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入、耗竭、自我貶低與死亡焦慮:那些在疫情中堅持傾聽痛苦的人們

捲入、耗竭、自我貶低與死亡焦慮:那些在疫情中堅持傾聽痛苦的人們

捲入、耗竭、自我貶低與死亡焦慮:那些在疫情中堅持傾聽痛苦的人們

寫在前面:

今天要講的是一些心理諮詢師的故事,其中大部分是疫情期間心理熱線的接線員。在和他們交談中,我聽到了很多諮詢師在面對疫情時最真實的恐懼、職業壓力,以及死亡焦慮。

國內的疫情似乎已經有所好轉,但此時此刻卻更要愈發警惕。畢竟這個好轉的過程如此來之不易,有太多人從中經歷了重大的失去,甚至犧牲生命。

看看這些諮詢師吧,他們也許並未戰鬥在最前線,但依然歷盡困難,足以提醒我們:別鬆懈,再堅持堅持。

卷入、耗竭、自我贬低与死亡焦虑:那些在疫情中坚持倾听痛苦的人们

心理諮詢師的恐慌,與死亡焦慮

李昭漸漸意識到,疫情對自己的影響,比想象中還要大得多。

她有一位朋友,在2019年年底的時候突然去世了,猝死。前一天還在開會,第2天就被告知朋友不在了,接著第3天她就去參加了朋友的追悼會。

又經過二十幾天,新型肺炎出現了。

“當我意識到悲傷的時候,我要承認這裡面是有死亡焦慮的。我們擔心染病,其實根本上就是擔心自己會是不幸的那一個分子,然後成為死亡率中的一個人——其實大部分情況下,我們的理智是直接否認,認為不太可能輪到我們,但實際上我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指向這些焦慮,比如說大家都有點強迫症,去按電梯都還要用一支筆。對嗎?然後比如說我們要戴口罩,你要去學怎麼樣摘口罩,我們要把進門的區域化劃分成安全區......就這些帶有強迫症性質的動作背後其實都是死亡焦慮。”李昭說。

她的故鄉也在疫區。她覺得,死亡焦慮多少蔓延到了每一個人。

“沒有人是真正不在疫情之中的。”李昭說,“各個城市都在執行隔離措施,這一點其實對大家的心理影響很大。本來春節是一個團聚的日子,是一個我們的連接更緊密,有更多情感交流的日子。但在疫情之下,我們不但沒有這種正常,沒有這種我們期盼中的更熱烈的交流,甚至連一些基本的交流都沒有了。”

病毒引發了連鎖反應。娛樂業、旅遊業、餐飲業最先受到打擊,至今都沒能開始恢復,更多現金流緊張的生意已經毀於一旦。許多人面臨著就業危機,喪親之痛。對抗新型肺炎的無力感,耗竭感,負面情緒滲透到城市的毛細血管,疫情風暴下,無人倖免,心理諮詢師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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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心理熱線

大年初二吃過晚飯,17:50,諮詢師鄧業針坐到桌邊,準備開始迎接通過湖北守護熱線打來的求助電話。

疫情出現後,許多心理服務機構紛紛開通了心理熱線,鄧業針也報名了熱線志願者。疫情期間,求助熱線也屬於有限資源,她服務的平臺可以同時接通20多位來電,同時還有20多位來電者在排隊。

電話響了,並不是湖北打來的。按規定,負責疫情專線的接線員接到非疫區電話時,是允許拒接或掛斷的。但鄧業針也有自己的判斷,她覺得當下沒有人不在疫情之中,影響是深入潛意識的。她打算把所有熱線都視作需要幫助的危機干預去做。

她接通電話,沒想到對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不是湖北的,就不需要心理援助嗎?”來電者情緒十分激動。Ta長期在看的一位心理諮詢師,因為在湖北確診新冠肺炎,暫時無法接受Ta的諮詢了。

這可能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鄧業針感覺到,疫情放大了人們的焦慮感。“諮詢師與來訪者之間,常常是一段穩定的長期關係。即使在平常日子,本就需要心理支持的這群人,在疫情期間會更加脆弱。現在連這種支持也斷了”。

“熱線開通第一週,大量電話湧進來,但總得來說是一些比較輕的,來自普通民眾的焦慮。”北師大的接線員 @為什麼有人要吃蝙蝠啊告訴我們。十幾天前,她被母校緊急召回到心理熱線志願者服務的隊伍中,共同面對每天大約300通的求助來電。

“從第二週開始,熱線數量下降了,但困境變得嚴重。他們可能是一線的抗疫人員,或者原本就有精神疾病的人群”。數據顯示,醫務人員、社區基層幹部的佔比會高於他們原有的在人群中的比例。

很多人記得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整個心理諮詢行業所經歷的尷尬。那時大家都沒有什麼經驗,一次次主動去災區收問卷、做評分,直到災區掛出了“防火防盜防心理諮詢”的橫幅。當地的居民說:“你們不要來了”。

教訓是慘痛的,但今時不同往日。當新冠肺炎疫情襲來,整個行業裡的專業力量在幾天之內完成了集結,武漢精神衛生中心、北師大、簡單心理等數十條熱線被搭建起來,靜待疫情下的主動求助。

在求助者的來電中,焦慮是普遍的情緒,睡不著、疑病、恐慌就更常見了:

“我的家人確診新冠肺炎,我好像也出現了疑似症狀。很焦慮,做很多夢,每天晚上都沒法好好睡覺。”“原本的計劃被打斷了,現在完全無法集中精力。““我跟家裡人的關係不太好。以往都是呆個幾天就走,現在必須天天‘關’在一起,隨時都能爆發矛盾,沮喪、壓力大。”此外,疫情還暴露了更多複雜的問題。比如接線之前,李昭原本以為非疫區的電話只會是一小部分,沒想到一點都不少,數量佔到1/3。

人們普遍訴說的是自己身邊也有疫情,也被傳染的很嚴重,而且不像武漢湖北那樣得到大面積的曝光,沒有人給捐贈,也根本買不到口罩,就連打個熱線,都是疫區專線。“好像我們在偷他們的資源,好像我們不配得到幫助一樣。”

有人經歷過SARS,忽然感覺到“街上的消毒劑、人們的集體情緒,跟非典時期都太像了,那段記憶好像又回來了”;有人原本就被診斷為抑鬱症、狂躁症、雙相障礙的精神疾病患者,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內心的困境被進一步激發、放大。城市封路、快遞停運、醫院不敢去,眼下就要面臨斷藥的情況。

還有一種更隱蔽的情況是,打電話的人,並不願向你敞開心扉。

李昭打了個比方。例如熱線打進來,求助者聽起來很輕描淡寫,有很多人會說我只是閒的無聊,我現在沒什麼事幹,我想找人說說話——它背後可能就是一個很深的防禦。他們有這樣的一個動力,拿起電話去撥打熱線,本身也就意味著他們確實是需要幫助了。沒有人真的是閒著無聊才打電話的,他們確實在面臨一些危機,但寧可當惡作劇的人,也不願當一個求助者。

與一般的心理諮詢不同,回應如此大量求助的,可能僅僅只是一段25分鐘的熱線關係。接線員們都存在著這樣一個共識:傾聽、評估、支持,是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鐘裡,你能提供的“最優解”。

評估是接線員工作中的一項重要能力。一些危險的情況可能發生在非常耗竭的一線人員、重症病人、病人家屬身上。“我們要注意區分他現在是不是有危險、是否有自殺計劃,或已經處在自殺的環境中了。”鄧業針說,遇到類似的情況,如果接線員本身沒有危機干預能力,要儘快把電話轉到專業機構,比如北京回龍觀的自殺干預熱線。

“我們要去理解他們,這樣的一個開場白背後本身就隱藏了很多的信息。Ta可能是有孤獨感的,也沒有別的好朋友可說,Ta只能找一個熱線,一個不認識Ta的人”。李昭說,這與一段長期的諮詢關係非常不同,“對這個人來說,我只需要用心去聽這25分鐘裡他想向我講述的內容。但我不會給他很多分析,這樣是有點野蠻的,對Ta也缺乏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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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當拯救者”

但接線著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李昭第一時間便報名了熱線志願者,她覺得內心有一個召喚,自己需要上前線,有一股英雄出征的味道。“沒有多想,大家都上了。可能是職業的感召。”

諮詢師杜佳真在為熱線提供督導支持,她卻注意到,一些經驗不足的志願者接線員,甚至出現了自己比來電者還要焦慮的情況。有的接線員講到一半被掛掉,或者電話miss掉;有人連續一個禮拜都沒有接到緊急電話,感到失落,感到工作無意義。

這是杜佳真一直擔心的問題:志願者的動作過於前傾。當接線員感覺自己“幫不上忙”的時候,難免會感到失落,遺憾,挫敗。這種挫敗感接下來就可能會變成自己的人格問題,勾起他內心很多替代性的東西,可能還會影響他的自我效能,會對自己有質疑,甚至產生職業上的貶低感。

“我們沒法在熱線裡做心理諮詢,但他們滿腔熱血,又會一直急切的想要解決問題——大多數時候你是解決不了的,也不太可能通過一次電話就解決。”

“作為一個督導,我能做的就是希望大家的動作不要太‘前傾’、太‘英雄主義’情懷。所以我會把第一次的督導重點,放在一個調整所有人的心態為主的過程。告訴大家,我們沒有要做多厲害的事情。要放下心理諮詢師的傲慢。知道自己的限度,然後去陪伴。”杜佳真說。“就算沒做什麼,也就等於做了什麼吧。”

為諮詢師做定期督導的秦琳說,特殊時期的臨時熱線,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過程:打電話的人很傷心,你陪著他哭一會,把情緒降低一點。熱線就是這樣,人們經常打電話來的時候是非常激動的,談著談著,就覺得他的生氣或者傷心過去一點。

“在這個熱線的工作裡,基本上全都要用支持性的技術,不要給對方增加認知負擔”,秦琳對諮詢師們說,“你需要通過慢慢的跟他講,慢慢的談,然後跟他做一個人和人之間的接觸,進而激活他自身的資源。你要知道,對面那個人他是有很多能力的,有很多有豐富的生活。只不過,在這樣一個崩潰、絕望、耗竭的情況下,他們把這些暫時忘記了。

等到對方情緒舒緩一些之後,就會有類似的表達說:我覺得是這樣,那我可以怎麼辦呢? ”在秦琳看來,聽到這樣的情緒“迴歸、漸穩”,熱線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不要太考慮你是不是能解決人的問題,不要太考慮說我接的夠不夠好,更重要的是自身穩定的情緒。穩定的情緒是會‘傳染’的,它可以從電話的這頭傳到那頭。當你‘非常穩定’的時候,來電者是會感覺到的。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幫他們找回對生活的控制權。”

用督導杜佳真的說法:“你只要給他一個光,告訴他光在哪裡,你朝著光走,而不是硬把他拉去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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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即使擺正姿態,接聽熱線依然是一項比較消耗精神的工作。

諮詢師黃玉飛表示自己曾經出現很深的“捲入感”——這是一個心理諮詢師過於共情的表現。接線員本人陷進了對方所說的困境,感同身受,出現情緒上精疲力盡、被“耗竭”的情況。

“你會特別真切的感覺到,他們到底是處於一個什麼情境,”黃玉飛說,但很多時候你沒有辦法。“我現在會更加理解,為什麼說前輩們會強調說,一個人要在自己比較穩定的情況下,才能夠幫助到別人。”

而求助來電給諮詢師帶來的也不僅僅是沉重,還有勇氣。從這些主動來電者的身上,諮詢師們也獲得了有力量的情緒,他們也時常會被來電者鼓舞。

“我其實是蠻感動的。因為在很困難的情況下,打熱線的求助者也很少有那種極端情緒。因為之前我有熱線的經驗,我知道有些騷擾的一些宣洩自己的個人情緒,他只是把你當工具、當一堵牆。雖然我也會憤怒,但我知道他不是針對我個人。”李昭告訴我們。

“能夠傾訴這件事,本身也不太容易。他們有充分的勇氣,才能打進熱線,或是走進心理諮詢室”,鄧業針說。“不管是前線的醫護人員,我們後方的諮詢師,這是我們需要共同面對的狀況。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一個人可以面對的,需要我們人和人之間有更好的聯結,建立更多有支持性的關係。”

那些打進熱線的人,正是在尋求一種好的社會支持。熱線讓這些人有地方可以去,它似乎是這樣一種存在——承載了這個社會運轉體系中,一個接納、支持,甚至是超脫的詩意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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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生活會來的

在疫情期間提供心理支持,諮詢師的自我照顧更顯得尤其重要。為保護接線員的情緒,也為了熱線的接聽質量,所有諮詢師都必須限制接聽的來電數量,限制工作時間,避免在疫情中讓自己“過度暴露”

“當我覺得沉重的時候,需要休息一會兒,就下線了。下線之後我跟家人聊了會天,跟同事們溝通交流一下彼此的感覺,確認一下,原來這種感覺是大家都會有。 然後做了一次冥想,就感覺好很多。“黃玉飛說。

這段時間,接熱線成為了李昭生活中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她也經歷了更多生活上真實的問題:節後恢復工作的前幾周,她的收入銳減,減少了超過70%。

對心理諮詢來說,經歷春節原本就是一個動盪,大家返程、誤工,然後安排工作,然後再安排諮詢的見面時間,一些來訪者的脫落是必然的。

李昭並沒有因此慌張。“這裡也有一個矛盾。單純從心理需求上來說,疫情期間會有更多的人更需要心理諮詢,但是他們的資源又可能不足以去支撐。他們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工作,他們需要更多錢去支撐自己的日常運營,而不是用來諮詢。”

對心理諮詢行業,整體收入可能都會有一定的打擊,這完全可以預料。但她覺得不論如何,作為諮詢師,她還是要做好自己的個人分析,要按期去見督導,哪怕個案少,還是要去把這部分基礎能力要跟上。“所以我的投入一點都沒有少,但收入肯定會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會減少很多。不過我相信這個過程是可以過去的。”李昭說,“你要做什麼你要想好,不是說因為一場風來一場去,你就要去改變的,身為諮詢師必須有的穩定的基本面一定要在的。”

在壓力下,鄧業針也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自我照顧——喝茶。她有很多小茶壺,會根據茶的不同來搭配茶壺,還有一個煮茶的小爐子。一般喝花茶用玻璃壺,用陶瓷壺煮黑茶喝,如果喝鐵觀音或者是綠茶紅茶,就用紫砂壺。

“這段時間過了之後,我最想幹的事就是跑步,”鄧業針說。

“出門先跑5公里再說。”

感謝對本文提供採訪支持的心理諮詢師(排名不分先後):

李昭,鄧業針,@為什麼要吃蝙蝠啊,秦琳,杜佳真,黃玉飛。感謝所有疫情中堅持提供心理支持的所有諮詢師,感謝所有依然戰鬥在抗疫一線的人們,大家都是好樣的!

疫情還沒有結束,希望你再忍忍,再忍忍,正常生活的日子不遠啦。

江湖邊,酒鬼 ✑ 採訪 /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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