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作者堯玉麟


“詩人之死”

1989年春天,3月27日這天早晨,跟平時一樣,中國政法大學的學生由四樓寢室下來,去食堂早餐。

走到三樓和二樓樓梯轉角處,一張白紙黑字的海報醒目地貼在拐角正面牆上,第一行是一句詩:“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接下來的正文讓所有下樓經過此處的同學,全都屏神斂氣,凝在了那裡。

詩人海子於昨日的3月26日下午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同學們訂在3XX室舉行哀悼,請別的同學們前往參加,並進行募捐,以幫助出紀念文集及海子的詩集。發起者是研究生班幾個女詩人,這份海報有點近似於訃告,也出自她們。

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3xx室擠了好多人;幾個女生的眼睛紅紅的,掛著明顯的淚痕。

同學們知道海子,是因為他的詩,發表的不多,卻有些異樣,跟當時流行的先鋒派詩歌顯然不同。而先鋒派的詩人們對他的詩尤其是長詩,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一種不屑,有的還給以公開的嘲弄:那也叫詩!海子卻依然故我,按他自己的意志一直在寫。

人很年輕,二十五歲!怎麼去臥軌了呢?

關於海子的自殺以及為什麼自殺,事後,海子的幾個朋友以及跟海子有過交往的詩人作家,都發了文章,對這件事作了認真的追述,有的回憶還很詳盡。

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海子,應該是一個少年大學生;1979年,15歲,考入北大法律系。海子,也算得上個天才。這個本名查海生的少年,出生農家,很純粹的農民血統;他的家鄉懷寧離長江離安慶都不遠,但經濟並不發達。

海子選擇的專業是法律,一個非常理性邏輯縝密的學科;但是,他的興趣卻在詩歌,一個需要激情充滿浪漫氣息的領地。法律和詩歌,兩股道上跑的車,竟然能夠在同一個大腦裡並駕齊驅,而且,跑得都那麼出色。

畢業後的海子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編校刊,教哲學。

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海子死後,政法大學的學生以各種方式悼念他們的老師。這些學生僅比海子小兩三歲,在充滿喜愛的同時也毫不掩飾對這個年輕老師的崇拜。海子無疑具有語言的天賦,感覺敏銳而到位;一個女生給我說,查老師他講課,很能抓人!幾分乏味的哲學從海子嘴裡出來,似乎就有了生機,靈動而鮮活。

他是個真正的導師,帶著學生自由地穿越在古典哲學和當代哲學之間;他運用《控制論》《信息論》《系統論》這些前沿的學科理論,幫助同學們打開古典《美學》的大門。

與此同時,他的詩歌創作一刻沒停。每堂課快要結束,在同學們的要求下,他會朗誦自己的詩作。那份明快簡潔的“訃告”中引用的詩句,“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就出自1988年海子的多幕詩劇《太陽》;這是海子生前傾全力打造的一部長詩,計有七部,三百零四頁,還是未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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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要帶到天國去的四本書

一個在精神追求上表現得如此強大,境界如此高遠的人,怎麼就去死了呢?

死前,或者說海子拿定主意,從北京坐火車到山海關;然後又走到山海關外,在山海關與龍家營之間,一個通常在地圖上找不著點兒的偏僻去處,將自己的身體橫躺在冰冷的鐵軌上,讓那暴烈的火車輪子把自個攔腰軋斷,弄得血肉橫飛,場面十分血腥!

這時的海子到底怎麼想的,為什麼要選擇這麼個地方?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種死法?儘管追憶的文章也做了各種分析種種揣測,但比照著海子的生活仔細地研讀他的詩文又總覺得還是隔膜。

對於東方文化包括佛學,海子似乎只對西藏的密宗產生過興趣,前後去了兩次西藏,還把當地寺院一個小佛像拿回北京,以作修練密宗的導引。然而,在他的詩歌裡,我沒有讀到這方面的東西;在他思想的源頭,很容易發現堆積著的,是厚厚的西方文化,古典的現代的,宗教的哲學的文學的無所不包。

在他的死亡現場,除了一份鉛筆寫的遺書;在那濺滿血肉的軌道旁邊,人們意外地發現還有四本書:《聖經》、《康拉得小說選》、《孤筏重洋》和《瓦爾登湖》。

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認真的讀書,讀進去,是需要環境的,至少是衣食無虞;否則的話,縱然是愛之如命,恐也難於深入。

《聖經》是西方文化的經典之作,耶酥的全部故事均出於此,一本《聖經》對世界文化的影響不言而喻。其他三本頗有爭議,當歸在文學一類,可又不盡然。《康拉得小說選》是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集,康拉德的寫作時間集中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作品不多,卻以深刻的揭露和批判聞名於世,他揭露的對象是殖民主義及反自然的人類中心主義。

《孤筏重洋》是挪威人類學家托爾海雅達爾的一部長篇紀實散文,講述的是一次不同凡響的海洋漂流,上世紀50年代問世。

海雅達爾與他的五位同伴,以古代印第安人的木筏為藍本,按原樣造了一隻,1947年春天由秘魯沿太平洋漂去。

這充滿冒險精神讓全球震驚的航海,是為了一個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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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雅達爾在他的研究中發現,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群島的原住民,來自拉丁美洲,大約是公元5世紀乘木筏漂來的。這推論遭到學者們的反對,理由很簡單:根本不可能,木筏渡不了波濤洶湧的太平洋!

海雅達爾決定親自實驗。從砍木頭製造筏子到漂在海上與章魚鯊魚搏鬥,《孤筏重洋》很細節地真實再現了整個漂流過程。歷時三個多月,經受了種種艱險和磨難,橫渡四千多海里終於到達波利尼西亞群島一個荒島。可以說這當中的任何一項困難,如果沒有克服,都能夠叫海雅達爾們葬身汪洋大海。

因此,為了安全起見,海雅達爾與他的助手們出發前都作了仔細的研究和充分準備。可是,讓他們始料不及的問題還是發生了,那就是飲水!離岸時,儲備的淡水是足夠的;然而,一個月後,這些淡水全都變質,發臭,不能喝了!周圍全是水,就是沒有喝的水!最後只能靠捕魚,把魚汁擠出來權當飲水。

生活中,一些看似平常普通的問題,在一定時候,往往會成為關鍵成為要害成為致命的因素。

《孤筏重洋》具有冒險性,帶有濃厚的個人實驗主義色彩,但表現的是一種積極的進取精神,是在追求科學的實證。海子喜歡這本書,直到死都想把它帶到天國,表明他在精神上與海雅達爾有著某種溝通某種鏈接。

海子在精神上有他強大陽光的一面,即令到了1988年,當他在《太陽》裡 “走到人類的盡頭” 時,也仍然在高歌著愛情和生命;不斷地重複:與其死去!不如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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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也有人類的氣味--/我還愛著:一切都源於愛情。/在人類盡頭的懸崖上/我又匆匆地鐫刻第二行詩:/愛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這樣,我就聽到了光輝的第三句:/與其死去!不如活著!

我是在我自己的時刻說出這句話/ 我是在我的頭蓋上鐫刻這句話/這是我的聲音 這是我的生命/上帝你雙手捧著我像捧著灰燼/我要在我自己的詩中把灰燼歌唱/變成火種!與其死去!不如活著!

然而,他竟去死了!死得是這樣的決絕,把肉身整個粉碎毫不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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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一禾:那個可以託付的朋友

海子死前,分別留下多份遺書,一份給父母弟弟,一份給自己單位領導;一份給他的好友駱一禾,還有一份留在死亡現場。

他給家人和單位領導的遺書,很明顯是一種妄談,是非理性的。他以罕見的實名方式指名道姓地說有兩個人對他進行幻聽折磨,假如他因此而自殺,要家人為他報仇,要學校領導追究這兩個人的刑事責任。遺書如此寫法,自然是錯亂了不正常了。這樣,負責死亡勘驗的法醫當然要給他一個“精神分裂症”的結論。不然,那兩位被他實名“舉報”的人豈不成了冤大頭!

現場那份遺書,就不一樣了,文字雖然簡短,卻是清晰明確,它是這樣寫的:“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份法律文書,它自己擔當著死的責任。這說明海子決定赴死的那一刻,意識非常清醒,作為一個法律教師,他想到了法律,想到了人對生命對死亡應該承擔的責任。

在作家這個行當裡,瘋子跟天才,我想,是很容易給弄擰的,因為他們之間並不必然地存在一條鴻溝;倒是在一些時候,二者的表現卻有某種相似。奧地利精神病醫生弗洛伊德在研究作家的創作能力,即作家之所以為作家,他這種能力是從哪裡來的?切入點就是瘋子,一個個瘋子的“白日夢”。他在認真研究了大量瘋子的個案後,得出自己的結論:“富於想象的創造,正如白日夢一樣,是童年遊戲的繼續和替代。”

海子去世31年:我來人間一趟,不是為了絕望

什麼時候不再做這樣的夢了,天才也許就不復存在。

海子給他生前最要好的友人駱一禾的遺書內容比較具體,他將自己的全部詩稿收拾在一個木箱裡,託付給這個確實值得信賴的朋友。

不幸的是,駱一禾也在1989年的春天去世。

駱一禾生前,在《十月》雜誌做編輯,寫詩也寫小說;而且,跟海子一樣寫組詩與長詩。駱一禾是個智者,也是個賢者;對友誼忠誠熱情,又有理性。受海子之託,駱一禾盡心盡意全力以赴,將海子所有遺詩遺文一一清點整理造冊,不少的詩稿還重新抄寫謄正。為解決海子出書費用,他可以讓出自己的出版機會;還向出版社提出,如果他的長詩《世界的血》能夠用上,稿費分文不取。他一再表示,經費問題上,除他之外,不願牽累更多的人。

海子的詩集終於是出來了,但駱一禾沒能親眼看到。因為,意外的腦充血暈倒在1989年5月14日的凌晨。他生命的絕筆,是一篇介紹海子創作情況推介海子長詩的文章《海子生涯》,完稿於5月13日夜間。

1989年的5月31日,駱一禾在腦科手術後的持續昏睡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年,他剛滿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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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榮光

2001年10月,去世十二年的海子,獲得了第三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

跟世界上眾多的文學獎比起來,作為一個刊物的獎項自然也算不上什麼。只是,當我們把它放在中國特有的國情背景上,瞭解了《人民文學》這個刊物在中國文學上的地位,那麼,它的詩歌獎頒給了海子這樣一個逝去的詩人,就有些非比尋常了。中國是一個講究名分的國家,一切都有朝野和等級之分;中國的傳統文化從根子上來說,也是一個名分的文化身份的文化。

獲獎名單公佈當時,詩壇這個已經被商品化大潮冷清多時的角落,忽然躁動起來。鍾情和喜歡海子和他詩歌的人們,高興得幾近狂歡,他們認為這個獎給海子是最公正的,儘管晚了十二年!然而,也有人不這麼認為,還有人提出了質疑,聲稱人民文學把詩歌獎一個給了死人,另一個給了瘋子,是對詩歌的褻瀆對活著的詩人的不敬。

這裡說的瘋子,是指曾寫作過“相信未來”的詩人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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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北京人,本名郭路生。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出名的“地下詩人”, “文革”中因為寫詩,被隔離審查,批判鬥爭,患上精神病,時好時復。海子死後第二年,1990年再次住進精神病院。食指的非同尋常之處,在於即使住在精神病院,照舊能進行詩歌創作。

人民文學把詩歌獎授以這兩位詩人,應該算是詩性的迴歸,詩歌又回到詩人身上。

至於世俗的地位榮譽等等,對海子這樣的詩人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更不要說現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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