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柯克（1918-1994）
美国著名政治理论家、历史学家、社会评论家，其保守主义思想影响了尼克松、里根等美国总统的施政方向，曾被里根授予“总统公民奖章”。
新近出版面世的美国作家拉塞尔·柯克的两本书《美国秩序的根基》和《保守主义思想：从伯克到艾略特》，据悉在中国的读书界尤其是社会精英阶层产生了较大影响，他倡导的英美保守主义理论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还在持续扩大。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情况，主要是因为这套书背后有两个对应的现实背景：一个是西方保守主义传统的复兴，一个是中国当今社会背景下的思想所求。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新一波西学东渐，晚近西方各种各样的思想潮流层出不穷，不一而足。最近的一波保守主义思想理论传播过来之后，受到当今一批学者、思想精英和企业家的推崇，它们既对我们理解西方社会的真实状况，纠正过去的认知偏差不无助益，也与理解中国社会的某种处境，把握未来的演进过程具有一定的相关性。
《美国秩序的根基》这本书针对的是美国政治社会的思想基础，对我们理解英美体制的内涵具有重要意义，《保守主义思想》梳理了英美的思想史，强调宗教信仰的价值，这些对于我们理解西方社会体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两本书翻译和出版之后，在中国的知识精英阶层产生很大影响，读者们对其“得”谈的比较多，对其“失”谈的却比较少。我以为中国知识界不能毫无批评地对其观点持有完全的赞同，这可能导致我们对当今思想界的一些问题产生某些误判。为此，我想从第三者的角度，尽可能较为客观地分析柯克的思想观点，虽然我自己的思想理论也属于保守自由主义的大谱系，但我还是想对其“得”与“失”进行一些辨析，做些扼要的概括。
版本：汉唐阳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9年5月
版本：汉唐阳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8年6月
一、 柯克《美国秩序的根基》与《保守主义思想》的理论价值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柯克这两本书并不是基于纯粹“考古学”意义上的理论著作，而是他基于当时美国思想界的严峻形势，试图从精神层面理解美国秩序乃至英美体制的思想基础，并为业已衰败的西方社会注入一股其来有自的思想动力，从而激发美国人已经丢失的精神遗产，促进美国秩序的重新铸造。这个精神就是柯克两部著述一以贯之的保守主义心灵及其历史演进，这样一来，柯克实际上就置入一个巨大的思想背景的理论争辩之中，那就是西方持续了两个世纪之久的三种思想理论的或隐或显的论战，即保守主义、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论辩之中。相比之下，保守主义显得是最为缺乏系统性思想理论的一种学说，柯克所勉力进行的便是通过提供一个思想史的叙事和制度基础的奠基，为保守主义正名和张目，为保守主义的复兴和重新焕发生机，提供一套强有力的思想理论依据。这显然是激动人心的，也是保守主义理论家们从未做过的，所以，柯克的出现在当时的美国思想界乃至在当今的中国，具有极大的刺激性的震撼效应。
1、 柯克姊妹篇的西方思想史价值
柯克是英美保守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在这两本书中，他对英美保守主义进行理论总结，奠定了他在英美保守主义研究领域中的重要地位。亨廷顿有一篇《如何理解保守主义》的文章，通过这篇文章来理解柯克在西方保守主义领域中的地位就会显得比较清楚。保守主义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这个概念在学术界仍存有较多争论。按照亨廷顿的说法，保守主义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与政治、制度密切相关的保守主义。这种保守主义基于一种贵族制度，尤其是王权等级制，西方在十八世纪就产生了这样的保守主义。十八世纪前后正是英国光荣革命发生前后，也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前。保守主义基本上是维系西方意义上的封建王权。这个“封建”不是中国意义上的封建，而是绝对君主制意义上的封建体制。自由主义相较于保守主义来说，更加注重个人自由、个人权利、市场经济等，尤其是个人自由。作为与自由主义相对立的保守主义，首先是这种维护封建君主制的保守主义。
第二类是上升到一般抽象理论、哲学意义上的保守主义，凡是对现有秩序持维系和巩固态度，反对或排斥对现有秩序进行激烈改革的，都可看做这类保守主义。这类保守主义旨在捍卫现有的秩序和现有的制度，对现行各种秩序、制度产生批判、不满、抵御乃至革命的思想和行为就都不是保守主义。在英美语境中，英美现存的制度就是宪政制度，是一个崇尚个人自由、宗教信仰自由的制度。维系这种制度的就是保守主义，反对这个的就不是保守主义。英美从十八世纪至今，都是这个宪政体制，希望维系个人自由、市场经济、信仰自由等的这种保守主义，实际上就与自由主义合流了。如果使用一个专业的词汇，可以叫做“古典自由主义”，或者“保守自由主义”，这就与第一类的保守主义有所区别且对之有了深化、演进。捍卫十九世纪前后建立起来的英美宪政体制和市场经济，这与自由主义已没有多少区别。这种保守主义和我们后来所说的“白左”不一样，和那种偏向于平等的自由主义也不太一样。
第三类是特殊语境论下的保守主义，即在一些特别时期、关键语境下的保守主义。比如如何看待法国大革命问题，如何看待美国南北战争问题，如何看待罗斯福新政，在这些关键问题上，是主张维护现有宪制架构、政党体系、宗教道德，还是主张打破这种制度并建立一个理想的乌托邦，这就是语境论下的保守主义所关心的议题。
柯克这两本书的价值主要在于，他所倡导的保守主义不是亨廷顿三种保守主义中的任何一种。亨廷顿分析的三种保守主义是相互分割的，属于类型学的区分，而柯克为这三种保守主义类型提供一条贯通起来的线索，并且总结出六个基本的原则，不但梳理出一个保守主义思想的通史，还为现代的英美秩序奠定了思想的根基。我认为柯克的这两本书至少有如下三个思想史方面的价值：
首先，它将上述三种保守主义贯穿连续起来，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保守主义。以前人们所理解的保守主义，如上述三种保守主义，大多是分开理解的。柯克将这三种保守主义贯穿起来，为更好地理解保守主义的精髓做出了很大贡献。柯克之前的西方保守主义理论家们大多就事论事，但柯克将这些不同的保守主义串联在一起，可以说把保守主义的家族联系在一起了。
其次，稍微有些历史传统的民族都有自己的保守主义，比如英美保守主义、法国保守主义、中国保守主义等，但柯克在这两本书中认为真正的保守主义、需要大家去学习的保守主义是英美保守主义。在柯克这里，其他地方的保守主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低级版”的不保守主义，只有英美保守主义才是纯粹的“高级版”，属于能够为一个自由的秩序提供根基的富有活力的保守主义。
第三，柯克的保守主义特别强调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宗教信仰的价值。柯克谈到，一种超验性的宗教信仰是保守主义最重要的思想基础，这一点就与哈耶克及奥派经济学有所区别。很多保守主义或基于国家利益，或基于个人自由，但柯克的保守主义基于基督教信仰，强调宗教信仰是保守主义最重要的思想依托，这是他与其他保守主义最大不同的地方。相对来说，自由主义更强调个人主义，但是柯克认为的保守主义则重视责任和群体，这就和自由主义所强调的个人主义有所不同。它们之所以有所不同，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宗教信仰。
2、 柯克姊妹篇的中国思想史价值
保守主义作为一种“主义”在中国思想界产生是晚近以来的事情。保守主义在中国至少有三种不同形态：一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语境下的旨在维护这个现有秩序和制度的保守主义；二是传统中国文化复兴之后，鼓吹儒家礼仪秩序和道德观念的保守主义；三是逐渐从西方世界引入，尤其是英美保守思想在中国传播发展的捍卫法治与自由的保守主义。
我认为在纷纭复杂的中国现代社会的思想场域中，柯克这两本书的价值在于，它首先列出保守主义的六个原则，把西方保守主义历史谱系的发展演变及其对于美国秩序的铸造，尤其是强调信仰在保守主义传统中的重大作用，给予了丰富而强有力的论述，这就使得中国的保守主义尤其是偏向自由主义的那种保守主义，在理论认识上进行了深化和提升。显然，那种只从制度层面、法律层面社会层面予以论证和强调保守主义是远远不够的，保守主义应该进入更深的思想、灵魂和信仰层面，在精神价值上确立思想理论的支点。这就与中国现有的三种保守主义做出了重大区别，可以说，柯克的保守主义是一种“文明的保守主义”，与其他各种保守主义的区别是相当明显的。
二、
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理路与逻辑以下六个方面是我根据柯克这两本书进行总结的大致内容，主要是想由此梳理清楚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理路与逻辑。
1、 基督教信仰的现代根基
柯克的保守主义为现代社会重新建立了一个基督教信仰的根基。在现代社会，如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现代社会是一个没有神的社会，就如艾略特所说的“荒原”。“荒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精神景象，神死了之后，人的信仰也就没有了，现代社会基本上是一个没有信仰的“荒原”，柯克认为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荒原式”社会，这是一个非常衰败的社会，没有宗教信仰，纯粹追求个人自足。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有限的个体，照此发展下去，整个社会必然沦落为一个虚无主义的“荒原”。但是，不惟如此，柯克在这两本书中认为现代社会仍然有一个基督教信仰的基础，他确证这个东西是存在的，这个信仰基础虽然在欧洲比较衰败没落了，但是在北美新大陆还是强有力的，尤其是美国的基督教还是有生命力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人类文明之所在。柯克之所以强调英美基督教信仰并最后落脚在美国，其判断大体是正确的，也符合我们今天的观感。所以，他两部书的中心美国秩序以及归结为美国的英美保守主义思想史。
2、 历史逻辑
柯克的这两本书呈现了一个历史逻辑，他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并被视为最为卓越的思想贡献，就是揭示了整个英美思想谱系的一个保守主义的历史逻辑。中国自由主义最大的败笔，就是没有故事，没有思想与制度上的历史叙事。任何一种思想理论都需要有一套故事才能够征服人。历史逻辑分为两层：一个是制度的逻辑，一个是心灵的逻辑。美国制度与美国秩序，偏重的是一种制度的逻辑；宗教信仰和自由精神，偏重的是一种心灵的逻辑。柯克这两本书基本上强调的是心灵的逻辑。制度的逻辑，用专业术语来讲，可以称之为“肉身的逻辑”，柯克论述了，例如关于美国秩序的建构与运行，但柯克更加强调的是另一个可以称之为“心灵的逻辑”的思想价值的论述。通过阐释和发扬关于保守主义的思想史，柯克把英美保守主义的精华凸显出来。
3、 现实逻辑
亨廷顿对保守主义的三种分类中，最关键的还是“语境论”下的保守主义。保守主义在平时往往是一个平庸的东西，大家认为这是一种维持现状、不追求变化的思想和观念。但保守主义在关键时期会呈现出他的力量。保守主义最主要的代表人物就是伯克。伯克为什么是第一个保守主义的大家？伯克既是保守主义的源头，又是自由主义的源头。比如伯克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和批判，就展现出保守主义的力量。法国大革命要毁坏的很多其实是传统上很高贵的东西。按照柯克的观点，美国联邦党人也是保守主义，美国制宪时期也是保守主义的胜利。
美国在独立战争时期是激进的，从独立战争到美国立宪，其实是两个阶段。美国革命开始阶段是激进主义占主导地位的，但是到了费城制宪时期，保守主义占主导地位。立宪就是建立一个制度。这个制度就是抵御革命，“革命的反革命”是通过立宪建立一个制度，这个制度是要反革命的。南北战争时期，柯克认为南方人所代表的也是保守主义，林肯在某种意义上代表激进主义。林肯忠实于美国宪法的与时俱进，南方人维护的则是美国的老宪法，美国宪法的基本特征是变中的不变。
4、 英美政治传统的重铸
美国继承了罗马的很多制度遗产，这点与英国政制有所不同，与经历文艺复兴的欧陆各国也有所不同。英国后来也演变成为一个世界帝国，传统的普通法就不够了，国家治理还需要吸收罗马的政制经验，这样优美两个帝国持续相继，构成了现代世界的主导势力。为什么大家崇尚英美？除了它们的思想特别给力并不高滔务虚之外，另外一点便是它们做得也很好，富有实践性的睿智和技艺。从大不列颠帝国到美利坚帝国，绵延到现在六百年，整个世界秩序是英美构建的。现代世界从十七世纪一直到二十一世纪，所谓的现代世界秩序就是英国和美国奠定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政制传统。柯克的两部书充分地把握到这一点，强调英美秩序的核心意义，并在这个秩序呈现颓势的当今时代，试图通过保守主义的精神换发，以重铸这个传统的新命，这是柯克版本的保守主义的“旧邦新命”。我以为这是解读柯克著述的要点，也是柯克念兹在兹的头等大事。
5、 信仰与道德
柯克在这两本书中特别强调英美体制的基督教传统，他认为二十世纪之后保守主义有一个复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制度的基础，另一个就是信仰的基础，他尤其强调信仰基础。他认为，如果没有信仰基础，一个社会就会衰落。信仰基础和纯粹的个人主义不一样，它强调的是一种团契精神，而不是基于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在此，柯克所理解的保守主义就与自由主义有了很大的区别，他认为在个人之上，还有一种责任意识，除了个人对社会的责任之外，个人对群体、族群的责任之外，其实还有更高的个人对神的责任，一种超验的基于天国的人神之间的圣约责任。在柯克看来，信仰是道德的孵化器，基督教信仰培育了英美社会的道德，保守主义需要这种道德的支持，除了普通法的法治之外，传统社会的道德规范也是保守主义构建社会秩序的一个支撑点，因此他格外强调传统道德的力量。
6、 自由与秩序
柯克这两本书谈的最主要的还是自由。所谓自由，并不是说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无法无天。真正英美社会的自由是在法律之下的自由，是在一套规则之下的自由，法律规则为个人自由划定边界，比如在社会中不能损人利己，要享有尊严和权利保障等，还有就是政治边界，政府要遵守政治上的一些法律比如宪法，也包含一些道德层面的边界，比如说公德，在公共领域要克己奉公等。传统中国比较强调的是私德，儒家传统缺乏公德意识，没有公共性，只强调个体的修身养性。公共性是保守主义非常强调的一个方面，保守主义的信仰不是修道士在修道院的独善其身，而是体现在公共事务层面。一个公共社会要有公共生活，除了个体私人事务外，健康的社会还要有公共事务，比如慈善事业、社区治理、社会救助等，这就需要秩序和法律，需要公共法则比如行政法和国家法来予以维系和调节。自由离不开公共社会，离不开法律秩序。中国的法律传统主要就是刑法，实际上真正的法律不是这个刑法，刑法只是法的一小部分。个人有哪些权利？应该怎么样行使这些权利？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法律。
哈耶克和奥派经济学的“自由”是从自然中引发出来的，柯克认为自由来自于信仰，自由的实质来自于信仰，有信仰的人才追求自由，才理解什么是自由。有了自由的观念和自由的想法之后，为捍卫这个自由，需要一套制度，由此形成了法治，普通法的法治是最优良的法治，是自由秩序的保障。但法治背后是什么呢？柯克认为法治与道德之上应该有基督教信仰，柯克的保守主义强调信仰，强调道德，信仰在自由之上。这是他的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最大差异。自由主义认为自由高于平等，自由是最高的价值。柯克这一脉络的保守主义则认为，自由之上还有信仰，如果将二者进行排序，那么信仰是最高的。柯克的信仰特指“基督教信仰”，在柯克的保守主义思想中，信仰是第一位的，自由是第二位的。
三、柯克姊妹篇的方法论
柯克的文字绮丽多思，富有文学的想象力，但毕竟两部著作不是散文，而是原创性的理论著述，第一次系统性为保守主义提供了一套思想理论体系，因此，这两本书有它的方法论。我认为，柯克所想的方法论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突出特征。
第一，历史批判主义。
柯克在这两本书中，列出了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与保守主义相互对垒的其他六种思想，比如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激进主义、社会主义等，它们都是在保守主义演变过程中逐渐出现的，并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保守主义处于对立的形势。柯克所列出的这六种思想并不是并列的，在这两本书中，他对这六种思想分别进行了一定的分析批判。所以，他对保守主义的阐发是通过历史的批判而逐渐深化的。
第二，感性经验主义。
柯克的另一个方法论特征就是坚持英国的经验主义思想传统，也就是说，他的保守主义论述并不是逻辑意义上的概念演绎，不是基于逻辑上的环环相扣，而是一种感性经验主义的描述和论说，总是与历史上的经验事实密切相关，经验是保守主义的生命。所以，尽管柯克的著作洋洋洒洒，古往今来，蔚为大观，但它没有一套系统的概念体系和演绎逻辑，他的观点，甚至也可以说是一些态度和偏见，但保守主义又特别强调这些态度和偏见，认为正是它们才是人类政治文化的精髓，因为这些态度和偏见经过了历史的考验，是在历史中胜出的知识，此乃真正的知识和思想，保守主义继承和延续的恰恰是这些看似千年不变的东西，在它们身上维系着人类的文明道义。
第三，政治人文主义。
柯克在这两本书中所选择讨论的保守主义思想家，都不是典型的政治、经济、法律思想家，不是著作等身的学者教授，更多的是一些人文性的思想家，是一些对英美体制和基督教信仰具有思想感悟的人文学者。这些不同时期的社会名流、思想精英，他们都不是现代学院派意义上的社会科学家，而是时代的智者、道德楷模或文人雅士，在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乃是一些保守主义的思想品质，他们的言行举止深刻地影响着社会，塑造着社会，尤其是他们心灵的基督教信仰，为英美社会的风俗礼仪和制度架构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即便是其中的有些人士含辛茹苦，孤军奋战，乃至被民众的喧嚣所抛弃，但仍然在历史的长空之中闪耀着他们的光辉。
四、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重大缺陷
柯克两部著作的价值与意义不复多论，时下的学术讲坛和微信群组赞扬和阐发者甚多，确实柯克的保守主义思想值得人们给予更多的关注 ，引发我们的思考与学习，这对于我们理解西方社会、把握英美体制、探究思想源流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我们的思想理论界需要大加补课的。依据当今主流的理论，中国要深入融入世界格局，超越英美体制，实现伟大复兴，这些首先需要我们认知世界，了解英美秩序以及思想根基，这样柯克的有关保守主义的言说就是绕不开的。本文的上述所言也是这个思路，但是，在谈了柯克两部书的“得”之外，我觉得有必要谈一下他的“失”，而对此理论界几乎少有论及。如果深入分析，柯克的保守主义思想存在着一些重大的理论缺陷，作为一种思想理论，两部书表现出一些重大的不足，如果从一个思想史的高度和富有现实感的社会政治关切来看，我认为它们至少有如下多个方面的偏差和不足，值得我们予以警惕。
1、过于强调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对峙
柯克在这两本书中比较偏重于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对立，并在二者对立的语境下来谈保守主义。柯克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对立的，他是不赞同自由主义的，对自由主义的很多原则他持批评态度。这是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特色，尽管并非完全如此。他两本书的思想基础其实是在伯克身上。那伯克到底是保守主义还是自由主义？还是保守的自由主义，抑或自由的保守主义？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一般来说，自由主义思想的源泉来自于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源泉也认为来自于伯克。在柯克对伯克的理解中，他强调的是伯克的保守主义，把伯克的自由主义这一块给忽略了。所以，柯克这两本书的第一个缺点就是将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处在严峻的思想对立之中，他站在保守主义立场对自由主义进行批评，尤其是自由主义的几个基本原则，比如个人至上主义，柯克的批判是非常尖锐的。柯克强调宗教信仰，强调责任伦理，强调共同体意识，对个人主义这一块他是不赞同的。柯克与社群主义是有关联的，基督教本身就是一个社群主义，基督教不凸显个人性的东西，它强调的是一种有信仰的团契生活。其次在利益层面上，柯克不太
关注利益。自由主义一个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强调经济上的利益问题及法律上的权利问题。无论是经济上的利益，还是法律上的权利，这都是自由主义的核心内容。柯克主要谈的是责任、义务，强调的是美德伦理，这些东西和自由主义确实有些张力。偏重于保守主义，将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对立起来，是柯克思想的第一个缺点。2、严重忽视保守的自由主义思想主脉及其自由主义的内部分歧和流变
柯克为什么把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对立起来？就是因为他把自由主义简单化了，他把自由主义做了一个简单化的理解，他对自由主义的理解太肤浅了。他觉得自由主义就是完全的个人主义，只强调利益，只强调个人功利。实际上自由主义本身并不是这样。自由主义有这些内容，有这样的制度安排，但自由主义显然并不主要是这些东西。柯克对自由主义的一些辨析，甚至对英美制度的核心理解，是有重大缺陷的。他说英美是保守主义的样板，但是英美也可以说自由主义的典型样板，因为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以说得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由主义在英美制度中显示得更加有力，自由主义更加真实地代表了英美制度的实际内容。我们首先看英美的立国实践，英美国家的宪制架构和
政府制度，以及法治主义，都说明英美国家强调捍卫每一个人的个人利益，以及英美的司法技艺，这些东西完全是自由主义的内容。自由主义对英美的解释比保守主义更加地道。英美首先是自由主义，而不是保守主义。在对英美的理解上，柯克有比较重大的偏差。柯克所批评的自由主义其实是庸俗的功利主义，这就涉及到自由主义的区分，自由主义有两种：一种是古典自由主义，具有保守主义精神的自由主义，另外一种是庸俗世俗的自由主义，也即现代的功利主义和偏左的强调平等的自由主义。真正对英美制度进行解释、最具说服力的是古典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才真正是英美秩序的原汁原味。柯克说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对垒，针对的主要是现代的自由主义，或者说是一种庸俗的自由主义。他批判这个庸俗的自由主义也有道理，但是他没有看到自由主义的精髓是古典自由主义，又称之为保守的自由主义。我觉得他对自由主义的理解有偏差，不到位，他没有看到自由主义的好东西，只看到自由主义的糟粕。所以他把好东西都归属于保守主义。在我看来，保守主义的好东西应该归纳到自由主义里边。英美国家确实有好东西，但这种好东西到底是应归属于自由主义还是保守主义？我认为这些好东西应该归到自由主义这里，甚至保守主义也要纳入到自由主义这边来，所以叫做“保守的自由主义”。要把自由主义做大，把保守主义纳入到自由主义，进而消化保守主义，变成一个保守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确实和一定的时代相关联，比如等级制、特权权利等，但这些在今天已经时过境迁，不可能重新复制。相比之下，自由主义与时俱进，是比保守主义更好的东西，它吸收了传统保守主义又超越了保守主义，因此属于一种保守的自由主义。
3、忽视苏格兰思想之于保守主义乃至保守的自由主义的重大贡献
苏格兰思想以前在西方思想界曾被忽视过，其实它曾发挥过很大的现实作用。英国的“光荣革命”要通过苏格兰的思想改进，才真正完成制度与思想上的“道成肉身”。因此，相比洛克等人等自由主义的激进性质，苏格兰的政治经济学和道德哲学是偏于保守的，属于保守的自由主义，西方政治思想史一般也认为苏格兰启蒙思想是自由主义的重要转型，从激进主义转变为保守主义，在英国立宪君主制的现代制度下开始国家建设和社会建设，从政治学、经济学、法理学、道德学和文明体制上建设一个自由主义的新世界，而且是改良主义的，因此也是保守主义的。柯克对苏格兰启蒙思想评价过低，基本上没有意识到苏格兰思想对于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两个维度上的重大意义，只是视为一种自由主义的变种，并对此采取批判性的态度。其实，十八世纪的苏格兰思想无论是对于自由主义还是对于保守主义，都是十分重要的，它们可以说是开辟了保守的自由主义之滥觞。我们知道，整个现代制度，尤其是现在的经济制度和道德哲学，以及文明历史论，都是通过苏格兰启蒙思想这一套理论奠定的。苏格兰思想在柯克的两部书中评价过低，这并不公正，表现出柯克对于西方社会制度以及资本主义的道德哲学，在认知上具有重大的短板，这也就阻碍了他对英美秩序及其现实运作的深入而具体的理解。
4、德性与财富问题
柯克的两部书大谈德性、道德，尤其是基督教道德，但他没有处理财富问题。传统社会是一个农业社会，那时的财富非常有限，主要以农牧为主要生产方式。近代以来，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展，现代社会面临新的重大财富的创造与分配问题。追求财富、获得财富、支配财富，获取有没有正当性？难道追求财富、创造财富的市民就是道德上的坏人？如何处理财富，如何持有财富如何处分财富，等等，这一系列问题成为近现代社会政治的主要问题。对此，柯克在两部书中基本上没有涉及，他采取的还是传统基督教的看法，认为财富和道德是无缘的。这种观点，在处理现代社会问题时，就显得非常无力。相比之下，自由主义在处理财富这个问题上就显得非常有力，它认为创造财富本身就是正义，企业家就是现代制度的创造者，没有现代企业家们的财富创造与社会经济的扩展，就没有现代的政制以及公共事业，所以，自由主义要确立一个基于市民社会的资本主义新道德，这也是苏格兰道德哲学遭遇与解决的问题。柯克在处理财富与道德的问题上基本上是空缺的，保守主义如果不处理财富与道德的互动关系，就难以持续演变下去，将会走向衰落之途。柯克对财富的看法显然非常肤浅，或者说比较传统老套，基本上还是基督教那一套道德说教的陈词滥调。我觉得这是他的一个弱点，当然柯克不是经济学家，在此也没有要求他对于现代经济的发育和扩展机制有精辟之见，但确立起现代经济社会的道德哲学，却是必须的，否则保守主义就没有了容身之地。其实，保守主义对于财富权利的坚守和创造财富的认同是非常充分的，英美社会的传统秩序有一个财产权的法治保护问题，这也是保守主义的主要内容，但柯克并没有挖掘出新的东西，这是令人遗憾的。
5、法律与道德问题
谈到现在西方保守主义的问题，无论涉及到规则问题，还是涉及到秩序、制度问题，离不开对法律问题的探讨。柯克这两本书对法律问题上的研究是比较少的，尤其是在法律和道德的问题上，他更强调的是道德，基督教道德信仰是他思想的主线，而普通法的判例实践及其司法对于社会秩序与道德礼仪的塑造，柯克的著作讨论得并不多，至于法律与道德的张力关系这个近现代一降法理学的主要问题，尤其是英美司法的保守主义特性，柯克的著作并没有关注。上述问题其实是近现代保守主义的核心问题，它们与英美保守主义的成败利钝关系甚大，现代的保守主义所赖以维系的主要制度和观念集中在法律和道德两个方面，它们的性质也基本上是保守主义的。例如，在道德议题的左右两边，存在着两个重大的问题，一个是财富问题，一个是法律问题。如果这两个问题不处理好，那道德规范就非常弱了，就变成每个个体的私人品行。但是，个体的私人品行并不足以支撑整个庞大的社会及其扩展性运行和演进。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追求财富、创造财富、享受财富是正当的，那么这个社会的共同体才有勃勃生机，形成所谓扩展的秩序。但进入社会领域，就会出现道德和法律发生矛盾的问题，哪一个更优先？是法律体现了正义，还是道德体现了正义？道德是一个对于私人德性的高要求，但一个社会要有一个法律的底线。如果法律和财富的问题，道德和财富的问题，这两个最主要的问题没有处理好，现代社会中的一系列重大思想问题都没法处理。法律和道德问题，还涉及到以德治国还是依法治国问题。道德能代替法律吗？有了法律，是不是就可以不讲道德？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些问题。保守主义在这些问题上到底怎么看？财富问题也是，到底追求财富是否正当？保守主义如果不处理这两个问题，只谈到道德、只谈信仰，那就太无力了。对此，柯克的著述并没有给予严肃而深入的讨论。
6、自由主义的公共利益问题
保守主义不单单是个人私德的问题，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公共利益的问题。公共利益问题是现代社会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它涉及到教育、医疗、公共政策等诸多方面。柯克这两本书在公共利益问题层面上的处理也有一定的欠缺。我已经指出，柯克的思想理论偏重于政治人文主义，强调思想和灵性层面的保守主义品质，这些都无可争议，也是保守主义的一个层面。但是，如果谈保守主义的整个思想谱系，而不处理公共政策问题的话，显然是不够的，保守主义在重大的社会政策问题上，在不同时代的一些重大公共问题上，诸如议会选举、选区划分、国民教育、政府税收、医疗保障、文化政策、移民法案、对外关系等等，保守主义都必须提供具体而深入的公共报告，这是保守主义的公共利益问题的表态和发言。考诸历史，保守主义之所以没有没落消失，就因为不同时期的一批批政治家、社会精英，他们承担着保守主义的责任，在一系列重大的公共议题中，有所发声，有所行动，所以才有了保守主义的政治家和公共知识精英。
令人惊叹的是，也正是在这些涉及公共利益的社会政治领域，纯粹的所谓保守主义并不多见，而是趋于没落完结，因为基于贵族特权制度的保守主义已经退出历史的舞台，担负公共议题大梁的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所以，近现代公共利益议题的主导者是自由主义，这是基本的基调。但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公共政治，又面临左右两个方面的力量拉扯，一方面是趋于激进主义的市民阶级乃至无产阶级的压力，另外一方面，则是与传统保守主义的合作，构建一个保守的自由主义的公共政治，并主导公共利益议题。这样也就有了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蜜月合作的问题。要处理十九世纪英美秩序的思想理论，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合作，以及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合作，及其它们中间的矛盾争辩，由此形成的分分合合，这些都是保守主义思想应该面对的重大社会问题。但是，柯克对此并没有给予充分的关注和研究，所以，柯克关于保守主义的这两本书，并没有很好地处理保守主义的一些重要社会问题，尤其是关于公共政策、公共利益等方面，他基本上没有什么思想资源被挖掘出来，也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些新的动力机制，柯克更多的是强调道德与信仰的价值和意义，这与他对自由主义的偏见是有密切关系的。
7、英美宪法制度对于英国和美国的自由和道德培育的贡献
英美宪法制度对于英国和美国的自由和道德培育的贡献，这也是柯克的这两本书论述不多的地方，我认为这也是柯克保守主义思想的不足。柯克大谈宗教道德信仰，这里有一个逻辑难题，那就是：是制度培育道德，还是道德培育制度？中国的胡适曾经思考过什么样的制度才能使我们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也就是说，一定的制度是能够培育出一定的德性的，甚至一个优良的政治可以把一个坏人变成好人，一个好人在一个坏的制度下也会成为一个恶行之人。这个问题早在苏格兰道德哲学中就被解决了，而英美的优良政治和法治传统，也在实践中充分证实了宪政制度对于自由和道德的培育之功效。大家经常说，当今的中国人性丑恶，道德堕落。为什么中国人的道德如此之糟糕呢？道德是与人性相关，但人性亘古不变。人本性上是有限的自私的，但人也是有不忍之心的。有限的自私是主要的，但人还有一些公共情怀和仁爱之心。在一段时间之内，如果人性堕落，那么一定是现行的制度助长了人性中的恶，将人性中一些好的方面抑制住，反而将人性中一些恶的东西释放出来。所以，宪政制度对于人的道德和自由是有培育作用的，柯克的这两本书主要讲道德和自由信仰对英美制度的培育和贡献，很少谈及英美制度对于道德和自由的塑造与返哺之功。制度之所以持之以恒，富有生命力，是因为这个制度同样也塑造人的道德和人的自由，也塑造民情，制度和道德是相互促进的。一个好的制度、优良的制度，同样也可以塑造培育出优良的道德，那么中国人的道德败坏，其背后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制度坏了，制度使得人向恶的方面迈步，助长了人的道德的败坏。如果现在是一个优良的制度下，中国人的道德就不可能这么败坏。在当今语境下，大谈国人道德败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道德好不好，是果不是因，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因果。在这样一个坏的制度下，人性被扭曲，制度使得人性扭曲，制度能够使得人的道德败坏。放在英美语境之下来看，他们的道德之所以好，一方面是他们的制度好，好的制度可以培育并促进人的道德的进化。这两本书谈道德信仰对英美制度的塑造及建立有多少贡献，但是没有谈到，他们的制度对人的道德的塑造力量更大。这一点对中国当下具有更大的启示意义。自由主义为什么不过多地谈论人的道德问题，不是说自由主义不
关注人心或人的道德，而是说这个问题是一个逐步培育的问题，如果构建了优良的制度，美好的道德自然而然就会被培育出来了。8、忽视英美两个帝国对于世界秩序的天命责任问题
柯克的这两本书从保守主义来说基本上是守成的，用秦晖的话来讲，它们强调的是一个小共同体的自身演进问题。但英美秩序又是一个大共同体的问题，甚至同时是一个帝国问题，从世界秩序、世界格局的角度看，英美体制塑造的是一个帝国秩序。如何处理帝国问题，这对于传统的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都是一个有待深入解决的真正的世界秩序问题。另外，怎样理解世界秩序，还是一个文明共同体以及信仰的文明共同体的历史大问题，尤其是英美秩序其实在这个世界秩序中又历史地担当了一个主导者的角色。对于这个问题，保守主义不能视而不见。但遗憾的是，柯克的保守主义思想很少触及这个问题。虽然他强调的是《美国秩序的根基》，但如何理解美国这一国家的双重特性呢？柯克像是语焉不详。其实，关于美国，历来有两个叙事故事，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都深入地牵扯其中，或者最终形成一个保守的自由主义的主旋律。两个叙事：一个是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美国至上；另一个是美国是世界的美国，美国既是美国的美国又是世界的美国。在美国政治思想史中，这两条线一直起伏不定，有时候前者占主导地位，有时候后者占主导地位。我经常讲，如果想更好地理解美国，就要把这个国家看作是一个复调结构。有时候“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是它的主调，“美国是世界的美国”是它的副调；有时候“美国是世界的美国”是它的主调，“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是它的副调。正是这两种声调
结合在一起，才使得美国具有生命力，在美国政治思想中，上述两个美国的叙事又与天命与神圣使命的山巅之国的责任意识密切相关，这种秉有保守主义精神的强有力表述，柯克对此的洞察还不凸显。9、保守主义对现代激进主义的应对无力
二十世纪以来，保守主义总的来说，处于守势，或者说处于溃败的境地，究其原因，主要是对于激进主义的应对无力，依附于旧体制的保守主义注定是要死亡的，面对社会主义、民主主义的大潮，保守主义要维系新命，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与自由主义结合，保守的自由主义或古典自由主义才能战胜各种激进主义，包括新一波的来自伊斯兰和中国民族主义的激进主义冲击，甚至包括来自和西方保守主义内部的民粹激进主义，有人就把特朗普主义的思想乃至英国脱欧的思想理论归于这种激进的民粹主义谱系。但无论怎么说，保守主义自身对于各种各样的现代版的左右激进主义的应对和反击，是相当无力的，柯克在两部书中所展望的美国保守主义的复兴也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因为保守主义从本性上说，是守成的，维护的是现行的体制，并为现行体制，主要是英美体制给予加持或提供思想理论的根基。柯克的两部书的主题主要也是如此，无可否认，他做的非常卓越，富有成就。
相比之下，在二战之前，主要是自由主义担当了抑制红色激进主义、维系保守主义的强有力后盾的作用，这样也就促成了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合流。但是，二战之后，这种合作出现裂痕，尤其是越战之后，保守主义退出了思想理论的论辩场域，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乃至后发国家的民族主义，以及全球化的民主主义大潮流，致使自由主义不得不改变策略，在保守主义退场之后，寻求与社会主义的合作，由此引发了平等主义和大众民主的大开展，这样的结果势必导致自由主义，尤其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式微，偏左的自由主义大行其道，罗尔斯正义论成为主流。物极必反，随着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相互衰落，激发了新的反弹，这样就应运而生了哈耶克主义以及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崛起，伴随着这场思想运动的是撒切尔夫人和里根的新保守主义政治体制。应该说，这一波新保守主义的政治学和经济学，乃至英美体制，早就不是柯克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而是新的自由主义，尤其是与保守主义合流的或以保守主义面目出现的自由主义，它们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复活和新生。保守主义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个思想理论的本质，其沦落是必然的。柯克的两部著作完成于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新保守主义出场之前，对于这个前景，他也没有多少洞察力和预见性，这是令人遗憾的。
五、是灯塔，但不是道路
前文我简短而扼要地论述了柯克这两本著作的得与失，及其对中国思想史的意义，为此，我概括性谈及多个层面。首先肯定柯克保守主义的思想价值与理论贡献，这是不可争议也是需要大力点赞的。但是，我也尖锐地指出了柯克思想的一些重大不足或缺陷，这些也是针对英美体制的保守主义的。总的来说，保守主义以及保守的自由主义为现代政治与现代社会，提供了强有力的定海神针，它们是英美秩序的思想基础，也是现代世界秩序的理论之锚。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尤其是拥有强大传统的超大规模的现代国家来说，柯克的保守主义所提供的只能是灯塔，但不是道路。“灯塔”的意思就是指，它是好东西，它所指示的方向是正确的，我们能看到那光照耀着我们，但是怎样走向那光，走向那灯塔，柯克没有告诉我们，也不可能告诉我们。
我们都崇尚一个自由的社会，一个高贵的、文明的社会，一个有道德的社会，山巅上的灯塔对我们来说更是如此，我们知道它是好的，但是它离我们还很遥远。怎么样走向这个灯塔？柯克这两本书没有提供任何路径。但是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有了目标以后怎么办？走向光、走向灯塔的这条路，是需要探索的。我们以前没有目标，这是一个问题。现在，我们有了灯塔，到底怎么走向灯塔，就成了一个新问题。保守主义或保守的自由主义是灯塔，灯塔不是道路。这是我们阅读柯克的两部书要随时谨记的要义。（本文转载于新京报）
仅限全文转载并完整保留作者署名，不得修改标题和内容。转载请注明：文章转载自“高谈弘论”微信公众号：gaotanhonglun
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讲席教授
成为“东方历史评论” 读者 ID：ohistory
閱讀更多 高談弘論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