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史話:阿英的版本小言



出版史話:阿英的版本小言

中華書局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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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頗有人談論“版本”,在《太白》上,就有過兩篇。一是藏書家周越然所作,好像是拿女人的美醜,來和版本做對比。後一篇,是周氏的反對論者,說這樣的比擬,是不當的。版本,對於一個人研究學問,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值得大家如此津津有味的談論著呢?


出版史話:阿英的版本小言

1935年出版的《太白》第一卷 第十一期


版本是一種專門的學問,是可以成“家”的。據我所知,上海的大藏書家,銀行家、軍閥、官僚、暴發戶——大都是聘有版本的顧問。


這些顧問,對於版本學,至少有二三十年的研究。一書到手,他可以告訴你這是什麼時候的刻本,多見少見,原刻,翻刻,有無他種好的,或者壞的刻本,卷數是否完全,以及價值幾何等等。


不經這些專家的過目,大價錢的書,他們是不敢收買的。不過他們雖懂得版本,卻不懂得學問,書的內容的好壞。


做這種顧問的,大都是舊書店的老闆,算是一種兼職。他們對於藏書家的責任,一是作為版本的顧問,二是代為訪書。工作的時間很少,薪金每月總要百元以上。也有常常請不起,臨時聘任的,酬金高時,每天要五十兩銀子,還不能確定他替你選多少部書。


胡適之就曾因不肯出五十兩一天,而遭“我的朋友”一個版本家的拒絕。因為他們各人的肚皮裡有一部書目,甚至記到全書有若干卷,若干頁,頁多少行,行多少字,不假思索的講給你聽。他們有你從任何“書目”上找不到的知識。


可惜他們不懂得學問。其實,懂得學問的人,也不一定懂得版本。暴發戶銀行家之流,並非為學問而買書,我們不妨把他們擱在一邊。


版本對於學術的研究,是極有關係的。除掉字體的美醜,版式和字的大小不說,好的版本,錯字就不會怎樣多,由作者自己校時,或當時名家負責校對,是比一般本子可靠的。


但“善本”也不一定是初刻,有時復刻本,因作者刪改增補過,或者復刻精細的校閱音注過,會比原刻,或原作者刻,是更為優勝的。


翻刻本雖也算是復刻,卻比較的不可靠。這一類的本子,大概是用原刻本逐頁的貼在木板上重雕,字體、格式、行數、字數,完全的相同,不拿原刻從筆畫粗細等等方面去對比,簡直看不出來,然而常常的刻錯。


大概每一種本子,錯誤處總有不同;經過作者刪改的復刻本的文字內容,在讀者看來,也不一定就比初稿優勝;這就有蒐集多種版本來互相參校的必要了。


至斷句本與不斷句本,名家手批校閱本,對於研究者,同樣的有很大的關係。一字之差,會使文句的意思變質,要免除這種缺點,是非尋求“善本”不可的。


怎樣的認識版本呢?這不是在紙上可以談得好的,一半要靠實際的經驗。


從字體上可以看到版本的時代,從紙張上也可看得出,從缺筆上可以使你懂得,從內容上,校刻者方面,一樣的會給你知道。同時,從這些方面,也可以使你不懂得。因為字體可以模仿,前一代的版子可以後一代印,缺筆可以作假,人名可以借托,內容也並非不能作弊。而且兩代過渡期間,刻板的風氣上沒有多大的變化,尤難以分清;看序文上的年月,是不見得可靠的。


說到“抄本”,也是容易被蒙過,究竟有過刻本沒有,這是要用你的經驗與研究來決定;什麼時候的抄本,也要你會看,譬如紙色,賣書的人就會“做舊”。


抄本之外,還有一種“禁燬本”,這應該是容易認的了,我們有的是“禁書目錄”,所以得到幫助,然而一樣是不竟然。“全毀”的本子容易知道,“抽毀”的本子,就有點不易,也許你買的一部,就是不完備,被抽去幾篇,或一部分,而重即了目錄,而重訂起的。


版本學問之難,於此可以概見了吧。所以,我現在在談版本,實際上,我還是不懂得的,“我的朋友”,上海最有名的版本專家,他就屢次的告誡我,要我在買大價錢書時,先把“頭本”送給他看看,免得上當。


舊書固然如此,新書又何獨例外?版本對於新書,是一樣有道理的。原則是寫在上面了,這裡只要舉幾個實例。


譬如郭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泰東的初譯本,就遠不如創造社的訂正復刊,而《現代》本雖是創造社所藏版,裝幀上卻遠不如創造。郭著《水平線下》雖只有創造本。但實質上是有兩種的,一有下編《盲腸炎》,一則沒有。


最近,於冷攤上買到魯迅和周作人在日本做學生時印的《域外小說集》,雖內容和群益刊本相同,但當看到首頁“會稽周氏弟兄篡評”,版權頁上的“發行人周樹人”,“總髮行處上海廣昌隆綢緞莊”,及預告的安特來夫《紅笑》作《赤咲記》,來爾孟多夫《當代英雄》作《並世英雄傳》等等,卻感到,這一本書的獲得,是另外有著意義的。初版本較之重版本好的也有,茅盾的《子夜》《散文集》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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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小說集》圖源孔夫子舊書網


託名的一樣的有。至於名同而實不同,如《金瓶梅》的數種本子,《山中一夕話》的數種本子,在新書中似乎還不曾見到過。而在軍閥時代,《東方雜誌》的政治論文有“南方版”、“北方版”,內容迥然不同,曉得的人大概也不多罷。注意版本,是不僅在舊書方面,新文學的研究者,同樣的是不應該忽略的。


無論研究新舊學問,中外學問,對於版本,是應該加以注意的。你就是注意裝幀,也是一樣,徐志摩的《落葉》初版本,粘貼著的木刻似的封面畫一,和後來的各版就不同。郭沫若的《落葉》,精裝本的黃布面,是比各種版本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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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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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郭沫若


現在流行著簽名本,希望得到作家手跡的人,當然也有用處,和曾由作者蓋章發行的古書關似。至於新的禁版書,自費刻本,也許印得很少,也許將來難以得到,尤應加以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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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1900-1977)


阿英(1900-1977),作家、文學史家,安徽蕪湖人。原名錢杏邨。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30年參加“左聯”。1941年參加新四軍革命文藝工作。生平著述豐富,對中國近代文學資料的整理與研究尤為顯著。著有小說集《義冢》,散文集《夜航集》,史論《晚清小說史》,劇本《李闖王》《碧血花》等。本文寫於1935年。


選自《月讀》2010年第4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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