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1854年10月20日——1891年11月10日)


1891年11月9日,馬賽的秋陰雨綿延,理想中的秋日暖陽已經許久沒有光臨這間病房。房間裡有兩個年輕人,坐在床邊的女子溫和嫻靜、淚水漣漣,躺在床上的男子蒼白虛弱,被截肢的右腿依舊腫脹劇痛,但這時的他卻在安慰床邊的妹妹。他望了一眼窗外陰霾的天氣,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而後用那雙依舊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妹妹,最後說道:

“伊莎貝爾,已經是秋天了……是離開的季節……走吧……我需要太陽……太陽會治癒我……”

第二天,1891年11月10日,這位男子去世。

他就是法國19世紀最著名的詩人之一,象徵主義大師和超現實主義詩歌鼻祖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那一年他37歲。




“我寫出了寂靜無聲,寫出了黑夜,我寫下難以言喻的事物。”


馬賽深秋的蘭波不會知道,自己在未來會成為無數人的偶像。在那個曾經對他並不算寬容友好的祖國,如今單是他的傳記和作品集就多達數十種,無數的學者皓首窮經地研究他的詩作。在巴黎流光溢彩的街頭,那些最頂級的書店總把他的詩集和畫像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他的故事被改編成話劇、歌劇、舞劇長演不衰,萊昂納多的《心之全蝕》也醉倒了無數少女心,甚至他在也門的一張底版照片在2007年被蘇富比拍出了七萬五千歐的高價。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圖片來自電影《心之全蝕》,萊昂納多飾演蘭波


而享有後世如此崇高地位的他,當年卻從未想過那麼多。有的偶像的迷人在於他們的親和,有的偶像的迷人在於背後的運營,然而這個世上有極少數的人,他們成為偶像並非本意,他們只是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釋放了本我,他們的迷人在於他們的天才。蘭波顯然屬於後者。正如後來的象徵主義詩歌領袖馬拉美所說:“蘭波是藝術史上獨特的奇蹟,橫空出世的一顆流星,毫無目的地照亮自身的存在,轉瞬即逝。”

沒錯,蘭波最令人世人唏噓的便是那種仿似曇花的天賦,瞬間隱匿於世俗的人間。他的創作生涯非常短,只有14歲到19歲那短短的五年。作品數量也很稀少,當他寫完《元音》、《醉舟》、《地獄一季》、《彩圖集》後便擱筆封山,直到自己在37歲走向人生的盡頭。然而,這已經足夠了。這位少年只用了5年時間便將波德萊爾的象徵主義審美觀進一步繼承發展,他實現了從浪漫主義到現代派至關重要的過渡和連接。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電影《心之全蝕》劇照


如果說波德萊爾用《惡之花》營造了一個哥特式的暗黑聖地,那麼蘭波顯然是在用一種青春的叛逆催生了一個朋克花園。波德萊爾是一位可敬的煉字為藥的苦行者,蘭波則更像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在閃光的天行者。蘭波是“第一位朋克詩人”、“垮掉派先驅”、“法國詩壇的奇才和鬼才”,他用另一種方式為人們打開了一個新奇的詩歌世界。

他的《元音》是詩歌史上最著名的迷之一,蘭波將元音字母賦予顏色、味道、聲響、動感等一系列意義,對於這首詩直到今天依然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人們猜測著詩歌的內涵和外延,而蘭波就像是一位天才鋼琴家,只是隨意地彈奏著內心的節拍,文學和音樂因為這首詩幾乎被完全打破了次元壁。而《彩圖集》則從另一個維度為後世留下了一段傳奇,這一次蘭波將目光投向色彩,他用各種令人目不暇接的意象渲染出近乎通靈的詩意,無論是聽覺還是視覺,蘭波都一同用文字打破藩籬。




“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自由。”


本來蘭波憑藉這樣的文學造詣和詩歌天賦,完全可以度過一個讓人豔羨的美滿人生。他有著瘦削英俊的外表,他可以先在大學裡將自己的才華釋放,晉升為小有名氣的偶像,將自己培養成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去懂得這個世界的規則,並學會嫻熟地利用這個世界的規則。接下來,在畢業後用幾十年的時間仔細經營,到處參加學術會議和講座,名利雙收,如果願意,還可以到處留情,拐騙無數善良少女,並培養自己的收集癖。

然而,那是才盡江郎的可鄙謝幕,絕不是真正天才的曠世之歌。曾有人說:“天才都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他們的自我意識吞併了周圍的世界。”沒錯,天才這種罕見的存在,總是將年齡、性別、階層、表象、規則、習俗、慣例等一系列東西打碎。他們從來不懂得韜光養晦,更不明白適應社會,與其說他們在特立獨行,倒不如說他們在吞併世界。所以,17歲的蘭波才會用一句“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自由”徹底改變年長他10歲的詩人魏爾倫的一生。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左 魏爾倫 右 蘭波] 圖片來自於網絡


1871年8月,巴黎依然痛苦於暑熱,還有更多人痛苦於巴黎公社的失敗。其中就有一個巴黎市政廳的小職員,他過著別人眼中“幸福的生活”。他工作穩定,妻子出身富家,小兩口住在岳父母的大house裡,業餘時間他還是巴黎詩歌圈子的新貴。然而,蘭波來了。這位之前在巴黎公社兵營裡抽大麻、酗酒、狂亂的“骯髒男孩”,同時也是公社名副其實的明星,他的《巴黎戰爭之歌》、《瑪利亞的手》等名篇永遠載入了公社的史冊。

這樣的蘭波引起了魏爾倫的注意,與蘭波通信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像魏爾倫那樣無法抑制地想要見他一面。於是,蘭波來了,帶著那首著名的《醉舟》,“當我順著無情河水自由流淌,我感到縴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也許,這是蘭波在解說自己,也許,這更是所有天才在嘲笑這個世界。當26歲的魏爾倫遇到17歲的蘭波,這位一直循規蹈矩的體制內斜槓青年被點燃了。魏爾倫發現原來自以為是的幸福和個性,其實只是個笑話,和蘭波在一起,與真正的天才融合,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受著近乎通靈的快感。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電影《心之全蝕》劇照


後面的故事很像當年的王爾德和波西,只不過在蘭波和魏爾倫的組合中,那個年輕的主導者是蘭波,他從始至終都在散發著致命的誘惑。於是,魏爾倫和蘭波在巴黎各大沙龍出雙入對,在各個著名酒吧酗酒狂歡,在四周灼灼的眼光中同居一處。輿論譁然,魏爾倫顯然被蘭波迷倒,他不惜拋棄自己貌美的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兒子。蘭波放蕩不羈的形骸也成為巴黎文學圈熱議的對象,因為他的《醉舟》不僅載走了魏爾倫,也牽走了法蘭西。




“我永恆的靈魂,注視著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鮑勃•迪倫曾在他的歌中唱道:“人間如此殘破,如同魏爾倫與蘭波。”這其實是一個很中肯的評價,但蘭波和魏爾倫的關係只是蘭波傳奇一生的特寫之一而已。天才可以降生到這個世界,但人間卻從來容不下天才。人間殘破,沒有天才的落腳之地,因為天才總是難免走向極端和純粹。“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這是蘭波骨子裡的性格和人生特質,在和魏爾倫的關係中,這種個性得到了充分的印證。

在蘭波的說服下,魏爾倫徹底拋棄了原來的生活,與蘭波一起離開法國,去往比利時和英國,開始了兩年的流浪生活。雖然蘭波年紀輕輕,但在這段關係中,他更像是一個精神導師,或者像他在詩論中所說的“通靈者”。魏爾倫雖然年長,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蘭波的腳步,身如不繫之舟,心卻早有所屬。然而,有些人註定孤獨終老,因為他們的腳步早已跨越凡塵,他們的個性早已無法同塵,比如蘭波。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電影《心之全蝕》劇照


蘭波和魏爾倫最終分手,以慘烈的方式。兩年後,酒醉的魏爾倫等到的是蘭波分手的消息,想要自殺的魏爾倫最終向蘭波開了兩槍,所幸未傷及要害,但蘭波的手掌被打穿。1873年8月8日,魏爾倫鋃鐺入獄,被判兩年監禁。而受傷的蘭波回到家鄉,將自己反鎖在閣樓裡。那個號稱“我永恆的靈魂,注視著你的心”的天才詩人在黑夜和白晝間撕裂自己。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蘭波的心理狀態和所思所想,只知道當他從閣樓裡走出,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三樣事情:一是被後世推為象徵主義詩歌里程碑的《地獄一季》,二是蘭波從此不再寫詩的噩耗,三是從此浪跡天涯的蘭波自己。

在上世紀後半葉,蘭波曾經成為歐美年輕人狂熱追捧的偶像,甚至出現了“蘭波黨”。因為蘭波的一生實在讓那些吃著麥當勞、看著肥皂劇長大的一代目眩神迷。蘭波的個性足夠酷,更重要的是他的故事也足夠傳奇。蘭波的人生在那個黑色的8月被撕裂成涇渭分明的兩半。在上半段的人生,一個天才在盡情迸發著一種叫做天賦的東西,在肆意挑釁俗世的一切規則。而在蘭波下半場的人生,用亨利•米勒的說法就是:“蘭波的後半生是從精神世界回到了日常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酒後的長眠。”

“黑夜孤寂,白晝如焚”是人間的顏色,“要麼一切,要麼全無”是今夜的蘭波。既然放棄了詩歌,那便放逐到天涯。要麼徜徉於文字,要麼沉淪在凡塵。總之,“我願意成為任何人”,但必須是一個純粹而決絕的人。此後18年,蘭波成為了“任何人”:

荷蘭的僱傭兵團突然來了一位英俊但臉色慘白的青年,他總喜歡沉默而高傲地在一個角落反覆擦拭手中的長槍。

馬戲團的辦公室裡,經理看著眼前風塵僕僕的青年,不明白這樣一個氣質高雅的青年為何執意要應聘團裡的翻譯。

亞歷山大港烈日如焚,一個不苟言笑的工頭在凝視著新來的苦工,人們私下裡傳言,那個嚴厲的工頭竟然曾經還是一位詩人。

撒哈拉大漠的風粗糲如刀,一個30多歲的中年漢子正在和當地土著君主討論著《古蘭經》,他已贏得了對方的信任,從武器到咖啡,從探險到嚮導,他什麼都可以做,他甚至還暗地裡資助當地土著之間的上層鬥爭。

梵高曾說:“為了創作,我拿我的生命去冒險。”同樣揹負著天才原罪的蘭波,將梵高的話做得更加徹底。他放下了詩人的文字,彷彿畫家扔掉了手中的畫筆,他用顛沛流離的自我放逐將生命焚燒成灰,聚魂成墨,用整個後半生寫下自己最後一首詩。有人說蘭波死過兩次,一次是1873年不再寫作,一次是1891年因為右膝滑膜炎惡化為癌症最終去世。但是,當我們去盡力走入蘭波的文字世界和37年的人生,我們也許會頓悟那隻不過是一位“通靈者”的傲慢轉身,以及一位“冒險家”的往事隨風。那個人會永遠自信而驕傲地說:“我不再寫詩,巴黎就不會再有震驚,我不再流浪,世間就不會再有浪子。因為,我是蘭波”。


蘭波:我願意成為任何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2019年11月,法國東部小鎮沙爾維爾,秋高氣爽。墓地看守人貝爾納•科納已經習慣了十幾年的工作流程,他每天都沿著相同的路線巡視這塊墓地,特別是要在那個人的墓碑前駐足一陣。倒不是要在那塊墓碑前思考人生,而是每個星期都會有郵差造訪這裡兩三次,貝爾納•科納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將那些寄給墓碑主人的信存放起來。就像這次,一張很漂亮的明信片安靜地擺放在那裡,娟秀的字跡隱約透露著寄信人更多的信息,明信片上深情地寫道:

“蘭波,雖然你已經不在,請知道我永遠愛你。”

也許,那個人早已讀過了這張明信片,他望著遠處的天際,喃喃自語:“我的生命不過是溫柔的瘋狂,眼裡一片海,我卻不肯藍。”

—END—



我是寶木笑,在等你。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