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夏日的午後,天高雲淡,陽光極盛,屋前的簇簇龍膽隨風款擺搖曳,繾綣萬千。

藍忘機坐在小築的木廊上,在一聲接一聲的嗡嗡蟬鳴中不知不覺打了個盹。恍惚也是一個燥熱又安靜的夏日午後,自己還是小小的孩童模樣,母親越是逗弄,越是彆扭地偏過頭去不言不語。母親一手搖著團扇,一手輕拍懷中粉妝玉砌的一團。低而輕柔的歌聲在頭頂響起,如絲如縷,似春蠶傾吐的纏纏綿綿;如呢如喃,若孤雁盤旋在秋水長天。

低吟淺唱著的彷彿是一支江南的調子,藍忘機在昏昏欲睡中依稀聽得兩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這好夢太綿長太溫柔,睡得恍若隔世。早已日漸模糊的母親的面目在夢中又一次清晰起來,盈盈的笑眼彎成了月牙,笑意直達眼底,到後來倏忽又與另一張極具感染力的明媚笑臉,另一個孜孜不倦地以逗弄他為樂的人重合在一起。

藍忘機望向窗臺上白玉瓶中青翠修長的蓮蓬,輕聲的自語道:“母親,曾有人告訴我帶莖的蓮蓬比不帶莖的好吃。”

不知雲夢蓮湖的蓮子是否比姑蘇的更清甜?

藍忘機回到藏書閣,繼續翻閱今晨未看完的書。窗外枝繁葉茂的玉蘭簌簌作響,讓人疑心是有人踩上了樹幹,下一秒就要翻窗而入。

“藍湛,我回來了!幾天不抄書,想我不想?”耳邊驀然響起那人清亮的聲音及快活放肆、極具穿透力的大笑。

藍忘機嚇了一跳,惶惶然扭頭看向那扇緊閉的窗扉,卻只見光影斑駁,樹影婆娑。

他怔了怔,起身去推開那扇窗。

本就沒必要再關著了,再也不會有人放著好好的正門不走非要跳窗;

再也不會有人拖著明快的、戲謔的、軟軟的尾音,讓人煩不勝煩地一聲聲叫他“藍湛、藍湛”;

再也不會有人契而不捨地打擾他的清靜了;

再也不會有人敢像他這樣嬉皮笑臉地主動靠近他這座行走的冰山。

一陣微風習習而來,吹得衣袖翩翩,吹得紙頁翻卷。一切似乎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覺得心慌。

一別經年,不知魏嬰如何?

藍忘機在心中自嘲道,他自然是極歡喜的。離了似迦藍般寂寥無趣的雲深不知處,沒有多如牛毛的規矩束縛,沒有人時時盯著他、抓他抄家規,呼朋引伴一呼百應,如何不好?

酒劍快馬過長安,回首滿城紅袖招,如何不逍遙?

姑蘇能讓他惦念的恐怕也只有那壇天子笑了。

藏書閣外豔陽高照,少年心事卻起了霧。

藍忘機近乎自暴自棄地蹙著眉闔上書頁,將漂浮在夢中的婉轉低迴的旋律重新加工改編。落落幾筆少年心事,藏在心中思之慕之的人,都流瀉於泠泠七絃。

琴音綿長,殤落花流水本無意,奈何相逢卻相惜,嘆一處閒愁千萬縷,眉頭未下,心頭又上。

日落西山,最後一縷餘音也消散無蹤。

此無名琴音,如對母親的追憶一般,從此深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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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湛,唱首歌來聽聽好不好?” 魏無羨闔著眼,嘟嘟囔囔地拉扯著他的袖子。

怎麼又撒嬌?是有心還是無意?

藍忘機喟嘆一聲,卻還是自然而然地將從來珍藏於心中、連最親近的兄長都從未聽過的曲子哼唱了出來。

在目睹魏無羨用血肉之軀為綿綿擋烙鐵時,他的心裡翻湧起險將他溺斃的滔天醋意;在他奮不顧身將魏無羨推離玄武嘴下時,心裡那點千迴百轉的情愫前所未有的明晰,如撥雲見月一般,豁然開朗。

既然避無可避,不從抗拒,那就安然受之,他藍忘機從來敢直面自己的內心。一切本該如此,也理所當然。

一向活蹦亂跳、沒一刻安分的人此刻安安靜靜地枕在他的腿上,親密得能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和炙熱的呼吸。

洞中光陰,一瞬恍若天荒地老。

天地蒼茫,前路未明,兩個傷病殘員相互依靠,背水一戰,也算是一場相依為命。

這是清風皓月的藍忘機一生中少有的狼狽時刻,卻也是他一生中難得的幸福時光,如果忽略掉洞中酸腐腥臭的空氣,血跡斑斑慘不忍睹的白衣,轆轆的飢腸和命途多舛的斷腿。

儘管燒得像個小火爐,魏無羨形狀姣好的唇角卻依然微微翹起,仿若微笑一般。

藍忘機有些好奇,這人 好像萬事都不縈於懷,任何時候都不識愁滋味,任何時候都笑得如輕薄桃花逐水流,呵,任何時候都不忘撩撥漂亮姑娘一把。

眸光觸及他胸前鮮血淋漓的可怖燙傷,想起魏無羨脫口而出的那句:“你放心,我不喜歡男人的,不會對你怎麼樣。”

“這代表我曾保護過一個姑娘,她一輩子都忘不了我。”

藍忘機的心又一點點冷了下來,寒意從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帶來針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魏無羨離他近在咫尺又遠隔天塹,隔著從雲深不知處到蓮花塢的關山千重,雲水之遙;

隔著根深蒂固的世俗倫常,隔著難以逾越的同性鴻溝,隔著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厚厚心牆。

“魏嬰,你動了我的抹額,就不能再要她的香囊。”

藍忘機紅著耳根,不雅正地做了回小賊行徑。

“魏嬰,那首曲子的名字你聽明白了嗎?”

縱然明月照溝渠,亦不悔我心向明月。

縱然江漢之廣,道阻且長,遊女無心,亦不改我心思彼岸之遊女。

洞外隱約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藍忘機慌忙託著魏無羨的頭,小心地將他放回地上。

“魏嬰,保重。”

縱然一千個捨不得,一萬個不放心,他還時刻牽掛著遭受重創的父親,失蹤未卜的兄長和付之一炬的府邸,他有他不得不承擔的責任。

少年輕歌一曲,當時只道總有再會時,卻不知從此人面全非,從此滿盤離索,從此同道殊途。

《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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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聲起,更深露重,一彎殘月照東牆,只覺月光輕寒。 ​

寂寂室內,孤燈如豆,藍忘機和衣臥在榻上,笨拙而輕柔地摟著懷中的孩童。動作牽動肩胛骨上未痊癒的傷,每次都是一陣難耐的疼痛,使他的臉色比窗外的月光還要蒼白幾分。

孩童已無大礙,可自被抱回後卻夜夜噩夢連連,不得一枕安眠,許是躲在樹洞中太久,受了驚嚇所致。

未親眼得見魏無羨血肉橫飛、身死魂滅的慘烈情景,藍忘機倒不知是他的遺憾還是上天對他的垂憐。

萬鬼啃噬,噬為齏粉,想來是極疼的。那人明明那樣怕疼,那日在洞中被他咬了一口,便大聲呼痛,瞬間退避三舍。

胸中如插了一把鈍刀,一下下地拉扯磋磨著他的五臟六腑,偏又不能給個痛快,身上那點皮肉之痛,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懷中的孩子在睡夢中尤輾轉反側,藍忘機無法,只得搜腸刮肚地想類似搖籃曲的姑蘇小調,卻下意識地將專屬於一人的旋律哼了出來。

小兒漸漸地舒展開眉頭,眼角尤帶淚痕,小手緊緊拽住藍忘機的衣襟,含含糊糊地囈語了一句“羨哥哥”。聲音雖輕,卻重重地落在藍忘機的心上。

回想他與魏無羨之間的點點滴滴,除了藏書閣一個月的朝夕相對,相看兩厭,其餘不過寥寥數面,每次還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可那又如何?

牆頭一顧,打過一場,便成全了自己半生的好風景。既有華年,能夠用一弦一柱賦予相思已是幸事。

除卻那句句誅心的“滾”,想來那人對自己也不算太絕情。

至少給他畫了一副小像,雖然只是出於調戲心理;

至少留給他一對兔子,雖然是半強迫地塞到他手中的;

至少留給他一朵芍藥花,雖然是他漫不經心地隨手扔的;

至少留給他一個吻,雖然是他偷來的;

這些魏無羨不以為意,一眨眼就忘記的東西,卻足夠藍忘機慰藉餘生。

更何況,魏無羨留給他一個阿苑,雖然是他撿來的。

這孩子儘管前塵盡忘,卻依然在夢中念著他的羨哥哥,總算不辜負魏無羨拼死相護一場;

唯一的溫氏血脈仍然存活,總算魏無羨的離經叛道不是白白犧牲。

藍忘機捫心自問,若易地而處,他亦會走上和魏無羨一樣的路,因為根本就別無選擇。他們雖然道不同,卻遵循相同的內心法則。

若說有悔,悔得就是彼時未對他有過好顏色;

若說有愧,愧得就是無能給他一條陽關道。

低沉的歌聲飄浮在孤燈挑盡未成眠的悽清長夜裡,與之相和的,還有一滴寂寂無聲淚。

思君不可追。

江漢之廣,縱可泳矣,可彼岸已無遊女,為之奈何。

《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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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藍思追不再夜半驚悸後,藍忘機便再也不哼那首旋律。這闕心首,隨著關於魏無羨的記憶,一同被埋進他親手烙下的、最接近心臟的、與故人一樣的烙印裡。

白日裡他還是端方雅正、逢亂必出的“皎皎君子,澤世明珠”含光君。午夜夢迴,一遍遍地翻閱心頭珍藏的寶貴回憶時,他才是那人口中的“小古板”藍湛。

直至天長日久後的某一天,這闕心曲措不及防地再度響起,叩響了他塵封已久的心扉。

竹笛咿呀,枯澀喑啞,熟悉的旋律卻如符咒一般,瞬間牢牢定住了他的身形。

冷若冰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茫然無措、不敢置信的表情,一顆心在死寂已久的胸腔裡再次瘋狂跳動,鼓譟得耳膜生疼。

四目相對的一瞬,他卻等待了漫長的半生;

眼前之人眉目陌生,可神情儀態卻無比熟悉,依然是清水般的純真眸光,依然是讓他心間發燙的魅惑淺笑。

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夢幻泡影,不再是可念不可說的綺夢相思,這是一個有溫度、有血有肉的人;緊握住的手腕裡跳動著有力的脈搏。

這雙手他握住了就不會再鬆開。

藍忘機暮氣沉沉的眼中重新有了光亮,那是大喜過望的漣漣淚光。

藍忘機的心間燃起熊熊烈火,將十三年暗無天日的煎熬燒成灰燼,重塑出一個煥發新生的自我。

十三載問靈未絕,漢廣迢迢之間,終覓得遊女身影。

大幕落場,一切塵埃落定。天地靜謐無聲,只餘二人一驢慢行於林間山道。小花驢嘴皮亂嚼,纖長的黑靴晃晃悠悠,金燦燦的暖陽灑在雪衣、玄衣之上,俱化作無比細碎柔和的光暈。

笛聲入耳悠揚,如春風拂塵,如流水淙淙,如暗夜花開,如鳥鳴山澗。本是纏綿悱惻的曲子,卻吹出了無比輕鬆跳脫的意韻,一如側身騎驢的年輕人臉上無比愉悅的笑容。

“藍湛,你就告訴我叫什麼名字嘛!”

“自己想!”白衣仙君佯作氣悶,嘴角卻在看不見的地方淺淺一彎。

《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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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循著琴音一路尋去,果不其然在木廊下見到那抹長身玉立的素白身影。

魏無羨頓時眼睛一亮,他放下懷中的花枝,抽出腰間的陳情,口中送氣,琴笛和鳴,奏一曲《忘羨》共悠揚。滿庭紫色龍膽亦隨風而動,似依戀、似眷慕,仿若有所感應。

一曲畢,他嗔怪道:“藍湛,來看母親,怎能不叫我。”

“你還未睡醒。”

“無事,下次一定要等我一起。”

“母親,是我,我又來打擾您了!” 魏無羨恭敬地拜了一拜,將花枝插進白玉瓷瓶裡。

藍忘機提醒道:“魏嬰,這紫玉蘭.....是叔父去年才引進的珍貴品種。”

魏無羨調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抄家規不是有你嘛。”

兩人依偎著坐於廊下,魏無羨將頭埋進浸潤著檀香氣息的胸襟,說道:“藍湛,古人有云,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坐船沿運河北上如何?”

“好。”

“瓊花、淮揚細點、揚州瘦馬赫赫有名,我早就想去領略一番了。”

藍忘機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冷聲說道:“你確定?”

“不不不......我開玩笑的。有含光君這樣的美人在側,還看什麼揚州瘦馬。”很有求生欲的某人,忙不迭地搖頭否認。

離開龍膽小築之際,藍忘機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那扇依舊緊閉的門扉。

小時候,他等不來母親為他開門。長大後,他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

這人會永遠在靜室為他留一盞夜歸的明燈。

年幼失母的淒涼,漫漫十三年的苦痛,再多的傷痕都在恬淡從容的靜好時光裡得到治癒。

再多的意難平都在這人爽朗的大笑和溫暖的擁抱中煙消雲散。

從此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良人在側,琴笛和鳴,十里春風又豈止揚州路。

《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忘羨》一曲遠,曲終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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