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之起點
寫在前面的話
2018年，動畫電影《龍貓》在中國重新上映。此時距離1988年《龍貓》的誕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宮崎駿在自傳《折返點》中曾說“我認為一部電影最多也就二三十年的期限，就算再怎麼有趣好看，現在也不見得有多少人看了。”可就是這樣一部老掉牙的動畫片，在毫無宣發手段相助、網上資源唾手可得、各大影院排片寥寥的情況下，竟然擊敗了柯南火影海賊龍珠等大IP，創造了1.75億的票房奇蹟，在近年來內地上映日本電影中僅次於《哆啦A夢金銀島》與《你的名字》名列三甲。這部僅80分鐘的“過氣”2D動畫電影究竟有何種魅力？筆者嘗試用有限的筆力來回溯三十年前它的誕生故事，希望大家能喜歡。
一．夢的起點
會走上動畫世界這條路的人，大多是比一般人更愛作夢的人；除了自己作夢，他們也希望將這樣的夢境傳達給別人。漸漸地，他們會發現，讓別人快樂也成了一種無可取代的樂趣。
——宮崎駿（《月刊繪本別冊Animation》一九七九年五月號）
1941年，宮崎駿出生於東京都，是家裡的次子。因為家境較好，次子又不用繼承家業，他可以自主選擇自己喜愛的工作。頗有繪畫天分的他，很早就決定將來要以畫畫為生。到了高中階段，宮崎駿從漫畫雜誌上接觸到了一些描繪世間逆境的“黑暗成人風格”作品，這些作品大都憤世嫉俗，充滿恨意與不快，故事的最後自然也不會有圓滿的結局。然而，這樣的內容卻讓處在躁動不安的青春期卻深陷苦讀生涯的高中生宮崎駿獲得了莫名的快感。那時的宮崎駿還沒有明確的人生規劃，一邊內心忐忑地備考，一邊學著畫類似的“黑暗系”漫畫作品。
很快，他的人生轉折點到來了。1958年，日本史上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白蛇傳》上映。還處於高三備考期的宮崎駿觀看該片後，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說來不怕各位笑話，其實是我對片中的女主角一見鍾情。看完電影之後，我幾乎是失魂落魄的晃盪在飄雪的回家路上。和她們崇高的專情相比，我的不上道顯得何其不堪，而那種自慚形穢的失落，讓我蜷縮在桌爐邊哭了一整晚。說是考生抑鬱的心理也好、青春期發育不全的惶恐也好，甚至說我濫情都行——總歸是一句話：《白蛇傳》在我年少稚嫩的心中留下了非常強烈的印象。”
——“講座日本映畫”系列第7冊《日本映畫の現在》（巖波書店，1988）
白蛇傳上映海報
宮崎駿開始反思。他發現，自己雖然嘴裡說著憤世嫉俗的話，其實內心卻渴望著純粹真情的世界。
“我現在畫的東西，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嗎？我會不會錯了？”
“我是不是該更坦率地去表現我認為的好與美呢？”
“我再也無法否定自己，其實我渴望自己能夠肯定這個世界。”
宮崎駿猶如醍醐灌頂般頓悟，半隻腳踏入黑暗漫畫界的他決定重新迴歸光明。他定下決心，要用自己的畫筆繪出孩子們的天真純樸的心，將自己畫出的美好故事傳遞給下一代。
1963年4月，宮崎駿進入東映動畫公司，正式成為一名動畫師。
初入東映的宮崎駿
當時的東映公司動畫工作室
但初入職場的宮崎駿馬上遭到了當頭一棒。在講究排資論輩的日式企業裡，宮崎駿作為新人無法提出自己的企劃，只能在根本看不上眼的他人作品裡打下手。動畫師薪水微薄、工作單調乏味，宮崎駿既無法施展拳腳，又不甘拋下成為漫畫家的願望，日子就這樣在不安中一天天過去。《白蛇傳》給宮崎駿的感動日漸淡去，再次回憶起，腦海中竟全是那部作品的不完美之處。若非某一日勞工聯盟舉辦的電影會上看見了前蘇聯的動畫《冰雪女王》，宮崎駿懷疑他的動畫之路是否還會持續。
“《冰雪女王》為我做了一個示範。它讓我看見動畫作業中包含了多少對作品的熱誠與愛惜，畫面的動態又可以如何昇華其中的演技。在描繪純粹的情操、堅毅而樸質的意念時，動畫竟是如此的撼動人心，絲毫不遜於其他類型的作品。（中略）我真的很感謝自己是個動畫師。我明白屬於我的機會總有一天會來的。從此我便鐵了心，決定挺起腰桿做下去。”
重新堅定信念的宮崎駿，迎來了日本動畫飛速發展的七十年代。這時的業界生機勃勃，從手冢治虫的鐵臂阿童木到一代SF動畫宇宙戰艦大和號，優秀作品層出不窮。這時34歲的動畫製作人宮崎駿已經在業內小有名氣，接連參與制作了由高畑勳執導的TV動畫《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和《三千里尋母記》。
宮崎駿（右）和高畑勳
高畑勳是年長宮崎駿幾歲的前輩，在動畫製作上對宮崎駿的幫助極大。兩人的關係亦師亦友，宮崎駿曾說：“假如沒有阿樸（高畑勳暱稱）的提攜，就沒有今天能對動畫侃侃而談的我。”在日後成立的吉卜力工作室裡，二人既互為對方監製，是相互扶持的夥伴，又是作品上映時的競爭對手，是為後話。
宮崎駿從學生時期開始，便形成了一個習慣：把自己的動畫創意用繪本概念圖的形式記錄下來。比如天空之城的最初構思叫做《少年巴斯與飛行石》，就是他孩提時的隨筆。緊張工作之餘，宮崎駿也沒有丟掉這個習慣。這次他畫的，是一個等爸爸的小女孩與一隻大妖怪在雨夜的巴士站邂逅的場景。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沒錯，這時期的一系列概念圖，便是《龍貓》最早的雛形。
宮崎駿的繪本概念圖
昏暗的路燈下，穿著綠色連衣裙和黃色套鞋，打著紅色雨傘，胳膊下夾著比自己還高雨傘的女孩，和一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頭上還頂著一片荷葉的長耳妖怪站在巴士站牌旁邊。女孩在等待自己的爸爸歸來，妖怪則等著自己的貓巴士。
貓巴士來了。它的巨眼放著光，有很多條腿。長耳妖怪乘上貓巴士，貓巴士翻過山林，驚呆了後面騎車的路人。最初，宮崎駿只是把它設定成化身成人力車的貓，後來他偶然看到在路上行駛的巴士，靈光一閃，便將它畫成了貓巴士。接下來，宮崎駿還為這個故事做了初步的人物設定概念圖：
女孩與他的父親，女孩5歲，爸爸30歲，宮崎駿給女孩起名叫メイ，“意為五月”。
在妖怪設定的概念圖中，大個頭的那只是妖怪爺爺，1302歲，中間黑色的是妖怪爸爸，679歲，而小的109歲。右上方是灰塵精靈的原型，那時的灰塵精靈還長著身體和腳，不是後來《龍貓》中圓滾滾的模樣。
妖怪爺爺的名字叫ミミンズク，意為美洲的大角貓頭鷹。所以，龍貓的原型既不是貓、也不是熊，更不是鼠，而是大角貓頭鷹。
龍貓頭上的長耳朵，胸前的箭頭狀毛毛和碩大的腳爪都是從大角貓頭鷹的形象而來（雖然大角貓頭鷹頭上的“角”其實只是絨毛，並非器官）。
後來的《龍貓》動畫中，龍貓夜晚在樹梢上棲息的習慣，也頗像貓頭鷹
宮崎駿腦海中的人物形象在逐漸豐滿，劇情也有了初步設想。他打算把這個故事畫成一個兒童向的連環畫，一個可以讓媽媽們給孩子念講的睡前故事。然而，隨著事業蒸蒸日上，宮崎駿的閒暇時間越來越少，這個故事的進展日趨緩慢，被封存箱底。
時光飛逝，一晃又是四年。這期間宮崎駿輾轉了數家制作公司，在業內的口碑也逐漸積累，擔綱了TV動畫《未來少年柯南》和電影動畫《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的導演，朝著成為一名優秀動畫導演的目標邁進。儘管事業佔據了宮崎駿絕大部分的心神，女孩與妖怪的故事還是不斷在他的夢境中浮現。這期間，更多場景的分鏡概念圖誕生了：
小女孩的頭頂上有幾個拿著長矛的白淨小人，和黑色的灰塵精靈似乎是對立屬性，可惜後來的電影裡沒有采用。
女孩拿著大掃帚怒氣衝衝，似乎在控訴灰塵精靈留下的髒腳印
晌午時分，女孩在庭院裡拿著鏟子玩泥巴，與兩隻小妖怪相遇的情景。
好奇的女孩追著小妖怪跑進草叢深處，發現了他們鑽進了大樹樹洞，女孩向裡面探頭張望，裡面竟然是他們的家，家裡還有一隻正在呼呼大睡的大妖怪。
樹洞裡還有桌子椅子和一些陶器。電影中龍貓的住所沒有采用這個場景設定，原因留待後文揭曉。
龍貓踩在一個碩大的陀螺上，帶著女孩在空中翱翔。宮崎駿還給陀螺起了個名字，叫做“奔奔”（ベンベン）
1979年，宮崎駿執導的第一部動畫電影《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終於完成了。此時，女孩與妖怪的故事也有了大致的框架，宮崎駿將這幾年裡斷斷續續畫好的初步概念圖集合整理到了一本剪貼簿上，做了一本叫做“となりのトトロ”（即鄰居家的龍貓）的企劃書，故事的構思大概是這樣：
在東京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樓房林立，在街道中只有一幢房子特別不同，它被一棵參天大樹所遮蔽。
音樂響起，那幢房子周圍的景色開始起了變化。周圍的房子逐漸消失，汽車跑著的路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田野道路，城市的景象變成了鄉間的稻田，高聳林立的大樓變成了鬱郁的森林。人行道的地方則成了水渠。就在這時，那幢房子所在的大樹也變得越來越小……突然，出現了鄉間的小屋，摩托三輪車噗噗噗地來到那裡。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下起雨來了，去接爸爸回家的小女孩，撐著傘走在山間小路上。當她來到轉角處有著稻荷神社的巴士站牌等候時，巴士卻遲遲不來。天色漸漸暗了，接著，一陣腳步聲，不知道誰來了，那個“人”既沒穿鞋子、手裡還長著長長的指甲，也沒有撐傘。他們就這樣一起站著等了好一會兒，女孩後來把傘遞過去說：“要像這樣拿哦！”並教它如何撐傘，女孩稱它為龍貓。等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看到巴士來了，卻是一輛古怪的“貓巴士”，裡面坐著黑漆漆看不清的古怪駕駛員和妖怪乘客，貓巴士張著大嘴露出牙齒，用兩個碩大的車燈眼睛瞪著女孩。這時，龍貓把傘還給女孩，同時送給她一包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不久後，爸爸搭乘的巴士終於來了，當他們回家打開一看，才發現龍貓送的包裡原來是橡樹種子。
這時候鏡頭轉回了原來的世界。“庭院裡的樹就是從這些種子長成的哦~”老婆婆坐在屋簷下對著孩子們說著故事。聽到這個故事的孩子們於是問老婆婆：“那麼……奶奶，龍貓還在嗎？”老婆婆回答：“你覺得呢？”接著，鏡頭拉遠，在看得到霓虹燈的街道樹林上，可愛的龍貓也還是嗷~~嗷~~~的叫著，最後以龍貓吹奏樂器的場景做結束。
畫著畫著， 宮崎駿開始糾結一個問題：到底女孩是和龍貓怎麼邂逅的呢？最先他畫出的版本是，女孩雨夜去接爸爸，途中與龍貓在巴士車站相遇。然而他後來發現，“那種小女孩在暖洋洋的草叢裡，呆呆地直盯著某個奇怪東西從眼前經過的情景，也讓人很難割捨”。這兩種相遇的設定都很迷人，但是以在庭院裡與龍貓相遇的小女孩的年紀，不可能自己去接爸爸。看來兩種設定，只能二取其一了。宮崎駿把兩張草圖拿在手裡，左看看右看看，都捨不得。怎麼辦？真是讓人困擾啊。
宮崎駿一直沒有想通在這個設定上的取捨。最後，他決定暫時不想了，先把注意力集中在溫馨的場面上，讓女孩和龍貓秀一波恩愛再說：
女孩與龍貓在各種場景下花式秀恩愛的概念圖
畫呀畫呀，眼看剪貼簿蠻厚了，宮崎駿拿著它向自己就職的Telecom公司的母公司東京電影新社提出了製作方案。雖然僅僅有一些概念圖和簡單的劇情概要，但宮崎駿認為，這是一部時間不長的中篇動畫，只要能夠把製作敲定，要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能完成整個故事的大綱構架。提案送審後，東京電影新社表示出了一定的興趣，並將其推薦給日本某電視特別節目的企劃小組。遺憾的是直到最後，這個提案還是沒有被採納。剪貼簿被退了回來。
很快，宮崎駿離開Telecom公司，另立門戶開始策劃做“風之谷”。而那本剪貼簿則被他收藏在了自己的家中，女孩與貓頭鷹爺爺一家邂逅的夢也隨之潛藏在了他的心裡。
這一藏，就是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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