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濤談了個女朋友，別人介紹的一個姑娘，結過婚，還帶著個拖油瓶，鳳濤只看了一眼就同意了，只因為她有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帶有屈辱性質的綽號“黃毛”伴隨他多年，他痛恨一切不是黑頭髮的物種。
他真心實意的對人家好，她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對她的孩子比對自己的外甥還好，堪比二十四孝男友，開了幾年車攢下的錢花了大半，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突然撤了，一句話也沒有。
那是鳳濤願意把命交出去的姑娘啊，可最後呢，掏心掏肺換個沒心沒肺，人沒了，錢也沒了。
鳳濤崩潰大哭，生活好像一個苛刻，惡毒的街頭混混，整他整上了癮。
他用一個月的時間養成了酗酒的毛病，徹底變成了酒鬼父親的接班人，不出車的時候，喝，出車的時候，偷著喝，醉生夢死，得過且過。
終於，喝出事情了。那一次，鳳濤拉著幾十噸的貨物經過一個小村莊，大白天的，硬生生拱上了路邊人家正在建的房子。只聽“轟隆”一聲巨想，瞬間屋倒牆塌，塵土飛揚，夾雜著鬼哭狼嚎，那景象，慘不忍睹。
醉眼朦朧的鳳濤，酒醒大半，等看清眼前一切，頓時嚇的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上。
屋主人罵罵咧咧，旋風一般從旁邊的房子裡衝出來，抓住鳳濤一陣拳打腳踢，鳳濤被打的頭破血流，頭暈目眩。
警車，救護車呼嘯而至，圍觀的人們裡三層外三層，人聲鼎沸中，鳳濤像一具死屍躺在地上，雙眼直勾勾盯著藍天，白雲，萬念俱灰。
2
讓鳳濤感到意外的是，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工人們都在另一處吃飯，沒人在新建的房子裡，所以除了房倒屋塌之外，無人傷亡，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老天爺終於慈悲了一回。但房子撞成那個程度，不得不重建，房主要十五萬賠償，不給，就讓肇事者蹲上幾年號子。
鳳濤的老闆，氣急敗壞，狠刪了鳳濤幾個耳光後，當場讓他捲鋪蓋滾蛋，而且他聲明他只賠五萬，那十萬讓鳳濤自己想辦法，誰讓他酒駕呢，誰讓他作死呢，有本事作死就得有膽量承擔作死的後果。
這是真理，鳳濤打心眼裡也是這麼認為的，願賭服輸，所以，對老闆的安排他半個不字也沒說，乖乖走人。
一時間鳳濤，失戀，又失業，口袋裡空空如也，還負債十萬，重重跌落在人生谷底，不過，好像他人生二十多年，一直都在谷底。
鳳濤千方百計的去借錢，周圍的朋友同事借了個遍，可只借到了幾百塊，然後，他又想著去貸款，可電話打了一圈，也沒人願意替他擔保，只得作罷。
還有一條路，借高利貸。
鳳濤前思後想了好幾天，還是沒那個膽量，反正他就是這個死樣子了，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但，他的父母，姐姐們不行，敢放高利貸的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們可是什麼事情都能做的出來的。萬一牽扯到姐姐們，他拿什麼保證她們安全？
3
沒辦法了，只能求到自己親戚頭上。
這麼多年，自己家與二叔，大姑，小姑家基本不來往，對於鳳濤腆著臉皮上門借錢自然沒好臉色，個個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血緣親情也不過如此。
鳳濤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流利的話，親戚們的白眼更是翻了幾翻。最後，只有小姑家的妹妹給了她這個可憐的哥哥兩千塊。
鳳濤揣著兩千塊出門的時候，像揣著一塊稀世珍寶，心裡五味雜陳。對於這個結果，他是有預料的，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道理他懂，但還是打心裡難過，對唯一借給他錢的妹妹，他在心裡感謝了又感謝。
此時，大鳳帶著孩子嫁到了別的縣城，對象是個小心眼的老光棍，對老婆的美貌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管的特嚴，也不願意老婆和孃家人有過多交往。
出了事情的第一時間，鳳濤就給大姐打了電話。可直到半個月後，大鳳才找了個藉口回了孃家，偷偷摸摸資助了弟弟兩萬塊，那已經是她所有的私房錢了。
鳳濤兩眼通紅：“你把錢都給了我，姐夫發現了怎麼辦？我還不如去蹲幾年牢呢！”
大鳳連忙擺手道：“說的什麼話，你以為那裡面是鬧著玩的，弄不好命就沒了。咱家還指望你傳宗接代呢，你進去了，誰來給咱爸生孫子？錢的事，你不用操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放心。我回去再想想辦法，不就十萬塊嗎，”
可再怎麼掩飾，鳳濤還是看出了姐姐的故作輕鬆，那個虛弱的笑容，讓鳳濤的一顆心疼的厲害。從他還是個小孩子起，大姐就愛著他，護著他，本想，人生漫漫，總有機會報答她，可如今，自己又闖了這麼大的禍，還得大姐來收拾爛攤子，她的人生就活該處處為別人墊底，充當墊腳石的嗎？
“不能再拖累大姐了”，有個聲音在鳳濤心頭響起，好像一念之間就有了這個念頭，也好像蓄謀已久。
這操蛋的，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真讓人難過，那些綿綿不絕的絕望痛的讓人窒息，鳳濤覺得自己苦撐太久了，他太累了，他想撂挑子不幹了。
4
快到八月十五中秋節了，父親的生日也快到了，雙喜臨門。
以前的八月十五，鳳濤基本都是在車上度過的，一是忙，趕不回來，二是，他自己也想躲著，他不習慣那種一家人故作親密的熱鬧。
別人家的熱鬧是真熱鬧，別人家的親密是真親密，他們家的熱鬧和親密是父母和孩子隔著心的，是爹不像爹，娘不像娘，女兒不像女兒，兒子不像兒子，互相折磨，互相怨懟的。再怎麼虛張聲勢，生拉硬拽的湊到一起，也像演戲一般，擋不住空心的底子。
可，今年，他打算好好過一過這萬家團圓的日子，他要好好品嚐一下月餅的甜美，好好欣賞一下月亮的美。
他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給姐姐們打電話，讓他們儘早趕回來，好好聚一聚。
他去超市花光了口袋裡所有的錢，買了各種口味的月餅，給三個姐姐和外甥每人買了一身衣服，給大姐夫買了一條好煙，給母親買了一雙鞋，最後，又給父親買了一箱好酒，訂了一個蛋糕。
做好這一切，鳳濤心裡輕鬆多了，他每天早早起床，騎著摩托車跑上北嶺，看看太陽，看看快要成熟的花生，玉米，然後，再回家吃飯，吃完飯，就跑到村裡人最多的地方，胡吹海侃，插科打諢，人們對這個平時神龍不見首尾的人物，表現出極大的熱情，熱情的讓鳳濤都有些留戀。
5
八月十五如約而至，是個雨天，淅淅瀝瀝的小雨從早晨開始下起，像是誰在流淚。鳳濤嘆一口氣，臨了，臨了，還不能十全十美，可能他這一輩子，就不該奢求任何美好的東西。
三個姐姐陸續到家，大包小包的，臉上帶著笑，孩子們吱哇亂叫，父母忙裡忙外，這一副景象好像和別人家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可鳳濤知道，那些不一樣深藏在骨子裡，深藏在靈魂裡，不是一朝一夕，一餐一飯就能改變的。
飯桌上，鳳濤給父母，姐姐們，一一倒酒，未語淚先流，語無倫次的向他們表達歉意，和謝意。
大鳳也流了淚，低聲道：“弟弟，別說這些話，一家人，什麼對不起不對不起，謝不謝的，以後姐姐還指望你呢！”
父親兩眼一瞪，一拍桌子：“哭什麼哭，一群窩囊廢！”，嚇得幾個孩子大眼瞪小眼，不敢出聲。
母親拍拍鳳濤的肩膀，胳膊揮舞著，剛想出聲，父親一個巴掌照著她的臉就下去了，她的臉上瞬間通紅一片。
鳳濤猛然站起，厲聲喝道：“別再打人了！”
“喲呵，長本事了哈，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大鳳慌忙拉住父親的胳膊：“爸，能不能別折騰了，好好過個節不行嗎？！”
……
鳳濤苦笑一聲，甩手出了門，最後一個節日也不能過的安生，他連奢望一下也是錯。
6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鳳濤終於看見了人生中最後一枚圓月，明晃晃的，好像能看清上面美麗清冷的宮殿。
他慢慢走在深夜的田間小路上，一邊感受如水的，微涼的，月光的撫摸，一邊聆聽草叢裡，低低的蟲子叫聲。
二十五年的人生裡的一幕幕，好的，壞的，難忘的，痛恨的，像是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終於，一面水呈現在鳳濤眼前，波光粼粼，像一枚巨大的鏡子，熠熠生輝。鳳濤蹲下來，撩起一點水，指尖傳來微微涼意，很舒服。
他閉上眼，默默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該給自己最好的朋友二華子道個別，他拿出手機，編輯了三個字，好好過，按了發送鍵。一揚手，手機在月光下劃了一個美妙的弧度，閃著光，噗通一聲掉落進水裡。
“先開個路哈！”
鳳濤回頭望了一下，遠處的村莊靜謐的像熟睡的孩子，沒人發現他的逃離。
他一腳踏進水裡，深一腳淺一腳，水沒過頭頂那一瞬間，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終於到頭了”，一個聲音響起，浮過水麵，落在誰的心頭。
蟲聲陣陣，露珠微寒，紅塵熙熙攘攘，人間繁華似錦。
7
正是秋收時節，地裡的花生大批成熟，寶集村家家戶戶忙的不可開交。但對鳳濤跳水而亡這事，八卦的村民們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有上了年紀的老者連連搖頭嘆息：“不就十萬塊嘛，砸鍋賣鐵唄，何苦尋死呢！”，有篤信因果者，神秘兮兮：“算命的瞎眼王婆早就說過，鳳濤上輩子十惡不赦，這輩子註定早死！，不過三十，這不，應了吧？”，有慈悲為懷的大娘抹著眼淚：“鳳濤啊，也是可憐，爹不疼，娘不愛的，三個姐姐啊，也是可憐，好好的妮子，都走了歪路，這都是造的什麼孽
……
鳳濤家屋後，人潮洶湧，哀樂陣陣，弔唁的酒席擺滿了整整兩條街，人們拖家帶口，穿白戴素，參與這盛大的死亡的狂歡。
痛哭流涕者，有之；感嘆生命無常者，有之；八卦不停者，有之；假惺惺者，有之；嬉戲玩鬧者，有之。總之，形形色色，或美或醜之嘴臉，暴露無遺。
只是，這些情緒不會持續太久，鳳濤用生命挑起的巨大的漩渦將很快歸於平靜。
它擋不住寶集村八百口老老少少的吃喝拉撒，嬉戲怒罵；擋不住兩三個月後，鳳濤的酒鬼父親再次端起酒壺穩坐人群，天南海北，天馬行空，吹牛打賭；也擋不住鳳濤的啞巴母親穿上黑底藍花的時髦大褂走上街頭，搔首弄姿，猶如孔雀開屏。
人間不值得，最早一陣冷風從寶集村上空呼嘯而過，好像誰的決絕轉身。
今日主題：若有一個糟糕的原生家庭，該怎麼對人生保持熱愛？歡迎 留言討論。
閱讀更多 北海有魚yu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