂於享受“在路上”的旅途?因為“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樂,此等況味,正須一一嘗之”。就是說,如果不曾經受離家在外行路奔波的苦,就不知道在家安逸生活的快樂,這種境況和情味,實在應該一一嘗過才會有真切的體會。這是外出旅遊的意義之一,但旅遊的意義不僅於此。李漁寫到自己到邊塞旅遊的經歷。他從塞北遊歷回來,鄉人問他:“邊疆之行快樂嗎?”他回答說:“快樂!”有人也去過塞北,聞之卻心驚膽寒,說“地則不毛,人皆異類,睹沙場而氣索,聞鉦鼓而魂搖,何樂之有?”意思是說塞北是一片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在那裡生活的人和我們簡直就像是不同的人種,那無邊的荒涼死寂的沙漠望之令人喪氣,聽到那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就覺得心驚肉跳,到這樣的地方能有什麼樂趣呢?李漁告訴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的人,錯誤地以為天地四方的人都是和自己一樣的,他們的飲食衣飾都跟我們相同,等到遊歷四方,才知道這實在是大錯特錯了。如果一個人只是遊歷繁華的大城市,從來沒有到過邊疆塞外,又會以為人們只是距離的遠近不同,而生活的狀態應該是同一個道理,不過是稍微變換了些形式,大同小異罷了。到達邊陲才知道,充滿苦難的地獄就在人間,吃人的惡鬼羅剎原來也不是什麼人間見不到的奇特之物。從此以後“方知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即到過極為荒寒貧窮的邊疆才知道,在有的地方,人跟禽獸的差別並不大。人由於環境和閱歷的限制,看待事物不可能沒有主觀和偏見,但是,在遊歷的過程中,眼界漸開,自己的偏見跟主觀才能得以修正,這是旅遊的價值之一。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實際上,生活在內地的人們同邊塞的人相比,差距之大堪稱天壤之別。如果”不入其地,不睹其情,烏知生於東南,遊于都會,衣輕席曖,飯稻羹魚之足樂哉!”如果不親自到他們生活的土地上,不親眼看見他們生活的情形,又怎麼能知道出生在富庶的東南,生活在繁華的都市,穿著輕便舒適的衣服,床上鋪著溫暖的被褥,可以隨手拿米來做飯,隨手拿魚來做湯,這種生活是多麼的輕鬆而富有樂趣呢?這就是說,只有體驗過出門在外的辛苦,或者看到貧窮荒寒地方的人生活的不易,才能體會“居家之樂”。旅遊的人,歷經千辛萬苦,看盡千山萬水,回到家來,感到家的安樂,這也是旅遊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這種人是把居家的快樂當作快樂,在路上總是覺得辛苦。還有一種人“視家為苦”,為紓解居家生活的庸常煩悶,也可“借道途行樂之法”,外出旅遊以行樂,既可以享受眼前的美景,又不受風霜侵襲車馬勞頓之苦。如果一個人生活在一個環境太久,對一個環境太熟悉了,對周遭的一切事物感覺習以為常,即俗話所說的“熟地無風景”,人會因此而變得“僵化”與“麻木不仁”。當一個人失去了他感覺的敏銳度,也失去了藝術創造的激情,所以,人需要走出熟悉的環境,使自己的生活比重產生變化,自然也會使自己的生活質量得以改善,這是避免僵化麻木,啟發思想的最為便捷而有效的方法。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歷史上愛好旅遊的著名人物有很多,比如,“向平欲俟婚嫁既畢,遨遊五嶽”。向平是東漢時的一位隱士,據《後漢書》記載,向平在撫養幾個兒女長大成人,並幫助他們結婚成家後,就同家人告別,與朋友一起遨遊五嶽名山,最後客死他鄉,不知所終。“李固與弟書,謂周觀天下,獨未見益州,似有遺憾”。李固是東漢時人,他曾寫信給弟弟李圄說:我遍遊天下,卻單單沒有到過益州,似乎留下了一個遺憾。“太史公因遊名山大川,得以史筆妙千古。”司馬遷為寫《史記》,博覽群書,“網羅天下放失舊聞”。但著書寫史,不僅要整理殘編斷簡,更要走出家門,親自到名山大川和歷史勝地去對眾多歷史問題進行考察、考證。因此,司馬遷二十開始壯遊,蘇軾雲:“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他不僅飽覽了名山大川,也考察了許多歷史遺蹟,如屈原遺蹟,孔子故居,韓信故鄉,漢高祖發跡之地等,以搜求遺文古事。旅遊使他開闊了視野,擴展了胸懷,並獲得了廣博的社會知識,顧炎武說:“秦漢之際,兵所出入之途,曲折變化 ,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蓋自古史書兵事地形之詳,未有過此者。”因此,可以說,太史公因為遊歷過名山大川,才使其史筆得以妙絕千古。司馬遷的遊歷對《史記》的寫作具有重要影響,宋代馬存在《贈蓋邦式序》也有論述,說司馬遷“生平喜遊,方少年自負之時,足跡不肯一日休,非直為景物役也,將以盡天下大觀以助吾氣,然後吐而為書,今於其書觀之,則其平生所嘗遊者皆在焉”。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從向平、李固和司馬遷這幾位名人的事蹟看來,遊歷是男子生來便想做的事,不能做就會覺得遺憾。“有道之士”,還希望帶上錢財乾糧,能專心實現這個志向。所以,對於很多人而言,遊歷世界的熱情與願望是與生俱來的。

李漁身兼編劇、導演、劇場領班為一身,他帶領自家的家庭戲班,攜帶姬妾家眷專程到各地遊歷演出,跋山涉水,足跡遍佈全國。這種特殊的餬口謀生方式為他增長見聞提供了便利,他“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路過一個地方,就考察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經過一個地方,就親眼觀賞一個地方的名勝。瞭解地方文化的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式就是了解當地的飲食文化,所以,每當李漁遊歷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要品嚐當地的美食,“食所未食,嘗所欲嘗”,吃到沒吃過的東西,嚐到想品嚐的食物,還將多餘的美食帶回家給妻兒品嚐,就像得到了王侯所贈的佳餚一樣,這可稱作是“人生最樂之事也”。

阮籍是三國時期魏國詩人,政治上不得志,“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在李漁看來,旅遊對一個人的事業發展是那麼重要,又能帶來那麼多的快樂與滿足,為什麼還要像阮籍那樣在道路上痛哭,“而為乘槎馭駿者所竊笑哉”?這隻會招來那些乘槎的遊仙之人、馭駿的富貴之人的恥笑。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李漁一生酷愛旅遊,在他56歲時,攜帶家眷及家庭戲班,遠遊到甘肅,開啟為時長達一年之久的西北文化之旅。在西北重鎮涼州,即今天的武威,寫下了一首著名的七絕《涼州》:“似此才稱汗漫遊,今人忽到古涼州。笛中幾句關山曲,四季吹來總是秋。”寫盡了古涼州的荒寒與寂寞。

當時生活在西北的藏族稱為番族,俗稱“黑番”,李漁有《甘泉道中即事》描寫了當地番族的風俗:“番女辮髮垂地,富者飾以珠寶,貧而無力者以海螺、珠殼代之;居處無屋,隨地設帳房,牛皮、馬革是其料也。”

他面對西北壯麗的大漠夕陽、雪山草地,迥異於江南的風俗人情,寫下了許多優美感人的詩句:“一渡黃河滿面沙,只聞人語是中華。四時不改三冬服,五月常飛六出花。海錯滿頭番女飾,獸皮作帳野人家。胡笳聽慣無悽惋,瞥見笙歌淚滿賒。”

李漁的西北之旅,是當時的文化交流的盛事,與異地異族的文化建立了近距離的、深刻的、沒有偏見的對話關係,在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當我們看到壯美的自然風光,或者是著名的人文景觀,或者是傑出的建築、雕塑、繪畫等藝術作品時,不由得就將目光從庸常的生活瑣事迴歸到自然和藝術,從而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超越感和自由感。因此,“旅遊”是審美,也是養生。

旅遊,讓自己擁有有了全新的生活體驗和視野,瞭解不同的文化,才能使自己的偏見和主觀得以糾正。所以,旅遊讓人反省,用異文化去對比、檢查自身文化很多習焉不察而應該反省的東西。旅遊不只是看外在的風景,不只是向外的觀察,而是向內的反省,來檢討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所以,旅遊的目的不在物質,重在精神的啟發,道德的修養。飲食頤養性命,即延長時間上的生命。而遊歷名山大川,參訪名勝古蹟,籍以增加知識、開拓見聞,這是在空間上擴大生活領域,以拓展並充實生命的價值。

李漁《閒情偶寄》:旅遊的意義


從司馬遷的二十而“壯遊”,到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可見中國文化裡面本來就有遊歷的傳統,並以這種方式展示了古人敢於走出去、樂於走出去的蓬勃生命力。

李漁感慨“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旅遊讓人意識到,我們在世上的生活就是寄居,人人都是這大地上寄居的客旅。再美的風景,你也只能欣賞一段短暫的時間,所以,李白在《春夜桃李園序》中感嘆:“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這讓我們能更珍惜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這就是李漁所提倡的“樂生”的境界,況且還有“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所以,旅遊讓人更深刻,旅遊讓人更快樂。或許,你對於你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無話可說,旅遊可能會讓你對於只去過一次的地方說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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