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無意識


慶祝無意識

我們最近講薩波斯基的《行為》這本書中,有關“人沒有自由意志”這個話題引起了很多的討論。我們專欄絕大多數讀者都能接受這個結論,但是我們的確很難從感情上接受人只是一臺機器。我們最後採納的立場是我同意人只是機器,但是我可以不把人當機器。

那既然如此,你可能會問,我們知道“人沒有自由意志”這個事兒,又有什麼用處呢?首先這是一個科學觀念,我們作為求知的人*應該*知道。而我們這一講要說的是,這個觀念其實有用,而且可以對我們很有好處,能帶給我們競爭優勢。

只要你願意深刻審視自己思維和觀念。


咱們從一場足球比賽說起,看看有科學思維的球迷應該如何面對勝負。

*

上週的一場世界盃預選賽小組賽,中國隊以 1:2 輸給了敘利亞隊,導致主教練裡皮直接辭職。咱們回顧一下比賽中的兩個細節,看看你有什麼想說的。


這是中國隊丟的第二個球。這是一個烏龍球,敘利亞球員把球傳中進入禁區,中國隊後衛張琳芃想要飛腳解圍,結果把球捅進了自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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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球迷會說這是中國隊全場最恥辱的時刻,會強烈指責張琳芃。但是真正的球迷不會這樣。真正的球迷知道烏龍球在足球比賽中、包括在高水平足球比賽中都非常常見。真正的中國隊球迷更知道張琳芃是個好球員,他平素以作風硬朗敢打敢拼著稱,這場比賽更是在帶傷的情況下主動請戰上場。這個丟球有張琳芃的責任,但是他當時看不到自己身後的情況,也許守門員應該大喊一聲提醒他;而且其他兩個後衛也有責任;而且還有偶然因素。

要點在於,張琳芃不是故意的。他的主觀意識是好的。對吧?


真正的球迷所不能忍的,其實是下面這個球 ——

慶祝無意識

王剛在中場拿球,艾克森在前場靠近禁區的位置跟對方後衛平行站位,這時候只要王剛能把球傳給艾克森,中國隊立即就形成單刀機會。這個機會艾克森看出來了,回頭揮手要球。裡皮看出來了,站在場邊做出傳球手勢。王剛的附近沒有對方球員上前逼搶,他可以從容傳出這個球。

然後王剛的選擇是把球往回傳。

還有比這更令人生氣的嗎?張琳芃自擺烏龍不是故意的,王剛這個傳球怎麼算呢?這還能怪得了什麼客觀因素嗎?這難道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嗎?這難道不是他的主觀能動性出了問題嗎?


我認為多看中國隊比賽有利於我們對科學思維的修行。等你修煉到對王剛那個球也不生氣,你就可以學習神經科學了。

*

神經科學要求我們必須明白:王剛這個動作,和張琳芃、和艾克森和裡皮和在場所有人和你和我,沒有本質區別。也許他沒有能力傳那種好球,也許他被比賽嚇壞了,也許他根本不會閱讀比賽……那些也都是客觀原因,不是王剛自己想要的。我們的“主觀”決定不了什麼,我們所有的決定都是此刻之前一切客觀因素的總和影響的結果,我們都只不過是機器而已。

事實上,運動員在比賽中,根本就不可能做什麼主觀選擇。

神經學者和作家羅伯特·伯頓(Robert A. Burton)舉了這麼一個例子 [1]。我們知道棒球比賽裡最常見的一個場景是雙方各就各位,投球手投出一個球,擊球手根據這個球的質量,判斷要不要擊球。一般人的想法是,擊球手的判斷力和決策水平很重要,對吧?不對。

球從離開投球手的手,到抵達擊球地點,總共有 380 到 460 毫秒,這就是擊球手的全部反應時間。

從球的圖像進入擊球手的視網膜,到大腦感知到並且對全身肌肉發出擊球指令,需要 200 毫秒。肌肉收到指令到完成擊球動作,需要 160 到 190 毫秒。這樣擊球手的總反應時間是 360 到 390 毫秒。


這也就是說,擊球手必須從球一離開投球手的手就開始反應,而不能先觀察一段球的運行線路再反應。

換句話說,在投球手投出球的那一剎那,擊球手真正接收到的信號僅僅是“他投球了!我現在開始反應!” —— 而不是這個球是怎麼飛行的。他根本來不及根據球的飛行路線信息做判斷。

當然,他還是“看到”了球的飛行路線,但這個所謂的看到 —— 也就是大腦意識到 —— 其實是發生在他做出擊球動作之後。可是在擊球手的感覺上來說,他*以為*自己是根據球的運行路線做的擊球判斷。你要是事後採訪他,他會說,啊,我看這個球是這麼這麼一個球,有這麼這麼一個線路,往這裡飛,所以我就決定這麼打。而殊不知,他被自己的大腦騙了。

這個知識是“意識落後於決策”。正如我們多次說過的、腦神經科學家本傑明·李貝特(Benjamin Libet)做的那個經典實驗表現的那樣,人腦是先決定了按開關,後意識到自己決定按開關。


擊球動作都是自動化的本能反應,人的意識只不過在事後出來做個解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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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這麼說的話,我們指責球員還有什麼意義呢?他只是一臺處理球的機器而已。

當然球員不是胡亂反應。擊球手實際上是根據一些別的信息,比如說投球手投球的準備動作、當時比賽的局勢、球場的風向、投球手平時的投球習慣,做出的判斷。但是那些判斷都是在潛意識的層面進行的,說白了就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而已。

再說白了,擊球手的判斷其實是大數據神經網絡判斷。他此前所有的訓練都是在訓練自己的“感覺”,而那個感覺就跟人工智能神經網絡算法判斷的價值一樣:它很有用,但是它本質上是個黑匣子,你說不清它是怎麼做出判斷的。

下圍棋的時候,人類棋手走出一招,說我觀察到這個局面,我的“用意”是如何如何,因為然後對方就不得不如何如何,那樣我就可以如何如何……;AI 走出一招就無法給出這種有“用意”的解釋,它只能說“我這麼走是因為訓練表明這麼走勝率更高”。

棋手能說出自己的用意,然後我們相信他的用意,他自己也相信自己有用意,是因為下棋的速度慢。可是對應到棒球上,我們就發現所謂“用意”,純粹是個幻覺。那你又如何知道棋手是不是幻覺呢?也許他們在深思熟慮之下也是憑感覺走了一手,事後才用主觀意識找理由解釋。事實上根據李貝特實驗的精神,棋手意識到自己要落子,也是在決定落子之後。

有些樹和向日葵之類的植物會讓自己的身體轉向太陽的方向,我們都知道它們這麼做不是有意識的。植物沒有意識,它們這麼做只是機械反應而已。


AI 下棋是機械反應,球員做動作是機械反應,……其實一切都是機械反應。

*

以為自己和別人做什麼事情都是有意識、有目的和有自由意志、有主觀能動性的,這是我們最大的幻覺。而伯頓認為,認識到這是一個幻覺,並且願意打破這個幻覺,從此把人就當成是 AI,這對我們有好處。

中國哲學不是講“不動心”嗎?認識到自己是機器,你才能做到真正的“不動心”。

牌手打牌應該像 AI 一樣只根據場上局面和我的大數據訓練,考慮現在我的反應應該是什麼,而不應該考慮輸贏,更不應該考慮是否會被人指責。

這不僅僅是讓你放棄“沉沒成本”、“連續的故事”之類的執念,而是讓你連“我在做決策”這個執念也一併放棄 —— 你根本就沒有做任何決策。你只是在根據自己平時的訓練,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而已!你不應該有任何強烈主觀情緒,你只有來自神經網絡計算結果的“感覺”,你只是一臺機器。

事實上,幾乎所有神經科學家都認為,主觀的“意識”只是個副產品,對我們的學習和行動都沒有什麼真的好處。我們學語言靠的是試錯,這跟 AI 沒有本質區別,我們不需要有意識的學習。


但是意識能讓我們指責別人,有時候讚美別人,有時候覺得自己了不起,有時候痛恨自己,而所有這些情緒對贏得比賽來說都沒用。冷靜面對局勢,做出正確反應,這是你唯一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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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踢球的時候把自己當做機器,你的表現會更好。看球的時候把球員當機器,你的心情也會好很多。你不能一方面相信頂尖高手都到了“呆若木雞”的境界,一方面卻對別人的表現加以主觀的評價。

如果你寫的圍棋程序跟別人的圍棋程序比賽輸了,你會指責你的程序在比賽中走的某一步太笨了嗎?你會讚美它的某一步太妙了嗎?你會在比賽之前給程序看電影《我和我的祖國》嗎?你會在賽後要求程序深刻反省嗎?


你要做的是好好訓練自己的程序,別的都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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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了當機器的這個心態,你就會發現所有輸入數據都是平等的。世界盃小組賽中暴露的缺點,和跟天津天海隊的內部訓練賽中暴露的缺點,對你的球隊來說是同等重要的。說什麼這場比賽意義重大,那場比賽是國內練兵,那根本不是科學的態度。


導致丟球的犯錯和幸運沒有丟球的犯錯,都應該努力糾正。帶來進球的進攻組合和同樣漂亮、只是不幸沒有進球的進攻組合,都值得被增加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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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咱們再進一步,伯頓認為,所謂“理性”,也應該重新定義。什麼是理性?如果人根本沒有主觀能動性,沒有選擇的自由,那所謂理性,無非就是根據以往的訓練,在這個具體局面中做出最好的選擇而已。

如果你做得好,最理想的局面是你跟你家控制空調的那個調溫器一樣理性。


今天文章的標題模仿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慶祝無意義》。那個小說不是很好懂,也不是很受歡迎,跟我們今天說的有點相通之處:一旦你發現平常的觀念是錯的,你會感到非常彆扭。這可能就是認知升級的生長痛吧。

參考文獻

[1] Robert A. Burton, It’s time to accept the limits of how we think. Nautilus, October 17,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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