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是軍備競賽,還是和平協議?


演化是軍備競賽,還是和平協議?

這一講咱們說說進化論的新思維。進化論絕對是人類最偉大的思想之一,能與之媲美的大約只有數學和物理。

但你可能沒想過,其實進化論只是一個科學*思想*,而不是一個科學*理論*。科學理論說的都是某個特定的現象,描寫某個特定的機制。比如電動力學描寫了帶電粒子的性質,遺傳學描寫了基因的性質,這些理論都可以用數學做精確的表述。而進化論,說的是一個適用範圍特別廣的一般規律,它只是很籠統地說生物演化是隨機突變 + 自然選擇,但是到底怎麼個突變法,怎麼個選擇法,都沒有詳細描寫,更談不上使用數學。事實上,達爾文那個時候,甚至連“基因”這個概念都沒有。

但是達爾文說的居然基本都是對的!所以人們非常喜歡拿進化論和人類社會內部的事兒作類比。有人認為各個國家之間的競爭就如同生物競爭。還有像雷·達里奧在《原則》這本書中,把公司的競爭和創新跟物種演化作類比。凱文·凱利認為技術的演化跟生物演化可以類比。有些人則認為個人的成長也可以和生物演化類比。

從邏輯上來說,這種類比沒有理由是完全正確的 —— 可是既然進化論不是一個科學理論而且還這麼厲害,我們似乎也可以相信,生物演化真的已經窮盡了任何事物的、一切可能的、“演化”智慧。


這一講我們要說的就是演化生物學家近年來的新發現。你會越發覺得生物演化簡直是奇計百出,而且實在太像人類社會了……

*

不過我們還是先梳理一遍一般人對進化論的傳統認識。這個傳統認識用兩個字概括,就是“鬥爭”。

首先是跟敵人的鬥爭。羚羊必須跑得比獅子快,才不會被獅子吃掉;獅子必須跑得比羚羊快,才能吃到羚羊。強者生存,弱者死亡。

其次是跟同類鬥爭。鹿群裡的公鹿為了爭奪交配權,必須長出巨大的鹿角來,去跟別的公鹿鬥爭。很多鹿角已經大到了誇張的地步,已經不利於鹿的奔跑、已經威脅到鹿面對老虎時候的安全了,但是鹿角必須得長。強者生育,弱者無後。

更高層次的,則是一個族群內部團結起來,去對外鬥爭。這三種鬥爭是有矛盾的,生物界演化出各種辦法進行協調,比如人類社會就會用“道德”來約束人們少內鬥,一致對外。

把這個鬥爭思維類比到人類社會,人們就會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就會追求個人地位,就會有強烈的“敵我”意識。

因為要鬥爭,人們還相信嚴酷的生存環境對人的成長是有利的,能鍛鍊人,所以“男孩要窮養”;而“溫室裡的花朵”,則是沒有前途的。

那你注意到沒有,這些鬥爭思想,對我們現代人、特別是對九零後零零後的年輕人來說,好像有點過時了,聽起來有點土。這是為啥呢?因為“鬥爭”,本來就是個很片面的認識。


達爾文可沒說作為生物就應該一門心思鬥爭。

*

瑞士巴塞爾大學的神經科學博士後,凱莉·克蘭西(Kelly Clancy),最近在《鸚鵡螺》雜誌發表文章 [1],綜述了進化論的一些最新研究進展。這些研究講述了進化論另一面的故事。如果你想從進化論中悟出開公司或者提升個人競爭力的智慧,這一面的故事可能對你更有用。

我來給你解說一番,分為五點。

第一,寬鬆環境更有利於創新。

嚴酷環境固然能選擇出那些特別適合……嚴酷環境的生物個體,但是這種選材模式太狹窄了。現代進化生物學有個核心概念叫“放鬆了的選擇(relaxed selection)”,意思是把環境選擇的壓力減小一點,讓生物們活得容易一點,更容易帶來繁榮和創新。

天敵減少了、氣候變暖了、食物充裕了,只要環境更舒適了,生物們就會在更多的演化方向上進行探索。比如我以前聽說有一種小魚,如果環境很安全沒有捕食者,它們就會長著很漂亮的紅色花紋;而一旦環境險惡有了捕食者,那用不了幾代,活下來的就都是灰色的了。這當然是因為紅色太扎眼,容易被捕食者發現目標。

可能有人會說,還是嚴酷環境鍛鍊人!紅色小魚沒有生存能力,灰色的小魚好!我看這不太對。灰色只在嚴酷環境裡是“好”的顏色,可你為啥非得指望環境是嚴酷的呢?

有能力的生物,總是想方設法讓自己的環境不那麼嚴酷。2017 年英國謝菲爾德大學的研究認為,老鼠可以通過跟別的老鼠抱團取暖的辦法,放鬆選擇壓力。而相對於那些孤獨的、不會合作的老鼠,這些善於合作的老鼠因為有更寬鬆的條件做探索,就有了更多的基因變異,有更好的多樣性。

那麼將來如果環境發生改變,你猜哪種老鼠的適應能力更強呢?是後者。研究者認為,從爬行動物到哺乳動物的關鍵一步,也許就是因為有些爬行動物學會了抱團取暖,給自己弄了個更寬鬆的環境 —— 而這次進化,讓這些創新者獲得了只有哺乳動物才有的、比如在夜間也能捕獵的能力。

這就好像富養的孩子因為多才多藝而找到了新興領域的工作一樣。

第二,有時候不是環境選擇新生物,而是生物佔領新環境。

在寬鬆環境中自由探索出來的新本領,能幹什麼用呢?除了被動等待將來可能出現的新環境之外,生物還會主動出去尋找新環境。

瑞典隆德大學的研究者對 4000 種鳥類的繁殖策略進行了研究,發現有些鳥搞的是互相合作式的哺育後代,等於是讓後代的環境更寬鬆。而用這種方法哺育出來的鳥,在更寬鬆的環境中長大,反而更容易掌握在嚴酷環境生存的本領。

以前的人都以為是環境先變嚴酷了,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 —— 但這些研究者發現至少對鳥來說不是這樣。是那些在良好環境中長大,因為有合作的保證而敢於大膽探索新事物的鳥,主動飛到了嚴酷環境中生存。他們的能力不是更弱,而是更強 —— 他們主動選擇了去開疆拓土。

這大約相當於,那些開拓海外市場的公司往往不是在本土混不下去的,而是在本土混的好的。

第三,有些生物會主動搭臺,讓別的生物來唱戲。

生物不但會適應環境和佔領環境,而且還會製造新環境。比如說珊瑚蟲會製造珊瑚礁,而珊瑚礁能減緩水流的速度,減少水流對身體的衝擊,這就給其他海洋生物提供了一個非常優越的生存環境。很多物種都依靠珊瑚礁生存,而它們同時又給珊瑚蟲提供了食物和安全保護。

各個物種互利共存,也許是比“鬥爭”更大的常態。

第四,有些生物會因為和別的生物共生,而放棄自己的一些能力。

以前的生物學家很希望在實驗室裡單獨培養某一種細菌,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絕大多數細菌根本就無法作為一個單獨的種類存活,它們都必須跟別的細菌生活在一起才行。這是因為有些生物本來就是跟別的物種共同演化的;而有些生物更會因為總跟別的物種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依賴,而乾脆就放棄了自己的一部分功能。

這個現象叫做“基因剝落(gene shedding)” —— 以前有這個基因,後來很長時間不需要,乾脆就沒有了。

比如聚球藻和原綠球藻是兩種總在一起生存的海洋藻類,它們都依靠光合作用生活,而光合作用會產生一種叫做過氧化氫的副產品,有毒。有一種可以中和過氧化氫的酶,本來兩種藻類都會製造。但是因為聚球藻生產的這種酶就足以中和掉所有的過氧化氫了,原綠球藻乾脆就不用自己生產這種酶了!

這就好比說馬爾代夫這個國家不需要有自己的工業、農業和國防,它只要把自己的地方管理好,單純靠外國人來旅遊的收入就足以讓國民過上好日子。

第五,比獨立自主更高級的生存策略,是解放自我。

那你說像原綠球藻這種生存策略是不是有點危險呢?萬一哪天聚球藻突然不願意跟它一起生存了怎麼辦?原綠球藻是不是應該儘量“獨立自主”地生活呢?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萬全之策。獨立自主,是一種很貴的生存方式。在生物學家看來,保留所有基因是不經濟的,非常不利於發展和演化,基因剝落其實是常見的生物現象。生物的合理策略是在與多個物種共存的環境中給自己謀求一個獨特的定位,而不是總想脫離別人自己單幹。

類比到市場經濟,就是再厲害的公司也不應該什麼都做。哪怕你是豐田汽車,也應該把像輪胎、汽車玻璃、包括各種零部件,都交給別的公司做。專業化的分工最有利於調整和創新,最能適應快速多變的新環境。

所以生物正確的價值觀,不是總想著在一個嚴酷的環境裡搞獨立自主,而是設法放鬆自己的環境,讓自己探索新的可能性,也就是解放自我。

人類恰恰就是這麼幹的。演化發展到人類這一步,就成了文化和基因共同演化的局面。自然選擇不再僅僅由外部環境決定。人類發明用火、把肉類食物加工之後再吃,縮小了自己的牙齒和下巴,從而讓大腦的容量可以更大 —— 人類解放了自己的大腦。人類馴化動物,解放了自己的勞動力。現代人不再終日從事體力勞動,解放了自己的天性。

我們時不時就會聽到有人說,很多老一輩的人會幹的活兒,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會幹了。現代人的體能、手勁兒、堅韌程度、吃苦耐勞的精神、包括記憶力和速算水平,都不如過去:那萬一災難來了怎麼辦?萬一突然沒有電力了怎麼辦?現代人還是一種獨立自主的生物嗎?

答案是,人類早就不是獨立自主的生物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獨立自主的生物。

共存,也是天道 —— 共存至少和鬥爭一樣重要,很可能更重要。演化不是軍備競賽,而是和平協議。

以前有個阿拉伯國家的政要曾經警告他的國民,石器時代之所以結束,並不是因為當時人類沒有石頭可用了。


我們為什麼總想著災難要來,一門心思應對嚴酷環境呢?創造寬鬆的環境和自由的文化,求新求變求多元,面向未來主動探索新領地,這才是過著好日子的現代人該做的事情。

演化是軍備競賽,還是和平協議?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