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學生之忠娃子
文|王文雅
“李老師，提錢就見外了！自家的收割機，情願為你效勞！”二十幾年過去，在麥收時碰上，師生驚喜而雀躍。
“不收？車，開走！這可是我的一畝三分地兒！”我眼睛一瞪，忠娃子雙手舉降。
“來，吃滷肉，哈啤酒，就根黃瓜！”我拎起一根黃瓜，在衣襟上象徵性地蹭了幾下，遞給他。
“爽快！”他一口下去，小半截沒了，嘴巴憋得像個扳歪了的泥挖烏。我笑得簡直岔了氣。
“這五臺聯合收割機都是我領來的，那一臺黃色的姓忠。四月初從南往北挪，雖說這活兒累，可是能多抓兩把毛爺爺，比脊樑溝子弓成蝦刨坷垃強！倆兒子負擔重，都是建設銀行呀！……一句話，錢難掙屎難吃！”忠娃子仰脖拱了一氣兒啤酒，講起了掏心窩子的話。
昔日的魔頭已是青壯年，李老師鬢角已染霜，歲月不曾饒過任何人呀！看他，微卷的黃毛夾雜著麥糠，眉毛上翹著麥芒，兩個鼻孔也黑黢黢，耳朵窩已是灰色……但臉上笑意滿滿，手勢準確有力，動作穿越震耳欲聾的聲響，直抵幾十米外的駕駛樓。
“麥倉滿了，老師，我去忙了哈！”
“去吧，安全生產！”
盤腿坐在地頭，我瞧著穿梭于田間的“甲殼蟲”，思緒插上翅膀，在金黃的麥浪間翻滾起來——
“報告，我去屙泡屎！”他依然是頭抻得像鵝脖子，衝向教室前門，苦楚巴臉，雙手提溜著褲子的後襠，似乎老師不批准，那堆排洩物就會“撲嗵”一聲掉在褲襠裡！
十五週歲的老油條，忠娃子，五年級新生名單裡沒他。我和搭檔捧著名單正暗自竊喜，校長把兩個紙團撒在倆班主任面前：“倆蝨子，一班一隻：一個是忠娃子，另一個有輕微羊羔瘋，抓鬮決定，合理公平！”
結局很明顯，攤上這尊大神，除了埋怨自己手背給搭班老師添堵之外，我竟無言以對。
每天的鬥智鬥勇都是毛毛雨，他癲狂起來可是要命的——傳說五歲時，他爹被磨得要跳井，被人攔下。一個夏日的正午，他爹拎起忠娃子的兩條腿，把龜娃子扔進了河裡，誰知這娃子命大，沉浮了幾個回合，竟然踢騰著爬上岸來。九歲時翻過院牆尿到人家鍋裡，被他爹綁在樹上打個半死，反醒過來後掂起菜刀就把他爹的虎口給砍傷了。
你奶奶個熊！暫時掐滅了竄到我頭頂的火苗子，心裡還是沒忍住，問候了他奶。
我盡力將臉扭向後窗，隨手抄起講桌上的一個演草本，甩給他：“不用還了！兩秒鐘在我眼前消失！”
講臺下已經沒有多少騷動，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沒有懸念，要是這崽子出於另一種生物本能“老師，我去尿泡尿！”配套的動作應該是雙腿夾襠，腰身前探，悲靈一樣地瑟縮著，彷彿那個水龍頭就要失靈而導致一瀉千里！
“站住！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你是準備尿一條長江，還是屙一根井繩！癩蛤蟆爬到腳背上——不咬人，一天到晚地膈應人！”我的搭檔肖老師是五十多歲的資深數學老師，代課，她久經沙場，與學生過招可是“利刀子去毛病，鈍刀子磨脾氣”，出了名的厲害！
肖老師大手朝前窗口一揮：“你，出來跑個腿兒！”
班長箭一般地衝出來，肖老師對他耳語一番，兩人擊一下掌，徑直朝男廁所奔去。
我的心裡開始長草，可別出么蛾子呀！講課任務完成，給班裡的學生布置完作業，我將目光投向校園東南角。
班長先在廁所門口停了幾秒，又朝裡面扔個石頭蛋子，然後扣上衣服上的帽子，貓著腰進去了。這娃子在肖老師的調教下更機靈了，滿意！
以前教過忠娃子的老師都吃過虧，懶騾子懶馬屎尿多。有時他會躲在牆根兒，聽見腳步聲近了，脫下褲子，打開“水龍頭”一陣掃射，弄得尿臊味兒沖天，此後男老師留下了心理陰影，白天上廁所都要攀扯個伴兒；同學也上過當，冷不丁從廁所裡面飛出一隻扳炮，“啪”，簡直要把人的魂兒嚇飛了！
肖老師雙手背後站在外面，空氣有些凝重，我的心口刺撓起來。
“老師，看，牆頭上！”還是班長眼尖，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騎在圍牆上，馬上喊了起來。
值班的索老師應聲趕到：“這鱉娃子，摞了幾塊磚頭，竄去了！快，到校園外面攔截！”
“撲通——”沉悶的聲音傳來。
“不好，掉糞池子裡洗澡了！”肖老師憑直覺判斷。
索老師箭一般地衝向東邊操場，瞧見忠娃子狼狽地向附近菜農的園子鑽去，他扯著長腔喊：“回來，換換衣裳，送你回家！”
這貨，兔子腿竄得更快了，照這速度，十分鐘就能跑回家。我轉身向校長辦公室跑去。
頭上旋兒正頂，磨哩老孃跳井。忠娃子的旋兒不偏不倚就在腦瓜子正頂，真邪門，他媽就去見井閻王了。他爹是個泥瓦匠，晌裡肯定是鐵將軍把門只能往他們家打電話捎個信兒了。
“你好！我是……”
“我聽出來你是誰了。忠娃子又捅簍子了吧？”隊長耳朵都起繭子了。
“麻煩你……”我簡短表述，盡力傳達出歉意。
“我是他達達，這崽子命大，潑皮哩很，沒有事兒！”
好個“沒有事兒”，班裡56個人，他一走，其餘55個相安無事。管了他一個，累垮一群人呀！
校園裡，關於忠娃子的惡搞段子再次被深翻出來，眾人義憤填膺。
“那年我教他，在講桌上糊粑粑，還嘴硬，說是淤泥糊子！”
“這鱉孫，往粉筆盒裡塞蚯蚓，駭死老孃了！”
“這鬼娃，摘毛蒼子往女同學頭上揉，末了都沒解開，只好把人家頭髮剪掉一綹兒！”
“這魔頭，往桌前沿抹紅墨水，前排女同學的鴨絨襖都被染成大花臉了！”
“這閻王，鄰校老師來監考，等到後膀兒放學來推車，有的車子被放氣，有的摩托被扎胎……”
“壞事做盡，老天收他！”門衛索幽幽地總結一句。
周校長一米八幾的個頭兒，健碩孔武，捲起袖管決定插手此事。挪走了辦公室的菸灰缸洗臉架，只剩一張桌、一條“7”字型沙發。忠娃子被請了進來，他東張西望了一陣兒，鼻孔裡“哼哼”著，不服氣的屌樣子！
關門，裡面似乎響起“噼哩啪啦”的聲音，我們屏氣凝神，手心都是汗。十幾分鍾後，開門，校長整理了一下零亂的髮型，鎖門離去。屋內平靜。
放學前肖老師執行周校長的命令，攙回了忠娃子。他笑得勉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活像一隻笨企鵝。
老天要讓誰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作繭自縛！
這頓“按摩”夠你娃子消化一陣子了。
暗自幸災樂禍的肯定不止我一個。
老母豬上牆，叫人冷不防。此後忠娃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上課豎起耳朵聽講，作業搶著上交，不冒煙的扯蛋事兒沒有了，不著調的話也稀了。老師們都擔心他哪根筋暫時搭對了，有朝一日捲土重來，也未可知呢！
浪子回頭金不換。放下書包，忠娃子替他爹挖樹坑，捨得下氣力；走村串戶賣南瓜，洋相話一扯一嘟嚕；到工地搬磚，還不少掙錢哩！
周校長成了我們的偶像，他的辦公室也有了魔力。
“再搗事兒，把你送進校長辦公室！”這句話成了老師們嚇唬學生的口頭禪。
扳著指頭盼到了發畢業證的那天，等到把神獸們送出校園，肖老師和我長出一口氣，頭上的“緊箍咒”沒了，走路像駕筋斗雲一樣輕鬆。這活佛，俺倆聯手又超渡了一尊！
幾年後在菜市場遇見，忠娃子的身後跟著一個女人，除了鼻樑周圍星星點點的雀斑，其他的沒毛病。倆人臉上寫滿了幸福，我這心裡由衷的高興啊！
“老師，向你報告個事兒，新農村建設轟轟烈烈，咱也不能空叉著倆手呀……”忙完一圈兒，忠娃子又過來報個到。
“說說看，你攬下了啥工程？成果咋樣？”我就知道這小子是隻捲毛跳蚤，通能蹦躂著哩！
“茅缸改道！進展順利，施工隊老掌櫃在盯著。”他眉梢一挑，滿臉自豪。
“那是廁所革命！”我強壓住笑意，更正他。
“都一個意思！”他甩下一句話，闊步朝麥地走去。
我敞開勁兒捂著肚子大笑——
“你這舅倌娃兒，算是跟茅坑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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