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影評: 一個寫實角色逃脫不了的漫畫框格

以DC漫畫角色為原型的同名電影《小丑》(Joker ,2019)獲得第76屆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與今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原創配樂獎。電影描述一位喜劇表演者飽受欺凌,而他在精神疾病困擾、家庭關係的混亂中,逐漸鑿開心中的黑暗面。《小丑》是一次令人不安的心靈探索,觀眾將被迫沉浸於1980年代的哥譚市與傑昆·菲尼克斯的偉大表演中,體會恐懼、怒氣,甚至是危險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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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在金獅獎這頂沉重的王冠底下,《小丑》爭議不斷。電影以馬丁·斯科塞斯的街頭寫實風格去溯源漫畫史上最惡名昭彰的反派角色,馬丁的早期經典《出租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是電影的基調,而漫畫中病態、殘酷,但充滿卡通意味的暴力被轉化,在銀幕上,血淋淋的處決式槍擊用盡可能直接的方式呈現,意圖主張暴力的真實性。與此同時,在寫實基調底下,電影亦對這個犯罪天王的命運表現出最高強度的同情──小丑的人格描繪與他承受並反抗社會霸凌的過程,讓觀者隱隱得見現實世界無差別殺人犯罪的影子。

透過真實的精神疾病,與將近三分之二片長的悲慘遭遇,電影將角色逼至臨界點,讓他成為一名完全拋開社會倫理的惡魔。觀眾會看到亞瑟·佛萊克在成為小丑之前面臨的家庭問題、社會制度失能、職場霸凌、對情感需求的無力感,這讓人直接聯想到真實世界的暴力和犯罪問題。一個惡魔之所以誕生,可能並非他的本意,而是一個冷漠社會的產物,這樣的思維讓人感到沉重,但《小丑》有意要扛下這個命題,「對我來說,藝術可以是複雜的,而很多時候,藝術也註定要是複雜的。」(To me, art can be complicated and oftentimes art is meant to be complicated.)──導演託德·菲利普斯於去年9 月在洛杉磯如此回應IGN 記者。透過他強調的「藝術的複雜性」,他直面暴力,意圖挑戰禁忌,揭露那些在新聞報導中出現的惡魔,那些重傷害犯、強暴犯、槍擊犯,原本可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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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看看以下這段文字。意大利思想家法蘭克.貝拉迪在2015年的著作《英雄:大屠殺、自殺與現代人精神困境》(Heroes: Mass Murder and Suicide )中寫道:「我關心的是內心正在受苦而變成殺人犯的人,因為殺人對他們有雙重意義:一是表達他們想曝光的變態需求,二是尋找一個自我毀滅的出口,以逃離目前身邊的地獄。」他描述的是犯罪史上著名的校園槍擊案兇手們,如埃裡克·哈里斯、奧維寧等人,在該本著作中,他試圖整理出這些兇手的遭遇與價值觀,他們疏離、遭受霸凌,並在最後選擇做出殘酷的暴行。但如果去除前因後果,貝拉迪的這段文字敘述,也幾乎就是對《小丑》這部電影的完整總結。

《小丑》談論的是冷漠疏離、談論的是自殺渴望,談論的是一座城市如何為一個惡魔加冕。它談論的也是一個叫做托馬斯·韋恩的富豪,如何在電視節目上表示底層階級的犯罪者是社會問題,他們需要被解決、被治好,卻不是被理解。

《小丑》談論的是英雄神話的黑暗面:它說我們是英雄的奴隸,也說我們是惡魔的製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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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我相信《小丑》有意識地讓電影貼近現實,去貼近某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犯罪者心理,觀者滿足於崇拜或憎恨小丑,卻怠惰於理解他的痛苦。所以,這部電影的效果究竟會是高強度地煽動暴力發生,或是會讓跨越族群黨派的廣大商業電影觀者回過頭來,反省暴力的根源?長期影響註定沒有簡單的答案,但是在等待解答的信息面前,我們仍然可以盡力去理解電影的內容。

透過亞瑟·佛萊克,本片重塑了「小丑」(Joker)這個經典角色的形象。在他完全地沉浸於瘋狂之前,他的每一次殺戮都是對霸凌者的反擊,這種明確的心理動機削弱了邪惡形象的神秘性,減去了過往經驗中對小丑不可預測的恐懼感。更簡單地說,《小丑》的故事情節仿若在暗示:只要亞瑟·佛萊克有被妥善對待,不論是社福、家庭,或是友伴層面,那小丑就永遠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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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無法自制地發笑與精神疾病帶來的問題,是新版小丑的勝場。託德·菲利普斯讓亞瑟產生些許思覺失調症的症狀,從街上遭遇的暴力攻擊,到家庭問題的衝擊,最後被社會公審(喜劇表演被電視節目嘲弄)──電影有意定調「Joker」從反抗霸凌者到挑釁整個社會的復仇行為,是一串逐漸成形的過程,而非單一事件的影響所及。

一個具有創傷經驗的社會邊緣人在工作中累積負面能量,認知到暴力是解決問題的方式,他同時也在嘗試建立親密關係的過程中受挫,最後為了獲得關注、找到自己的價值,他決定訴諸帶有自我毀滅性質的私刑暴力,獲得在公眾社會中曝光的機會⋯⋯這是本片的情節線,同時也是1976 年《出租車司機》的情節線。回想起羅伯特·德尼羅飾演的特拉維斯將手指化為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想像中的板機,臉上帶著笑意,我們發現《小丑》試圖與這部經典作品共享一種親密的架構呼應,藉此畫記出當代的討論標的。

亞瑟的槍口指向高收入的知識型工作者(電車上的紈絝子弟)、具公眾影響力的右派企業富豪(托馬斯·韋恩)、職場霸凌他的同事,還有在電視節目上公開嘲笑他的脫口秀主持人。他的憤怒顯得更擴散,是無目的的本能反抗。小丑原先似乎打算在節目上終結生命,但在盛怒與鎂光燈的照射下,他最終選擇把槍口指向另一位他眼中的霸凌者。「我並非在進行政治表態」,他的口氣輕描淡寫,說起來像是他只不過路過一場狂歡嘉年華,儘管這場嘉年華以他為主角,他也確實享受被擁戴,但他僅僅只是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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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有趣的是,遊行的意義之於亞瑟,是如此一種廉價的認同與歸屬感。回憶亞瑟難得在街頭流露的笑容,他是如此雀躍於自己的憤怒被社會中其他底層階級認可,雀躍於他的臉長在另一個陌生人身上,他們共享的不是同樣的價值觀,但可能是同樣的仇恨。這是一個悲觀的視角,亞瑟的認同與歸屬感並非由親密的深度連結形成,而是在混亂中被擁戴。一個認知錯亂、憤怒的男性視角主導著叛亂,但他們沒有共同的目標,而是在自由的假想中傷害非我族類。韋恩太太頸上那條被扯斷無數次的珍珠項鍊,在此成為暴徒對無辜者抒發情緒的象徵。對亞瑟來說,這則源自他並未被善待、未被重視的濃厚焦慮感。

《小丑》的尾端使用一種娛樂化的方式去處理角色建立價值觀的曲線。儘管讓觀眾貼近這位兇徒才可以更窺見他的角色故事,但託德·菲利普斯把故事封鎖在兇手透過空洞的宣言與曝光欲,羽化成一種精神代表,其實也偏離了原先角色本位的精神悲劇走向。因為在《小丑》的故事中,亞瑟是避無可避地形成一種象徵,只有當他真正成為這種象徵,漫畫書裡的邪惡符號才得到圓滿。比照起馬丁在《出租車司機》結局做出的曖昧處理:觀眾無從得知特拉維斯重歸社會的影像片段是事實上圓滿的發展、是一種詩化的描述,或單純只是他死前的幻想,《小丑》則破除這種曖昧,改以浪漫的方式拱戴這位悲劇罪犯為王。

而這部電影因此會卡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它無意用卡通化的方式掩蓋這些暴行的真實性,卻也因此無法真正跳脫故事的框架,去處理這個角色身為凡人的意義。電影結局,在一場被極端浪漫化的車禍之後,小丑在歡騰的氛圍中,奔跑在療養院,腳上帶著血腳印,可能暗示他終於殺害一些純然無辜的被害者,也真正從原有的倫理枷鎖中解放。觀眾會看到──儘管這樣形容極為不恰當──所謂的「犯罪王子」誕生,一如我們在漫畫中崇拜的反社會英雄,他哈哈大笑,並且隨手殺害無辜平民,但我們不會在乎,因為我們當時只把它視為一種反抗現實秩序的出口。然而,當《小丑》已經自覺離開這個僅成立於概念中的討論基準,而準備好進入編導口中所謂複雜藝術的領域,它真的能在電影的終局守在原有的標準線上嗎?

儘管它很美,但當《小丑》意圖脫離漫畫、進入現實時,卻被束縛在漫畫世界的陳述,這是我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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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劇照


雖然電影主創團隊再三表達他們繞開漫畫的決心,但奇妙的是,這種從漫畫中脫胎的曖昧氛圍卻反過來為《小丑》保留住一些玩味空間。當亞瑟在房間內犯下謀殺行為,之後連續開了幾個玩笑的過程,這是電影一個高度挑釁觀眾的時刻,血淋淋的犯罪與所謂的「地獄玩笑」被重疊了,觀眾在這個時刻看到兩個形象出現在眼前:一個是悲傷、不知所措的侏儒演員,他代表著一種普通人的身份;另一個是跨越臨界點的亞瑟,他開了一兩個假裝要傷害對方的玩笑,但最後只是無助地打開門讓對方離開。

這就是這部電影最讓人心碎的一刻,不是嗎?一個「惡」的符號,就這樣與他的前身永遠擦身而過。傑昆·菲尼克斯在那場戲表現出的無助感產生了強大的藝術能量,他帶來解構笑話的價值,試圖要呈現出那些笑話背後的高度荒謬感──當他承受巨大的苦難,最後僅能以笑話表達。「我只是說笑,沒事,你可以走了」,在那一刻,我因為發笑而產生罪惡感,但另一個難以消化的情緒是,觀眾在那個瞬間找到一個破口,如果他多待一會兒呢?如果他能理解那個笑話背後的信息呢?這可能只是一種廉價又自我感覺良好的想像,但這場戲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隔閡,這種隔閡是純粹而悲傷的:他們無法理解彼此。也就是在這場戲中,我重新感受到小丑身為一個形象的趣味與藝術價值。

另外一個想象,是《小丑》選擇在結局把亞瑟的故事用兄弟關係(儘管沒有血緣,只有形式上的連結)去綁定他與蝙蝠俠(年幼的布魯斯·韋恩)的命運。我們回頭要問,為什麼〈蝙蝠俠〉漫畫中的小丑形象深得人心且饒富趣味?因為蝙蝠俠存在。蝙蝠俠與小丑是一對無法分家的兄弟,他們的故事是一場永恆的辯論:我們該如何在世界上自處,當我們自覺生命經驗與群眾有所差異?蝙蝠俠是一個無聊的守護者,根基於他的私人理由,他無止盡地維護既有秩序,但他近乎病態的奉獻與道德勇氣有時震撼人心;小丑則是失序的代表,根深蒂固的混亂信徒,他用盡全力挑戰蝙蝠俠,因為先是有秩序,才有失序的可能性,正如沒有當權者,就沒有喜劇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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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小丑》


2019 年的《小丑》,蝙蝠俠在什麼位置?他是一個小孩,他棲身之木倒塌的悲劇源自於小丑放火燒掉一座森林的無心之過,但他們的命運又是如此相似,布魯斯·韋恩在電影中看起來像是一個不快樂的孩子,而父母死亡的悲劇會打開這個幼小心靈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性。當小丑被暴動群眾加冕的時候,蝙蝠俠最原始的因素誕生了,一個微小、充滿不確定性的強大心靈正在發展中。我們無法確定他的未來,但我們肯定會持續關注。

他們兩人已經在無數時空相遇無數次,如果我們真的先放下什麼意識型態的討論、什麼對70 年代電影的美學吸收,什麼超越漫畫電影的力道,就先回到漫畫裡頭那場從來不曾止息的對立與爭論,那這就還是有點打動人。布魯斯·韋恩,他在千萬人之中找到了你,他其實深愛著你,你是一個他錯過的機會,你是一個他沒做出的抉擇,你也是他未來的精神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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