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是一個幹部,但大家都看不起他

其實,我不確定他現在的級別能不能稱為幹部,儘管他是幾十年前的大學生,畢業就分配到了鄉鎮工作,任勞任怨到如今快退休了。

  但他被人看不起是確定的。看不起他的人,包括了村裡的人,他的妻子兒女,領導同事,兄弟姐妹,甚至我們小輩。

  他曾是家裡第一個大學生,是村裡學歷最高的人,是為數不多的吃公家飯的人,是驕傲,但他現在被很多人看不起。

  他第一次被人看不起,是因為娶了嬸嬸。嬸嬸是城裡人,娶了個城裡的老婆,本應該是件高興的事,但嬸子沒有正式工作,不是鐵飯碗。鐵飯碗沒有找個鐵飯碗,有人替他覺得不值。家裡人也覺得不那麼好看。不過好歹,鄉下人娶了個吃商品糧的城裡姑娘,不至於太招人議論。

  叔叔的生育階段,正是計劃生育的時候。吃公家飯的人,只能生一個。嬸嬸第一胎生了個女兒,家裡人都不太開心。這些年,一家人聚會總會給他出主意,好讓他再有個兒子。先是說讓他學別人,偷偷地生放到鄉下養大。他不同意,嬸子那邊也死活不生。後來,家裡人說讓他從親戚家抱養一個兒子,他也不同意。

  漸漸地,很多年過去了,二孩政策來了,但是他已經過了生育年齡了。這些年,他非但沒有得到兒子,而且嬸子連帶堂妹和家裡人越走越遠。每次過節過年,都是叔叔一個人回老家。其他叔叔們說,自己的老婆孩子是不敢這樣不給自己面子的。

  爺爺奶奶經常唸叨,家裡兄弟六個,就他沒有兒子。家裡種田的二叔,生了五個孩子,總是話裡話外顯擺。他的長兄,也就是我爸,脾氣不好,經常勸著勸著就氣急敗壞、惡語相向。

  堂妹說,她不願意回來,是因為每次回老家,大家都在開批鬥會批鬥他爸。

  確實如此,開始是爺爺奶奶嘮叨、兄弟姐妹勸;後來兄弟姐妹的配偶也加進來了,後來還有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以至於後來,一說到叔,大家都能數落上幾句。

  有一次我問我叔咋想的,他說,誰不想……然後陷入沉默。

  最近幾年,話題漸漸從兒子變成了建房子。

  當初分家的時候,給叔叔分了塊宅基地。90年代的時候,把地基打了準備建房,後來不知為啥就一直擱置在那裡。最近,鄉下掀起了建房潮,越來越多進城的人回鄉下建房子。

  爺爺奶奶對叔叔說,你也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要想想身後事,那誰誰誰,沒有兒子或者老家沒房子,死了之後,停屍祭奠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擺在馬路上,或者只能擺在曬坪裡淋雨,死後都不得安生。你不建點房子,在村裡留點產業給人,以後靈堂擺到哪裡去?清明節誰給你燒紙錢、刮草坯?

  叔說沒錢。兄弟們給他出主意,有的拿自己舉例說建房花不了多少錢,有的說先建個框架。他一直也沒鬆口。

  誰知不久,形式所迫就來了。

  叔叔的宅基地被後頭一戶人家覬覦,想要變成通向他家的公路。

  村裡修路,村裡負責主幹道,通向各家的支路,由各家協調用地、自負費用。許多村民為了修路,自覺相互換地。

  後頭那戶人家計算太精,既不願意拆了自家久就棄之不用豬欄,在自家的地上修自己的路;也不願意和早已空出位置、準備和他換地的人家進行協商,換地修路。聽說他過年找上人家的門,想要人家白白讓地給他修路,人家當然不願意。然後就強行要從我叔的宅基地上修路過。

  先是試探,被我爸斷然拒絕;然後對方又去上訪,鄉政府、區裡各種竄。到了區裡的時候,爸爸在協調的領導面前詳細陳述原委事實,領導當場拍板,不能欺負叔叔這樣的老實人,讓村裡做好工作。

  再後來,對方聚集了宗族勢力打砸他的鄰居、我二叔家。二叔家無辜遭殃,到村裡、鄉政府、派出所各種反映,最後也不了了之。

  最後,那戶人家終歸是以他兄弟是五保戶或貧困戶的名義,生生讓鄉里、村裡批了一塊土地給他建房子。

  本以為事情解決了。經過這一遭,爺爺奶奶決定把宅基地收回去,自己建房養老,這樣以後叔叔魂歸故里,也好歹有個擺靈堂的地方。

  然而,對方家裡人在建房的現場找事,爺爺氣不過出來阻攔,對方把爺爺也給打了。反映給派出所,派出所當時答應調解,晚上忽然來電話說,讓村裡解決。

  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叔叔都在。一貫地老實,一貫地剋制,按照程序打電話給村裡、鄉里、派出所反映,可惜沒人真正來處理。

  整件事情下來,家裡人人氣憤,一氣那戶人家太過霸蠻無理,二氣村裡、鄉里、派出所太過軟弱無能或者徇私偏袒,三氣叔叔作為一個幹部,與人絲毫無犯,連祖傳的宅基地都要被別人霸去。

  大家分析來,分析去,之所以那家人如此猖狂,是因為受到了偏袒,是因為那家人有個姑爺,在鄉里當差。這一對比,更生氣了。叔叔可是正兒八經大學生,在鄉里幹了幾十年。大家認為,歸根結底是一怪叔叔當初沒有早點建房子,二怪叔叔在鄉里這麼多年,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三怪叔叔太老實,任由人欺負。叔叔無力辯駁。

  村裡的人,也通過這件事,得出了叔叔太過老實以至無能的結論。

  村裡人,是非常聰明世故的。他為村裡爭取了十萬元的水利費用,自己未沾半分好處;別的人,一到村裡做事,就能夠舊房換新房、在良田上蓋起大房子;別的人,能夠藉機招攬各種村裡工程,錢包鼓鼓;別的人,就能夠安排各種親人;最不濟,也擺得平事。“真是貨比貨得扔!”村裡人明裡暗裡地說。

  叔叔太老實這一點,被人長久地、重複唸叨。

  他的領導說,叔叔做事認真,就是太老實了,他父母培養錯了人。

  他的同事舉例說過一件事,山火發生,鄉里人去滅火,只有叔叔一個人不要命得打火。他說他佩服的同時,感覺他太老實了。

  許多在鄉政府門口開店的小老闆,每次說到叔叔,都是一句話,他太老實了。

  還有人看了堂妹小學時期在學校的主持之後說,叔叔要是有堂妹的一半活絡,也不至於如此。

  回想這麼多年,每次過節,他總是在奶奶家吃完飯就走,因為他要值班。他幾乎包攬了鄉里所有的節假日值班。

  讓我感到最難過的是,他居然在休息日去建築工地打工。拿個電鑽,把已經凝固的不平的混泥土給磨平。烈日酷暑下,揮汗如雨,他和一群農民工兄弟幹在一起。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的可恨之處,是太過老實。可是,老實人,該被如此對待麼?寫下這些字的時候,外面春暖花開,我心裡發涼。

  我的叔叔,是一個幾十年前的大學生,一個在鄉鎮任勞任怨幹了幾十年的幹部,大家都說他是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兢兢業業的人,但大家都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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