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抬杠”简史

历史上有许多字面上看起来针锋相对的“对手诗”,令观者觉得像是在“叫板”。甲要向东,乙偏要往西;张三说白,李四坚持是黑。上演了一段段“抬杠”趣话。

就好比神秀和尚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慧能却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神秀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的偈语堪称是对神秀的一一否定,四大皆空,如梦幻如泡影,更为彻底纯粹,禅境更胜一筹。

还有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晚唐诗人高蟾登临远眺,感叹“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而韦庄却反其意而用之,“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但这与神秀、慧能不同。韦诗与高诗表面上相反,好像要抬杠,而实际上两人表达的意思却又异曲同工、层层递进之妙。画不成的“伤心”,是难以言表的悲戚;但画成的“伤心”,则是触景生悲、触物伤情,又何尝能道尽各种凄楚呢?悲伤指数不在前者之下。两首诗交相辉映,犹如双璧,千百年来被不断吟诵。

类似的诗颇多,情况不一。有的像近代报章上不同派别的笔战、辩论,有的则包含曲水流觞斗诗、对诗的成分。或是观点理念的分野,或是化用前人的诗来言志,真正是文人相轻的,反倒很少见。不过其共同点,都是字面上如针尖对麦芒,放在一起读,触发遐思,饶有趣味。

也有将此类诗称作“翻案法”。如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辑录的例子:杜甫“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被苏东坡翻成了“不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杜甫另外一首写重阳节的诗“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被南宋诗人刘浚回敬了一句“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

当然,苏东坡、刘浚绝不是要“怼”诗圣一把,乃是借老干开新花。但初看之下,能说不像“抬杠”吗?

那些字面意思相反的诗,说是“翻案”也好,戏称为“抬杠”也罢,实则是作诗的一种技巧,按杨万里的说法是“用旧典而发新意,化为己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前人之诗铺垫、对比,或更增添趣味,或令阐发更深刻。

平时报章新闻也常有此种做法,例如用“好吃不懒做”来形容一个爱动口、勤动手的“资深吃货”;“纸上谈兵不可缺”,说的是军事理论学习同样非常重要。这些对成语、俗语的化用,其本意不是为了否定“好吃懒做”“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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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题乌江亭》


杜牧《题乌江亭》,感叹西楚霸王的失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王安石却另有话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就连题目也作《迭题乌江亭》,好似一个索引,有意提醒读者将两首诗进行一番比较、玩味,从不同角度对历史有更深切的认识。

两首诗立意和出发点不同。杜牧更侧重对一位盖世英雄的惋惜与敬仰,也蕴含了对百折不挠精神的呼喊。他并非不知项羽结局的不可挽回,只是好像一个粉丝不甘心偶像的命运。而王安石则从大格局上剖析了项羽的失败,不留情地进行了辛辣的批评。他对项羽的态度与杜牧确实相差很大。

王维《渭城曲》是脍炙人口的佳作:“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千多年,不知赚取了多少离人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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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像


而南宋的陈刚中截然相反:“客舍休悲柳色新,东西南北一般春。若知四海皆兄弟,何处相逢非故人。”同时代的施德操对陈诗大为赞赏,认为:“自古悲愁怨憝之思,一扫而尽,《阳关词》至此当止矣。”陈刚中人如其名,刚直不阿而又襟怀放达,因忤怒秦桧被贬官。读此诗,其性情跃然纸上。当然,他也不是存心要与王维较劲、抬杠,而是巧为“翻案”,表达心绪。

没有绯闻的明星,算不上真明星;没被“杠”过的诗人,算不得名诗人。整部《全唐诗》中,像杜甫、杜牧那样遭遇苏东坡、王安石“抬杠”者,不胜枚举。

牡丹是花中之王,历代咏牡丹的诗不计其数。知名度最高的当属刘禹锡那首:“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诗中盛开的这朵牡丹,真是名副其实的“千古流芳”,芍药、荷花都黯然失色,俯首称臣。以至于前些年西安与洛阳还在争抢版权,都认为自己才是刘禹锡笔下的“京城”,足见其广告效应。

诗坛“抬杠”简史

北宋 《牡丹图页》佚名


但并非人人都是惜花人。王溥是后周、北宋历任四朝的宰相。在他笔下,牡丹竟然连枣花、桑叶都不如:“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这不禁让人想到西汉晁错上书汉文帝《论贵粟疏》中“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之意。王溥是朝中重臣,为人宽厚,此时意在告诫施政当需务实,不可崇尚虚浮,不过,另一方面,王溥又是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不喜欢牡丹恐怕也是因为其不如枣、桑那样“实惠”吧。

同样的悠悠白云,在不同诗人看来,意趣也有天壤之别。刘长卿寄语一位隐居修行的道士:“悠悠白云里,独住青山客。林下昼焚香,桂花同寂寂。”恬淡气息,飘然而至。

诗坛“抬杠”简史

刘长卿像


但到了晚唐诗人来鹄(一作“来鹏”)眼里,这云却被推到了审判席上:“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真是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朵云。

诗的灵感与思想、性格、生活、境遇都密不可分。来鹄科举不顺,命运多舛,倒逼成了个批判现实主义者。此诗与杜牧的“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异曲同工。但杜牧是个乐观主义者,对失败的项羽给予同情,对云也抱有希望。来鹄则直接大加挞伐,控诉白云懒政、不作为。

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诗坛,来鹄是个另类存在。他生活在唐宣宗、懿宗、僖宗时代,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养成了偏执的性格。

李贺被称作“诗鬼”,而来鹄的许多诗,要么鬼里鬼气,要么带着一股邪性,如同飘荡的幽灵,都是不走寻常路,偏往险中行,奉送他一顶“诗邪”的帽子恐怕也不为过。

比如,水边静坐有感:“可惜青天好雷电,只能惊起懒蛟龙。”凭栏观看池塘:“一夜绿荷风剪破,嫌它秋雨不成珠。”禽鸟在他笔下,也个个不正常,哀鸣、孤独、狂躁。子规:“投人语若似伊泪,口畔血流应始听。”鹦鹉:“年年锁在金笼里,何似陇山闲处飞。”晓鸡:“不嫌惊破纱窗梦,却怕为妖半夜啼。”都跟八大山人画的那些翻白眼的鸟差不多。

总之,来鹄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与正常人的思维不同,以此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相比之下,那首讽刺白云的“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还算是不太出格的。

《唐才子传》说来鹄“蓄锐既久,自伤年长,家贫不达,颇亦忿忿,故多寓意讥讪。当路虽赏清丽,不免忤情,每为所忌”。从诗作来看,来鹄是个轻度的“喷子”兼“杠精”,愤世嫉俗,冷眼旁观。不仅跟别人抬杠,跟社会抬杠,其实也是在跟自己抬杠。

也是因此,来鹄处处碰壁,十几次参加科考却屡试不第,这反过来又加剧了他的“杠精”脾气。后来,尚书韦岫成为来鹄的伯乐,非常赏识他,聘为幕僚,大加举荐,甚至想招纳为婿。好运似乎在跟来鹄招手了。

但或许真是性格决定命运。有一次看到来鹄“一夜绿荷风剪破,嫌它秋雨不成珠”的诗句,韦岫深感是不祥之兆。果然不久黄巢兵起,攻陷福州,韦岫时任福建观察使,弃城逃跑。次年,黄巢又攻入长安,来鹄颠沛流离,后来客死扬州旅店,结束了悲催的一生。

前文几个“翻案”“抬杠”的案例,基本思路是通过表面上否定前人古诗的方法,另辟蹊径,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或心声。然而也有一类,却真的是国恨家仇,是势同水火的善恶美丑之争。

南宋周麟之有一首诗:“也学赋诗横槊公,浪抛狂语倡群凶。由来立马元无地,空指吴山第一峰。”熟悉宋金历史的人,光看最后一句,便会立刻领会诗锋所指。

南宋偏安东南,一直遭受北方金国的威胁压迫。到了海陵王完颜亮执政时,一心要想要攻灭南宋,一统天下。他读到柳永的《望海潮》一词,称赞杭州之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并赋诗明志:“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平心而论,此诗不乏舍我其谁的霸气。

诗坛“抬杠”简史

清代,《仿宋院本金陵图》杨大章


但骄兵必败。金兵在采石大战中了南宋名臣虞允文的埋伏,进退失据,军心大乱,完颜亮本人也被部下所弑。这是宋金对抗中少有的大胜。

周麟之得知捷报,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一口气作了《破虏凯歌》二十四首。这最有名的“空指吴山第一峰”,就无情地讽刺了完颜亮的自大狂妄,把他比作横槊赋诗而后来同样兵败长江的曹操。另外一首《破虏凯歌》:“采石江头万鼓鼙,祭天台上手挥旗。坐驱朔马为鱼鳖,笑杀江南踏浪儿。”言辞更为辛辣犀利。

巧合的是,周麟之籍贯是海陵(今江苏泰州)人,着有《海陵集》;而完颜亮死后追贬为“海陵王”,再贬“海陵庶人”。

大汉奸汪精卫在清末本是一位爱国的少年志士。刺杀清朝摄政王失败被捕后,在狱中赋诗一首《被逮口占》:“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可谓豪气干云,连主审的清朝肃亲王善耆(川岛芳子父亲)都被他感动,从轻发落。

不料,汪精卫后来居然卖国求荣,投靠日寇。上海《大美晚报》副刊编辑朱惺公,将《被逮口占》每句加两字,改为:“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可谓极尽讽刺。汪伪群丑大怒,派特务将朱惺公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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