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那個寂靜而又黑暗的世界裡，根本就不會有溫柔和同情。
—海倫·凱勒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我驚奇地發現，他沒有做不了的家務活。
他們那些和他一樣的朋友聊天時，經常發生類似“盲人摸象”的爭論。此刻，他總是習慣性地拿下才抽了一半的煙，用力在菸缸裡一擰，開始給他們描述、講解各種情形與問題，大家聽後恍然大悟。後來，他們有問題就去問：“老先生您說道說道，這是怎麼回事。”久而久之，老先生的稱呼就這樣傳開了。
01.
每次進了家門，舊傢俱的油漆面亮得反光；進了廚房，不鏽鋼的鍋、壺，也反著光。門背後那根紅白相間的盲杖也不甘寂寞地放著奪目的光。
每天凌晨五點，老先生被自己的“生理鬧鈴“叫醒。趁家人熟睡的功夫，他把屋裡的地面掃一遍擦一遍；把屋裡所有的桌面、檯面擦一遍；隔兩三天，再把屋內的幾扇門擦一遍；隔四五天，再把鍋呀壺呀擦一遍。他也不知道需要不需要擦抹，就像程序一樣，固定的時間，固定的步驟。
幹完這些之後，悄悄地開始做早餐。兒媳婦到現在還記得，月子期間，每天還在迷糊中就被老先生喚醒，喝下一大碗粥。（據說是可以下奶水）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洗尿布。泡了、搓了、洗了、涮了……他生怕有一點汙漬沒洗淨。來家裡串門的街坊，看到晾曬的尿布和老先生開玩笑“您把尿布搓薄了，”他哈哈笑著，沒有接話，但心裡踏實了。
02.
有一天，兒媳婦來到廚房一拉燈繩，燈繩被拽斷了。老式的燈繩需要穿過外盒上的一個孔，再穿到裡面的那個彈簧片上。媳婦準備接燈繩的時候，老先生從媳婦手裡奪過這項工作。
他一步一步地踩上梯子，兒媳婦的心也一下一下跟著提起來，仰起脖子焦急不安地看著。老先生近一米八的個子，低著頭，縮著脖子，憋屈地站在梯子上，對接著那兩個空。
兒媳婦心提著，仰著脖子緊盯著。終於老先生從梯子上下來了，大汗淋漓。兒媳婦長舒了一口氣，一拉燈繩，說亮了，老先生佯裝淡定“肯定能亮了，這個好接。”
03.
老先生聽他的母親講，在他四個月大的時候，他的父親去世。母親一人把他拉扯大。
老先生18歲那年，他像現在的闖世界的青年一樣，為了讓他的母親吃飽穿暖，懷揣著掙錢的夢想，離開家鄉，離開母親，隻身來到城裡。
來到煤礦一年，瓦斯爆炸，奪去了他的雙眼。19歲的世界彷彿煤窯坍塌一樣。
他與光明告別，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黑暗的世界；孤獨地在生與死之間掙扎。不忍拋下老母親，他選擇了生。繼續在黑暗的世界，內心孤獨地生活。
與盲妻結婚，生兒育女。因內心的倔強，他不把自己當成街頭賣藝乞討的殘疾人那樣等人憐憫；因失去光明，他又不被當成普通的健康人，他是孤獨的；人們寄予了他廉價的同情，又賦予他真心的蔑視，他是孤獨的。
聽老先生的兒子說過，他們剛上學的時候，是老先生握著他們的手一筆一劃教會了他們寫自己的名字。偏偏他們的姓氏筆畫多，這點橫豎撇捺，沒有接頭的筆劃怎樣組合到一起？而且寫出來的字恰如其分地一筆一劃銜接起來，令人難以想像。
與子女而言，他們可以不做家務活，但是必須好好讀書。開家長會孩子們不讓他去，第二天他總要來到學校向老師問詢孩子的學習情況。
與那些先天性失明或者幼年失明的人不一樣。二十年前，他是用眼睛看著五彩世界，他能用眼神與人交流。現在色彩要靠回憶，形狀要靠回憶，不能抬腳大步走，不能伸手一把抓。那種痛徹心扉的痛常人無法想象。
那時候，有一種左手按鍵，右手撥絃的琴。據說，老先生彈得不錯。但每次樂曲終了的時候，他會像狠掐菸捲似的，狠彈一下，斷一根琴絃。難以想象，他那悲憤、壓抑的內心。
他的視力沒有光感。但即使他在人生最後的歲月都是挺著胸，昂著頭走路。
西方有句諺語“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我相信這句話是真的。否則，老先生能利落地操持每項家務，能讓自己的孩子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健康地長大，能把那個燈繩接上……所有的一切，我們是解釋不了的。
04.
老先生的兒子長大後成了“別人家的孩子”。繪畫作品經常在報刊上發表，偶爾電視上也有專訪。街坊鄰居看到，有人在老先生面前誇幾口。老先生沒有推辭，微笑著把所有的讚美和羨慕全部接下。
後來聽說兒子的繪畫作品陳列在機關單位。於是，每晚6:50他準時守候在電視機旁等待節目播出。中央臺結束了，馬上換到地方頻道，繼續聽地方新聞。
新聞節目結束了，他問大家，今天有沒有畫面鏡頭？
時間久了，大家的熱度減了，他依舊守在電視機旁，聽完全部的新聞節目。
孩子們每天一下班回到家，老先生像費玉清聽到音樂前奏一樣，下巴抬起45度角，仰望著天空。
“今天有什麼消息？”一開始兒媳婦沒有明白他要聽什麼消息，這些消息無非指街上的是是非非，後來才理解到這是老先生內心孤獨的表現，他希望能聽到最真切的關於這個世界的描述。
此時耳畔響起蕭煌奇的歌聲“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孩子們是他的眼，帶他看世界；希望是他的眼，帶他走向未來的歲月。
05.
老先生去世後不久，兒媳婦夢到老先生的那個奪目的紅白相間的盲杖被甩得遠遠的，他老人家在廣闊的田野上騎著一輛自行車飛奔。聽老人們說，好人去了天堂，再沒有疾苦。
清明節，謹以此文紀念多難而堅強偉大的----我的公公。
作者簡介：si季如春，一枚熱愛生活的老文青，願用文字與您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閱讀更多 si季如春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